第十章 兰陵惊梦(上)[1/2页]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乡村小说]https://m.xiangcun5.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李逍遥和灵儿帮方老板将船靠岸。经过一场忙乱,均感疲倦。这一夜只歇在船上。
夜阑人寂,但闻虫声悉索。时值八月十六,中秋後的明月更见皎圆,犹如一轮玉盘挂在树梢头。
李逍遥在甲板上打地铺,此时方老板、灵儿已各自回舱歇息。他担心再有不意之变,便留在上边守夜。想著刚才之事,心澜难息,左右睡不安宁,反搅得头痛,幸好找到一壶船工们剩下的烧酒,还有半碗油煎花生,便坐在船首饮酒消遣。心想:“只道自己的武功很厉害了,唉!婶婶说的真是没错,江湖上厉害的人物多的是。就刚才所见,单以武功修为而论,别说我决计比不上修剑痴、丁情丁大哥,就连那蓝、黄二叟我也打不过。而鞠觉亮那般的气势,我就更为不如了。”
喝了一口酒,顿觉腹中发热,著火一般,不由咧著嘴道:“烧刀子,好厉害!”连忙拈了几粒花生压下上涌的酒气,恍惚一阵,暗想:“刚才听见他们说什麽‘北国傲天,江南狄武,关东强雄,河西无忧,既然‘江南狄武指的是一个人,武功天下第五,那麽其他三个多半也是了不得的高手啦,可惜无缘撞见一个……”喝了一口酒,又思:“这次出来,怎麽没遇上姬灵通、符通玄那夥雾月教的苗子?好是好,就是心里不踏实。可别突然蹦出来吓我一跳。”
正饮至模糊处,突听得有人冷冷的说道:“一人独酌,何如两人共醉?”
李逍遥一怔,游目四顾,透过垂柳间隙,但见江雾缥缈处,隐约现出一叶孤舟,一个人影。他不禁咕哝一声,问道:“是在跟我说话麽?”
那人横舟野渡,并不回首。突然小舟微微一晃,李逍遥手拎那半壶剩酒,纵身一跃,使出玄衣神的轻功身法,飞逾八九丈远,越过两船间隔的水面,落在那叶孤舟之上。
“好轻功!”舟上那人头也不抬的低哼一声,拈起瓦甕,李逍遥身子落得急了,小舟摇晃一下,他用手扳住舷边,眼光一低,瞧见那人稳拈酒甕,往小几上空置的一只杯子里注入一丝酒线,盈而不溢。
李逍遥不禁暗道:“这家夥手稳得很。”鼻际闻到香醇的酒气溢入夜风之中,不由得夸了一句:“这酒不错。”
“区区村醪,何足挂齿?”那人把酒甕放在一旁,说道。“这是乡间沽得的陈绍。”
江南的绍酒与山西的汾酒同样有名,李逍遥虽说喝惯了家酿的米酒,却也听说过比米酒更好的酒,只是无缘得尝,拿起杯子,呷了一口,皱眉道:“味道怪怪的,原来这就是绍酒。”心想:“我看不比婶婶和秀兰酿的村醪好喝……”
他原本性子机敏,先喝了半壶烧刀子下肚,脑子昏昏糊糊,便冒冒失失的上了那人的船。但见这人非仅并无见怪之意,反拿好酒相待。李逍遥心中高兴,便从兜里捏出一把油光流溢的炸花生,撒在桌上,说道:“看你没下酒菜,不如吃花生吧。炸花生米不错噢!”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品酒但求酒味之纯,无须别的佐品。”李逍遥嚼著花生米,口中咂咂有声,点头道:“话是有理。不过我没下酒之物便不爽了。”眼光一抬,方始瞧清了面前之人。
但见此人年纪大得他几岁,神清体瘦,两道眉毛淡得几近於无,眼神空洞,即使在注视著面前的人,也似眺望远处。
那人浑似未觉李逍遥在打量他,梦呓般的自顾说道:“我饮酒但求意境,即便无菜佐口也可自遣。”李逍遥从嘴边掉了一颗花生,正自低头寻找,耳边突听得弦声清悠,抬头一瞧,原来是那人从身後取出一副七弦琴,置於膝上,弹得几下,低声唱道:“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李逍遥张大嘴巴,心道:“弹错了也不用说出来啊,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但觉曲声柔靡幽怨,那人唱得几句,竟自泪光烁然,面露凄楚之意,又接著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李逍遥突道:“找著了!”俯下身去,那人正自错愕,不觉停弦而视,只见李逍遥捡起那颗掉在矮几下的花生揩得两下,放入嘴里。他抬头瞧了瞧面前那人,暗觉失礼,便说道:“好歌好歌,最妙的就在那‘错字用了三次,‘莫字又连唱三声……何意?”
那人凝望水影烟蓝之处,话声虽近在咫尺,又恍似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据周密的《齐东野语》记载,前朝陆游年少时与表妹唐婉成亲,伉俪两情相笃。但陆母不喜唐婉,被迫离弃。唐婉改嫁同郡赵士程。有一次陆游与唐婉在沈园相遇。唐婉与其丈夫以酒肴款待陆游。陆游见唐婉风采嫣然,回首往事,大是感伤,在园壁上题了这首词,怀念当年的夫妻之情,抒发追悔之恨。据说唐婉看後,也感神伤,後来抑郁而死。”那人唏嘘片刻,抬手抹泪,接著说道:“四十年後,陆游再游沈园又写了两首怀念唐婉的诗:‘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又有‘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李逍遥口嚼花生,说道:“我看这陆游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成亲时候不珍惜自己老婆糖碗……嗯,这名字有意思,找借口说老娘不喜欢就休了人家,分手之後见前妻嫁了人,越发出落得水灵灵,又觉别人的老婆好,公开写诗破坏人家婚姻,害死别人老婆,人品极坏!不值同情,我听人说,有的人总爱犯贱,拥有之时不珍惜,失去之後又追悔。尤其是文人最差劲,搞什麽东东嘛!”
