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仙剑奇情 首页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一)[1/2页]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乡村小说]https://m.xiangcun5.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关东强雄复姓耶律。

    “我只知道这麽多……”

    岳扬眉只知道“这麽多”的代价是又断一指。

    每件事都有代价,每个人都有价钱。岳扬眉做事一向都讲价钱,他绰号“坐地宝”,除了“坐地起价”的本领高人一等,在许多寻找是非的江湖人眼中,像他那样儿的人本身便是无价之宝。

    他是看风水的。

    自从数年前断了一根食指,这位风水先生又多了一个外号叫“金手指”。

    原本那根食指的作用除了挖鼻以外,还能帮他赚大钱,随手一指,便知哪一处是风水宝地,哪一处不宜动土。自从断指之後,他很快便又打造了一根镶金的义指套在断处,仍然点石成金,成了名副其实的金手指。

    每逢断指,或许又意味著身价看涨,大概他并不是太在乎,咧著嘴喊痛之余,心下却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十根手指都断了,那也……”

    可是别人要挖他眼珠了,他总不能单凭用镶金手指去摸就能摸出每块地的名堂来。

    “慢著……我说!”惊恐之余,他不免又觉得面对挖眼的工具,此趟算开了眼界了。张著嘴喊惊,心下却想:“嘿……用这种连岩石都钻得透的旋锥来钻眼,这倒属头一回遇著!”

    无柰之下,他只好屈从。“可我只是看风水的,又不是龙神庙那只老乌龟……”

    龙神庙那只老乌龟,据说是江湖上小道消息最多的人。

    当旋转的锥头又旋近眼皮底下时,岳扬眉没敢再一味叫屈。“好……我说便是。”

    他说出一个名堂。

    “那个地方的风水穴是有名的霸王卸甲。”

    小楼中没有点灯,光线昏黑,但见人影幢幢,除了岳扬眉以外,每人皆是身披玄麻大布,罩住头脸,只有锐利的眼锋,看不清颜面。

    “霸王卸甲虽说三穴合一,但富贵险中求,有许多人相信只要找到龙脉所在,用来埋葬先人骸骨,便能改变後代的命运……”岳扬眉一边用眼光偷偷打量这群不速之客,一边抹脸上的汗汁。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心头升出不祥之感。“但霸王卸甲的形势却注定了