他只是乘著酒意,随口说说,不料那人一愣之下,脸色登变。李逍遥只道那人听了他的高论而不免动容,早已准备好了被夸赞时如何谦虚几句,那人瞪了他片刻,怫然道:“你说什麽?”
李逍遥一怔,随即看出那人眼光不善,忙道:“刚才我说什麽了?我也不晓得说了什麽……”那人瞪视著他,沈声道:“你敢讥刺於我?”李逍遥兀自不明就里,但见那人轻手拍落,按在矮几之上,杯中酒汁陡然溅了出来,那人翻转手掌,袖风带处,酒汁登时在半空中急旋。
李逍遥正看得眼呆,那人掌风一引,酒汁在激旋中突然结成许多亮闪闪的细小碎冰,半空中盘转不落。夜色之下,映入李逍遥眼帘,他不由得满心惊异:“什麽功夫这般好看?”
忽见那人目光一寒,李逍遥方感不妙,霎时酒醒了几分,陡地前胸至腹仿佛万针穿透般的一齐大痛,震惊之下,想也不想就拔剑挥去,使出那招“不知所措”,旋即眼前景象变得模糊起来。
那人武功奇高,李逍遥岂是他的对手,但两人正自相对而坐,他没料到这大眼少年重伤之余陡然使出一招猛恶之极的剑法,纵使如此,他也自不惧,身子迅即纵起,居高临下,两手飞抡,小舟两旁登有水柱升起。
那人双掌翻转,水花高溅,竟在半空激旋。李逍遥剑招虽只一式,却已笼向半空中那个身影。但见那人掌势一沈,空中激旋的大片水花骤然消失,掌风中却落下数块刀刃般的薄冰,李逍遥霎间便要被劈为数截。学武以来,数今次的交手最是惊憟至绝,也最为莫名其妙。死到临头,他也不晓得为什麽刚才还好好的,那人何以竟翻脸对他痛下毒手?
在他此前所见的高手当中,姬灵通无疑掌功卓绝,一招一式却是朴实无华,纯以内力见长。若数掌法之诡谲,当属眼前此人。非但诡谲,乍看之下竟是惊心动魄般的绮丽夺目。然则夺目之後,便是夺命的寒冰。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那人身在半空,拼著挨上一剑也要毙了李逍遥。但在冰刀劈落的一刹那,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娇喝:“五雷轰顶──破!”
惊雷破冰之际,李逍遥眼前金星乱灿,不由晕了过去。
灵儿飘然落在小舟之上,但见袂影一闪,那人已在柳枝间隙消失。
李逍遥木剑垂下,“嗒”的一声微响,一颗血珠从剑尖滴落。
灵儿悄立片刻,惊魂稍定,想起刚才的情形,始知自己所练的“五雷咒”不觉已有小成。
她明澈似水的双眸溜溜转到李逍遥身上,只见他僵坐不动,头发冰光烁然,情状诡异。灵儿登吃一惊,近前一瞧,李逍遥自头到脚,全身湿辘辘的裹在一层薄冰里,脸色青中泛灰,灰中带紫,眉心隐隐现出一股黑气。
灵儿一见此状便即变色,脑中飞快翻书,想到了一门传说中的奇功,不禁脱口而出:“冰冥神掌!”而李逍遥的情状显然不只是在这门掌力之下受了极重的内伤,更已中了异毒。灵儿想起师父曾说“冰冥神掌”又称冰蚕毒掌,急探李逍遥脉象,更觉不安,便使“观音咒”护他真元,盘腿坐下,伸出左掌贴在李逍遥胸口,右手按他天灵盖,以自己的真气帮他抵御体内寒毒。
李逍遥正自昏沈,突感胸口“膻中穴”微暖,一股柔柔绵绵的真气输入体内,接著头顶“百会穴”一麻,也有真气注入。“膻中穴”位於任脉,“百会穴”属督脉,任督二脉又为奇经八脉之主。真气一灌入这两处要穴,李逍遥体内浑厚的内力立时有了反应,身子一激灵,睁开眼睛,低声说道:“灵儿,我……”
灵儿妙目一眨,以眼光示意他先别说话。李逍遥脑中又清醒得几分,明白此刻两人内力相通,浑如一体,倘若扰了灵儿的心神,他身上的寒毒便会侵入灵儿体内,非但救他不成,连她自己也不免要身受荼毒。
夜幕低遮,江岸柳荫之下,野渡横舟,他两人的身影均是一动不动,仿佛舟上摆了一对粉雕玉琢般的无锡泥娃娃。
一阵风吹来,岸边芦花飞絮,草叶晃荡间隙露出一块歪斜的石碑。
“兰陵渡!”
李逍遥心中一震,暗觉此景恍如旧地重游。若说只在梦中来过,那一定是恶梦。
一种恶梦重临的莫名惊栗之感突然袭上心头,灵儿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心神一扰,纤身晃得几下,身上顷间也披了一层薄冰。
“古有兰陵王,今有南宫九!”就在此时,柳岸上马蹄声响,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传说罢了!”一人扬鞭虚击空中,啪的一响,话声清悦入耳,李逍遥本已混乱的心思突然间更乱,只听那人在不远处脆声说道:“南宫世家不是早已没落了麽?九少有什麽可怕的?”
灵儿身子微颤,凝结的冰膜更厚了。李逍遥心神大荡,暗觉惊讶:“难道是她?”
夜色下但见数骑缓行而近,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说道:“大小姐不出闺门,也知天下事,真是令人钦佩。听说那九少自打家道中落之後,因避仇家远走异乡,至今已有多年。连原来的姓氏也改了,鲜有人知今天的宫九便是当初贫困潦倒的那个败家子弟南宫九!”
鞭声又响了一下,某个人脆声说道:“苏笑春,你敢说我不出闺门?这些天里我走得脚都酸了,你是没瞧见。”那话声清亮的男子立时奉迎道:“刚才只是一个比喻,形容大小姐深知武林中事,连日来大小姐在江湖上闯下了响当当的名头,有谁不知?我来的时候在道上便听人谈论,大夥儿都说假以时日,将来由大小姐承继令尊的武林盟主之位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大小姐喜道:“真的都这麽说了?”
李逍遥身子不由得扭动了一下,心道:“果然是她!”
“正是!”那话声清亮的男子说道。“大小姐,听说近年那宫九常在这一带出没,有些武林朋友路过此地常常离奇失踪,怀疑与他多少有些干系。为免旁生枝节,咱们还是赶快过去罢,省得惊动了隐居於此的宫九……”
林月如甩著鞭子,不以为然的说道:“怕了他不成!”那话声清亮之人忙道:“大小姐好胆色,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我听人说,这一带真正可怕的不见得便是宫九,而是兰陵渡这个地头!”林月如问道:“有何名堂?”
“有鬼!”最先说话的那个骑者嗓音沙哑,把话接了过去,低声告知。“听人说起,兰陵渡是个大大邪门的地方。很不干净!”
林月如瞠目片刻,鞭梢一响,脆生生的说道:“好,倒要看看是什麽鬼!”一干从人听了不禁暗暗叫苦,均知这位大小姐决定之事,旁人绝难令她改变主意。
那嗓子沙哑之人脸色凝重,说道:“大小姐,咱们都有要事在身,切不可节外生枝。倘若生出乱子,世伯知道了必不高兴……”林月如哼了一声,心中不豫,说道:“我爹又怎麽会知道?秦世兄,枉你还称一品居风评榜上数得著的人物,居然怕鬼!还有你,苏笑春。拈著个没影儿的传闻净吓自己,这世上有鬼麽?我可没见过。就算有,也只是你们这几个胆小鬼!”
她把那两人奚落了一通,转头瞧了瞧另外几骑,问道:“你们几个呢?”那几人面面相觑,林月如鞭梢甩动之声渐急,显是心中不耐烦了。李逍遥不由暗暗好笑:“这个大小姐专爱没事找事。可惜我现在不能动,否则一定装鬼吓她一吓……”
只听一个慢吞吞的声音犹豫地说道:“世姊,我……我听你的。”林月如喜道:“小叶果然有种!比秦天古、苏笑春们强多了。”苏笑春及时见风使舵,说道:“既然大小姐来了兴头,咱们自然要奉陪。只是……只是我也听闻兰陵渡有许多不吉利的传闻,就算没鬼,多半也另有古怪,咱们须得小心才是。”
林月如道:“传闻归传闻。叶翩鸿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咱们在天台山玩儿之时,道上居然有传闻说我是个男的……可见传闻大多靠不住,没见过就是传闻,见过了便知端的。”李逍遥隔著一排芦草丛听得那干人说话声音,这时蹄声越发的近了,约有八九乘骑者缓缰经过江岸。他不由得脑中回想林月如的音容笑貌,心潮暗涌,寻思:“原来她旁边有几个少年豪杰相陪,却不是她的师兄弟和家丁……”
秦天古在这干少年当中最是老成持重,眼见别人都无异议,虽不好再提有鬼,但仍沈吟著说道:“兰陵渡之邪,不全是传闻。大小姐,前些年点苍派自掌门人马君武以下,数十人便在此地失踪,至今仍是个谜。”林月如见另几人又露出犹疑之色,便甩了一记响鞭,说道:“说不定是宫九搞的鬼。”
秦天古微微摇头,说道:“不然。那宫九虽说是武功列为一品居龙虎榜上所谓‘天下第九的人物,不见得便能灭了点苍派,何况当年他还未出道。”林月如哼道:“说来说去,你就是疑神疑鬼。你们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看个究竟。”那数名骑者忙道:“岂能让大小姐独自犯险?”
一人突然低声说道:“那条小船上好像有……有人!”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想到:“指的是我们。”刚才他一直心神不能宁定,灵儿不免大受干扰,输气良久,非但不能帮他逼出寒毒,反而连她身上也结了一层薄冰。李逍遥目光微转,见灵儿身影簌簌颤抖,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不好,连累了灵儿也和我一起受此苦楚!”
一定神之下,赶紧收敛杂念,专心运气使灵儿传过来的内力在奇经八脉盈转相融。只听得马蹄声又近了些,林月如正朝这边张望,说道:“那两个人一动不动,多半是死的。咦,会不会是宫九所杀之人?”李逍遥暗暗担忧:“可别过来打搅我们。”此时灵儿运功帮他逼毒正到紧要关头,稍有闪失,李逍遥体内的寒毒便会侵入他们两人的心脉,倘若真的这般出了岔子,便无法活命了。
李逍遥所中的毒掌极是奇异,除了眼下灵儿所用的法子,两人身上虽带了一些疗伤的丹药,却均使不上。其实冰冥毒掌含有两股毒性,一是冰蚕之毒,还有一种隐藏在冰蚕寒毒遮覆之下的不知是什麽毒性,灵儿一时寻思不解,眼看李逍遥情势不妙,不得已之下只好拼著连自己也一起中毒的危险,以自身内力帮他抵御寒毒侵身之苦。
刚才李逍遥受伤,原本与她毫无关系,灵儿心里却大是自责,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才害得李逍遥受人所袭。其实就连李逍遥自己也不清楚那人怎会突然发掌把他打成重伤,只道自己倒楣。他不晓得灵儿的心思,她性子文静,却是个稍有事儿便往心里藏著的女孩儿,难免容易胡思乱想,郁郁寡欢。
芦草微响,林月如等数骑走近,一人说道:“大小姐所料不错,不过为了小心起见,咱们还是别贸然靠近,免得中了宵小的暗算。”另一人从身上摸出暗器,说道:“让我先用暗青子喂上几下子,先看看是死是活再说。”林月如点头,“好主意。”
李逍遥暗暗叫苦:“我和灵儿都动不了,也叫不出,怎麽躲开暗器?”但听得几下暗器破风急射之声骤响,李逍遥正自惊慌,随著几声水响,那几枚似是袖箭的暗器掉在舷边水中。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瞧出灵儿眸中神光一闪即隐,方才明白:“好灵儿,原来她先已使了金刚咒护住我俩的身体。”
那数人眼见袖箭落水,不由得愕然相顾。林月如说道:“蔡骏,你发暗器的手段越来越退步了!”那个发暗器之人道:“有古怪!”林月如撇了撇小嘴,向另一人说道:“陈惊云,你用弹弓试试。”黑暗中有人答应。
苏笑春道:“惊云的连环飞弹绝技,必让我等大开眼界。”林月如催道:“废话少说,快射!”一骑缓辔转出,弦声数响,九弹连环,落在水中。众少年齐声低呼,皆是满脸惊愕之色。若不是此时动弹不得,李逍遥险些要笑出声来。
林月如道:“你们都是肉脚!”素手一拂,从鞍旁取了长鞭在手,啪的一甩,重重的抽了李逍遥一记。
这一著大出众人意外。李逍遥只道有灵儿“金刚咒”护身,这干人伤他不得,哪料林月如软鞭甩落,隔二三丈远扫在他身上,倒是抽得结实响亮。霎间李逍遥痛得几乎要跳起来,终是动弹不得,心下不解:“灵儿的金刚咒怎麽不灵啦?”再看灵儿粉面,她也是一般的愕然瞪眼,似也想不通。
众少年欢呼赞叹声中,林月如咯咯一笑,说道:“哪有什麽古怪?”李逍遥心中暗骂:“小骚娘们!”经此一试,众少年眼见小舟上的两人均不动弹,都道是死尸无疑,只是黑暗中难以瞧清死者面目。林月如突然提议:“既是死尸,不如把他们埋了吧?”
李逍遥心中大惊:“活埋?”那几个少年皆称:“大小姐真不愧为林女侠,我等确该好生把这两具尸体安葬才是。”李逍遥暗骂:“谁要你们多事?”苏笑春却有异议:“这主意是不错,只是挖坑太麻烦,我看火化最是方便。”
“火化?”李逍遥大惊。
“对!早该想到用火了……”林月如转头说道。“动手吧,还等什麽?”
蔡骏取出绑有硫黄等引火之物的弓箭,瞄准了李逍遥的身子,飕的一箭射了过来。李逍遥心中既惊又怒,灵儿也是束手无策,两人苦於难以动弹,只得眼睁睁的看著火箭从芦草丛中急穿而过,瞬即射来,掉在舷外,被水淹了去。
李逍遥一怔,随即瞧向灵儿,心下惑然不解:“怎麽金刚咒又灵光了?”灵儿也自不明所以。林月如等人不禁大笑,均望著蔡骏。
蔡骏懊恼之余,心下更不明白:“怎麽除了大小姐的鞭子之外,我的箭和惊云的弹子都碰不著那两个尸体?难道真有邪异……”秦天古说道:“既射不中尸体,不妨把箭射到小船上,先把船烧了,尸体自然也要随船毁去。”蔡骏连发二箭,落在船梢,这次没射人身,灵儿的金刚咒便挡不著那两支火箭。
火光中只见林月如等数骑转辔离去,一阵风般的晃进了林子里。此时小船两头皆烧了起来,李逍遥和灵儿在火光中对视苦笑,均感无计可施。
此时他俩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寒毒汇於任督二脉相交之处,若是就此中断,就算逃得过火烧之厄,难免前功尽弃,片刻间便要冻僵而死。几经打岔,灵儿也已身受李逍遥体内的寒毒侵袭,要想逼出寒毒,须得有两三个时辰的全神运功,或可有效,然而不一会火就要烧到他们身上来了。纵使灵儿的“金刚咒”能缓解火舌舔身之势,小船若是烧毁,两人便会沈入江底,左右都是不妙之极。
江面起风,更助火势。眼见火舌跃到了灵儿身上,李逍遥心中一急,真气立时岔了,胸腹之间陡然似刀剜般剧痛,吐出一大口黑血,登时晕了过去。
馨香嫋嫋,一豔妆丽人蛾首微颔,执红牙板,轻启朱唇,曼声吟唱: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歌声流转间,弦声切切。李逍遥悠悠醒转,张眼但见锦衾低垂,倩影处处,恍如身在梦中。只有在梦境里,才能睡在这样好的床上,听到这般动人的歌声。
他又闭眼迷糊了一会,耳边莺声燕语不断,四周竟有许多妙龄美女。
李逍遥不禁暗想:“如果不是作梦,那就是我死了,不在人间。”脑中竭力回想,记得自己昏迷之前依稀似在一条小船上,突然想起灵儿不知怎样了,双手一按,撑起身来,暗觉身上软绵绵的没甚力气,手骨更是一阵牵心的痛楚。他环目四顾,屋中女子虽多,却均作婢女打扮,并未瞧见灵儿那熟悉的身影。
床边一个眉目如画的小鬟见到帘帐一动,李逍遥掀帐坐起,那小鬟登时满脸喜色,娇声呼道:“快请大奶奶!”众女闻声聚拢,眼见李逍遥醒来,各皆欢然。她们身上的薄纱长裙款款摆动,娇躯朦胧,若隐若现的晃在眼前,李逍遥不禁暗想:“哇……好多看来不小的‘奶奶!难道还有比这些更大的?”心中一阵迷糊,又想:“我不是在做梦吧?”把手绕到背後,暗掐自己一把,疼得咧嘴。
“疼,就不是作梦了……”李逍遥不由奇怪,突见自己身上也穿著一件长长的丝袍,里边却无衣裳,他红了脸缩回帐里,那小鬟娇躯探近,俯身时一对丰盈浑圆的酥胸在薄衫中纤毫毕显,竟然晃到了李逍遥眼皮底下,几乎挨著他的鼻子,芳香可可,更令他不知所措。
那小鬟卷起垂帘,向李逍遥娇媚一笑,说道:“少爷,你终於醒了!”李逍遥心中一怔,不由的说道:“我不是什麽少爷……”那小鬟吃吃的笑道:“少爷,你的嘴巴一动一动的,莫非想吃东西了?”转头向旁边的少女吩咐了一声。
李逍遥眨了眨眼,问道:“你们是谁?”嘴巴翕动,却无声音。他一怔之下,不由得心中一惊:“我的声音呢?”试著再说一次,仍是听不到自己的话声,那小鬟的话声却是清晰入耳:“少爷,大奶奶今早亲自下厨为你做的冰镇莲子羹,快起来吃一点吧。”
李逍遥大惊,心下怦怦而跳,暗暗叫苦:“梦魇!难道真是梦魇?我怎麽只能听,不能说……这可糟了!”并不理会一个褐衫小婢端到床前的那碗莲子羹,急忙向那酥胸浮突的小鬟比划著问道:“你是谁?我怎麽会在这里?”他打了半天手势,心中却是又憋又急,总算那小鬟明白了几分,嫣然道:“少爷,你不记得我啦?”妙目流转,瞅著旁人不注意,飞快的凑唇到李逍遥腮边吻了一口,低笑地说道:“我是阿梨呀。”
李逍遥一愣,瞪著这小鬟媚态百生的一对眸子,突然间身子一震,起了某种奇特的反应,不由得面红耳赤,但见阿梨那只柔滑小手从被子底下抽了出去,妙目中露出调笑之意。继而身子又是一震,被子底下还有一只柔手暗握他身体某处。李逍遥不禁气喘变粗,眼光向阿梨一瞥,却见她双手都在外面,他心中一怔:“被子底下那只手是谁的?”
阿梨突然拉开李逍遥身上那张又厚又软的大被,探手拽出一个更小的小鬟,随著几下咯咯笑声,那更小的小鬟被阿梨拖下了床。阿梨瞪眼斥道:“丫头飘飘,你藏在少爷床上做什麽?大奶奶要是看见了你这样,非杀了你不可!”那小鬟红著脸一溜烟的逃了出去。
李逍遥怔在床上,不免大奇,心道:“居然有这种事!”
阿梨笑盈盈的瞟他一眼,取来一面镜子,说道:“少爷,奴婢先服侍你梳妆罢。”李逍遥哪有心思,把镜子一推,用手比划,心想:“既然说不出话来,不如用写的。”那干美婢见他比划出写字的手势,均笑:“原来少爷又要做诗了!”
一个小婢从桌上取来纸笔,李逍遥暗喜:“你们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正要写下他想说的话,手指却僵硬,一定神之下,籍著衾外的淡淡烛光,方始看清了右手腕上厚厚的裹了一层绷带,提笔不得。再看左手,小臂上也缠著绷布,以木棍箍牢。自从醒转便觉双手疼痛,当时未暇细瞧,只道是被火烧伤,此时察看身上,竟无烧炙之迹,双手却都骨折新续,握笔不得。
阿梨斥那小婢,说道:“小瓖,少爷重伤未愈,这时候哪能写字?就算要做诗也得等伤好了,你这蠢丫头!”
李逍遥呆了一阵,心中惊慌起来,抬臂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摇了摇头,想要她们搞清楚自己不是什麽“少爷”。阿梨点头道:“快端水给少爷洗脸,大夥儿服侍少爷梳头罢!”李逍遥正不知如何理会处,突然瞥见面前的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孔,眉毛淡淡,微有些小疙瘩,似曾见过此貌。
他不由的转头乱望,却没瞧见映入镜中之人。再转头时突感心中一凉,急忙朝镜子望去,张嘴挤眼,但见镜子里那张别人的脸也是一般的表情。李逍遥大惊,不由得呆住:“我怎麽变这模样了?”
就算是作梦,也不至於梦见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呆坐不动,任由这群小婢摆布,心下却是疑云满布,但又想不出究是何故。记得他昏迷之时是在江边的小船上,当时既中寒毒,又被火烧,内外交迫,不知怎麽一醒来就身在这户人家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此种情形无疑离奇蹊跷之至,更令他惊疑不安的是,灵儿不知怎样了?
一想到灵儿,他再也忍不住,推开那群簇拥著的小婢,起身便往门外奔去。
到得门口,佩环丁当,门帘一掀,一个妇人娉娉婷婷的迈脚进来,众婢连忙施礼,齐道:“大奶奶!”
李逍遥停住脚步,自然而然的先朝那妇人胸脯瞥了一眼,心道:“不是很大啊。”但见一双盈盈的目光凝视著他,抬眼看这妇人,举止端庄,神情闲雅,约逾三旬年纪,未褪娇红;轻描两道春山,犹存浅绿。衣裳素净,暗送一种真香,非兰非麝;插戴天然,点缀几般异宝,不玉不金。丰肌弱骨,瘦影珊珊。
李逍遥生怕失礼,正要移开目光,那妇人先自启口,却向阿梨问道:“少爷伤势怎样?”言语中露出关切之情。阿梨教两个小婢上前搀住李逍遥,方道:“回大奶奶话,少爷两手骨折,身受内伤,躺了这些天,也请大夫看过了几回,别无大碍,就是不会说话。”说著,偷眼向那妇人瞟了一瞟。
李逍遥想:“原来所谓的大奶奶指的不是奶奶大。”只听那位大奶奶蹙眉说道:“舌头可还在?”李逍遥突然想起自己的舌头,吐出来一摸,方才放心。阿梨道:“舌头倒没什麽,就是不会说话。”说著,向李逍遥瞟了一眼。
大奶奶问:“大夫怎麽说?”阿梨道:“大夫说,少爷多半是脑部受伤,过一阵子或许会好。”李逍遥想:“我脑部可没受伤啊。”众婢拉他到大奶奶面前坐下,大奶奶向他凝目而视,眸里似有深忧,又隐约含有一丝幽怨之意。李逍遥正感全身不自在,大奶奶转面说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少爷说。”
众婢依言退下,阿梨最後走出,转身关门,眼光有意无意的从大奶奶背上转向李逍遥脸孔,随即面容从门缝中消失。
大奶奶和李逍遥相对而坐,屋里屋外寂然无声。
兽炉中龙涎香嫋嫋,两人身影中间似是隔了一层烟雾。过了一会儿,大奶奶起身走动,李逍遥见她半天不吭气,这种气氛令人尴尬,暗思:“不知她要跟我说什麽?”正自惊疑不定,但见大奶奶掀起锦衾,原来里边还坐著一个手执红牙板的豔妆丽人。
李逍遥想:“怎麽她不跟别的丫鬟一块出去?”大奶奶伸手向那丽人肩上按得两下,那丽人便即曼声唱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山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逍遥见大奶奶凝立听歌,心想:“这曲儿倒也不错。”大奶奶似是心烦意乱,一言不发,又按那丽人香肩,那丽人换了一支曲儿,唱道:“春蚕成丝复应绢,养得夏蚕重剥茧。绢未脱轴拟输官,丝未落车图赎典。一春一夏为蚕忙,织妇布衣仍布裳。有布得著犹自可,今年无麻愁杀我……”大奶奶踱步片刻,那丽人顺溜之极的唱下一首:“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李逍遥想:“这一支我听过。”但见大奶奶飞快转身瞪了他一阵,俏目中露出怨恨之情。李逍遥一愣,无法分说。大奶奶低哼一声,说道:“好一个‘欢情薄!”拂袖按落,丽人刚才的歌儿没唱完就换了一曲新词,戚戚的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声感伤,似有年华虚度,美人迟暮之叹。李逍遥正听得出神,大奶奶突然转身走到他面前,把脸一沈,说道:“你可称心了!”李逍遥抬眼望著她,不晓得这话做何解释。大奶奶瞪了他一阵,又道:“你想要的,岂非全都如愿以偿了?只是大敌当前,别把亲事办成丧事就好!”李逍遥不明所以,只是呆望著她。
大奶奶突然流下泪来,说道:“我好恨你!更恨自己,嫁给你这麽多年,没想到你至今仍对那狐媚子念念不忘!”李逍遥摇了摇头,抬手比划。想解释一番,脸上突然啪的挨一耳光,张开嘴巴,掉了一颗牙齿。
大奶奶这一掌打得不轻,他一时晕头转向,眼前光影朦胧。大奶奶突然扑上来抱住他,哭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你痛不痛?”李逍遥恼火已极,更兼莫名其妙,若不是因为手上伤痛,恨不能把她重重推开。
大奶奶凑嘴在他脸上乱吻,气喘粗急的说道:“我……我并不後悔跟了你,我只是恨自己不能为你生儿育女。南宫世家一脉单传,终不能在你身上绝了烟火,就算你决意要娶小奶奶,我……我又能说什麽呢?只盼你不要像往日那般视我为陌路之人,你能爱我一点,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就算为你死也甘心!”
李逍遥被她折腾得晕晕乎乎,一时找不著北。那大奶奶爬在他身上温存一阵,说道:“只是……只是你千挑万挑,不该娶那小狐子为妾。我知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可是你一定会後悔的!”说到恨处,忍不住张牙咬了李逍遥一口,从他颈侧撕下一块肉来。可怜他叫唤不出,一身的内力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奶奶骑在他身上,把帘帐颠得暴风雨吹打也似,喘著气说道:“假如我下得了手,恨不得杀了你,然後自尽。”李逍遥翻白了眼,瘫倒在床上,暗想:“像你这般摧残,不用杀我都快死掉了。哎呀,好难过……”
大奶奶伏在他胸前,泪流满面,说道:“记得那时候,每当事毕,你必抱著我百般恩爱,唤我的小名:‘杏儿……可是现如今你只想著那狐媚子,还要娶她做小。为了她,只怕连咱们过了多年的这份安宁日子也要毁於一旦!”
李逍遥呆望帐顶,脑中好像一片空白,眼角不由的垂下一滴清泪。这样一场梦决计不能说是绮梦,然而就算是梦魇缠身,也该有个醒的时候,可是什麽时候才能醒呢?
大奶奶披衣起身,裙下玉腿一迈,跨过他身子,下床梳头,透过帘帐,一双凄怨的眼光投了过来,幽幽的朝他凝望片刻,悄然离去。
李逍遥迷迷糊糊,不知道大奶奶是何时走的。直到现下,他仍觉得是在梦里。因为此种经历之奇,最多只在梦中方能遇到。他正自半昏半醒,突觉锦被下似是钻进了一个凉生生的小身子,冷不防爬到他身上,不免把他吓了一跳。
忽然间门声微响,脚步细碎,有人迳直走到床前,探手掀被,从里边揪出一个只穿著肚兜儿的小丫鬟,斥道:“丫头飘飘,你又想做什麽怪?”那小鬟掩面逃了出去。
李逍遥呆望阿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满腹的话却说不出口,这种憋迫之感也是从所未有。阿梨瞪了他一阵,笑眯眯的说道:“少爷,你好生休息。”整了一下床帐和被子,转身出去。
李逍遥怔在床上,心想:“我是哪门子的少爷了?”摇了摇头,眼光瞥见衾後那豔妆丽人的身影,不由得暗奇:“她到底是谁?”忍不住起身下床,走到那丽人身前,因自己哑了,无法开口询问,两只眼睛只是骨溜溜乱转。
籍著窗外微光,只见那丽人貌相动人,神色却有些冷漠,眼光中竟有空洞之感。李逍遥从那丽人五官中隐约觉得眼熟,暗思:“好像在哪里见过……”无法相问,只得打手势。那丽人竟只木然而坐,毫无反应。
李逍遥抬手往那丽人脸上虚晃两下,见她眸光流转,绝非瞎子,不知为何却并不理睬他。呆立一会,暗想:“真的很像作梦!”忍不住伸手一推,那丽人身子晃了一晃,红牙板“嗒嗒”的响。
屋瓦突然格的一声,烛光微摇。李逍遥心念倏动:“上边有人!”
随著一阵急速掠风的声响,似是有几人相互追逐远去。兀自惊疑不定,屋外陡然打了个响雷,仿佛山崩地裂一般。不留神间,登时把他吓了一跳,撞在那丽人身上,怦的倒地。李逍遥正想说“对不起”,但见那丽人竟然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连头也掉了,骨碌碌滚到一旁,红牙板得儿嗒嗒的响得几下,启口唱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蛾眉……”
李逍遥大惊:“见鬼了我?”不由得缩作一团,只见那头颅滚到他两腿间,唱得几句,突骂:“你这个狠心薄命的小冤家!”那半段无头的身子颤巍巍的立起来,断了一臂,那支手臂在地上轻叩红牙板,李逍遥身下的美人头又咿咿呀呀的唱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李逍遥骇然而想:“头都断了还能唱个不停?哇……不得了!”头发倒竖,手脚并用,慌忙爬行而逃。突感足踝一紧,那无头丽人抓住他一条腿,拉扯不放。红牙板得儿哒得儿哒磕得几下,又唱:“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李逍遥把脚乱踢,挣出身子,逃出门外。
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中扑通乱跳,哪敢再回屋里?游目四顾,树影层层,假山簇簇,似在一个很大的园子里,左近并无旁人。李逍遥寻思:“须得去找灵儿。”因怕迷路,便使风魔轻功,窜向檐头,哪知一口真气竟提不上来,半空中跌下,摔得全身生疼。一运气之下,又吃一惊:“我的内力呢?”
他怔得片刻,陡然间想到:“这下真糟了!我既说不出话,手骨也折断了,长相变成别人的模样,武功也失了,身上连衣裳和发型也变成了不是原先的我,兵刃、法宝全没了,灵儿又不知在何处……这到底怎麽回事?谁跟我开这样大的玩笑?我快受不了啦!”因怕屋里那无头丽人追出来缠他,不敢停步,慌忙拔脚就跑,所幸腿脚尚且无碍。
奔得一阵,气喘不已,正想停下来歇会儿,忽停得树影中脚步声细碎,似有数人走近,李逍遥拐往另一方向,藏到假山之後。
藏身未定,便听一人低声说道:“不知刚才那人是什麽来头?我瞧他轻功倒是不弱呢。”李逍遥听出是一小鬟的话音,便不作声。另一女子哼了一声,道:“管他是谁,霏雨使已经追去了,就算他能逃得出此园,也休想走出这片桑林!”却是阿梨的声音。
李逍遥暗思:“此事难以猜出其中蹊跷之处,或许可以偷听她们话中有无线索……”灯光移动,先说话那小婢又道:“你有没觉得少爷这趟回来,变得好像有点儿……有点儿怪怪的?”语气犹豫,偷眼去瞧阿梨脸色。李逍遥想:“果然说到我了。”只听那阿梨斥道:“休要议论主人家的事儿!”那小婢便没再做声,两人提灯走过。李逍遥从假山後边探头一望,看出她们所去之处正是那间屋子,他刚才便是从屋里逃出来的。
李逍遥想:“这两个丫鬟进屋找不到我,必会来追,或者声张起来,到了那时便难以脱身了。”暗觉此地处处透著说不出的诡异,哪敢久留,等那两个小鬟走开,便即转身觅路而行。
花树掩映之下,檐墙半露。李逍遥屏息走近,见得一扇小门,由此门走出,便到了院墙之外,回首望见门檐上一面牌额写有“桑园”二字。他抬头望望天色,乌云密布,夜空灰蒙蒙的笼著浓雾,看不出当下是几更天。
他暗思:“出是出来了,却不知下一步该怎麽办……”一念未及转过,背後突然发出树枝折断的一声脆响。
一回头间,却未瞧见有人,只见一节树枝飘然落地。他正自惊疑而望,身後发出一串乍听刺耳之极的笑声。李逍遥飞快转身,猛然看见一个翻白了眼的素妆妇人几乎和他贴身而立。他一惊之下,不由得後退两步,瞧见那白眼妇人一手垂在腰畔,另一只手抱著一个乱发孩儿,那孩儿看似不过两三岁,长得又小又瘦,双眼骨碌碌的在李逍遥面上转来转去,突然间又发出一串尖尖的笑声。
那妇人全身缟素,眼瞳浊白,空洞无神的双目不知是瞪著李逍遥,还是望著天空,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李逍遥正自呆立,那妇人怀里的孩子突道:“夜这麽深,还是回家的好!”话声老气横秋,透著一层阴森之气,绝难想像这句话出自一个幼儿之口。
李逍遥不由得转身便要逃开,谁知那素衣妇人又从迷雾中晃闪而出,挡在他面前,怀里的幼童摇著一支小小的货郎鼓,说道:“出了这道门,便是迷死人的桑树林。”李逍遥一怔,不由的望向雾气中那一大片似乎无边无际的树影。
小门内突然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有个女子声音在李逍遥身後说道:“乱发宝宝,你在这儿做什麽?”那妇人怀中孩儿说道:“丫头飘飘,你还不快把少爷带回家去?”李逍遥转脸瞧见一个看似十二三岁的翠衫小鬟立在门边,隐约认出正是三番两次钻进他被窝里的那个爱捣蛋的,心想:“原来是她!”
那小鬟伸手拉住李逍遥,他竟闪不开,不由得暗奇:“不知是她武功了得,还是我变得不行了,她随手一抓,我怎麽躲不过去?”小鬟晶闪闪的眸光转到他脸上,说道:“少爷,快跟我回去,要是你不听话,乱发宝宝可就要生气了。”李逍遥不由自主的被她拉著便走,背後突然传来一阵怪声,他转头一望,只见那乱发小孩拿货郎鼓狠敲白眼妇人的脸,打得几下,连血也流了出来,那妇人却毫无反应。
那小鬟拉了李逍遥回入桑园,越走越快,却不像是往那间大屋的方向走回,而是奔进园中大片桑树丛中,四下里灰雾弥漫,寂无声息,连树林里通常都会有的虫鸣也未听见。李逍遥只觉这一切直如梦魇缠身,无计可施,唯有任由摆布,心下却又忍不住猜想:“不知又要怎样整治我?”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桑树间出现数株粗大无比的老榕树,每株树干宽逾数人合抱,盘根错节,绿荫蔽天。
丫头飘飘说道:“少爷,桑林那麽大,你是走不出去的。”李逍遥心中愕然,不晓得这小鬟到底要搞什麽鬼。灰暗的夜光之下,两人脸孔距得近了,只见这小鬟模样俊俏,只是年纪尚小,脱不去那一脸的孩子气。
丫头飘飘四顾无人,拉著李逍遥坐到一株榕树下,幽幽的说道:“上次你说,如果我能带你走出桑林,你便带了我一起走。这话是真的吗?”眼光盈转,投到他脸上。李逍遥心道:“当然我要答应下来。”便点了点头,可惜说不出话来,要不然就可以向这小鬟多打听一些事,也好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小鬟见他点头,欢然道:“你答应啦?”李逍遥目露肯定之意。
丫头飘飘道:“我知道你刚才溜出来是想见一个人,是不是?”李逍遥一怔,心下不由惊奇:“对呀,我想见灵儿。这小鬟如何知道?”丫头飘飘道:“我知道。你和阿梨姊姊的秘密瞒不过我……”李逍遥暗想:“我想见的可不是阿梨。”但见那小鬟伸手往树眼中那一片绿叶按落,随著一串嘎嘎声响,李逍遥身後的树干露出一个小门。
“阿梨常常溜到这儿来,我就跟踪她……”丫头飘飘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边藏了个秘密。”
李逍遥望著树洞中的小门,不由讶然而想:“这里边难道真有什麽秘密?”小鬟拉他钻入,下得台阶,里边居然是一个石洞。借著洞壁上的一盏长明灯微暗的光线,只见洞内赫然有间斗室,以数面丝网隔断,透过丝网的缝隙,隐约可见室内丝线穿织,密密的缠住一人。那人满身粘满了乳白色的丝状物,长发垂在脸前,一动不动,乍看之下其状有如一具干尸。
丫头飘飘见李逍遥目露探问之色,便低声说道:“那是毒丝,别碰。”李逍遥见那些白丝软绵绵的,一拉就断,正想伸手拨动,听了此言,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把手缩回。丫头飘飘笑道:“你好象什麽都忘记了,少爷。”李逍遥心道:“我本来就不是什麽少爷。”眼光投向丝网之中,暗觉那似是一个死人,寻思:“这人多半是被毒丝弄死了,不知关在这里有何用处?”
丫头飘飘笑道:“这人原本被大奶奶困在桑林中,不知阿梨用了什麽法子把他弄到这里边来了……少爷,你们在搞什麽鬼啊?”李逍遥正不知如何回答,突听得洞口有人冷哼地说道:“我倒想知道你们在搞什麽鬼!”
话声刚传入耳中,斗然间灯影微晃,一个女子飞身窜到洞内,倏地探手将丫头飘飘打得撞在石壁之上,袖影一翻,又按住了李逍遥的肩头。丫头飘飘甫中一掌,脸孔立时泛出银灰之色,颤声叫道:“阿……阿梨姊姊!”
欺进洞中的少女正是阿梨。她向李逍遥面上瞟了一瞟,目光转向丫头飘飘,沈著脸道:“臭丫头,你不听我话,当心把你的头扭下来!”丫头飘飘目露惧色,颤声说道:“阿梨姊姊,我……我不敢了!”阿梨哼了一声,绷著脸道:“还不快滚!”丫头飘飘没敢多耽片刻,慌忙向洞外奔去。逃不数步,听得阿梨冷冷的话声从身後传来,语带威胁,说道:“再敢跟旁人提及此洞之事,决不饶你!”
李逍遥暗感不安:“我窥破了别人隐秘之私,天知道这个阿梨要怎麽对付我?”阿梨等丫头飘飘钻出树洞,目光才转回李逍遥脸上,微微一笑,说道:“你好顽皮喔,少爷。夜这麽黑还到处乱跑……”话未说完,两人同时听到树洞外传来一声尖叫,却是丫头飘飘所发。叫声惊恐,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
阿梨脸色骤变,急忙窜出树穴,想要察看究竟。李逍遥正要跟出,肩头蓦地一沈,丝影微荡,一只枯黑的手按在他肩上。
借著壁上灯光映出的影子,只见丝网缠缚中的那人突然动了一下,李逍遥丹田里登时气如潮生,激涌而起
第十章 兰陵惊梦(上)[1/2页]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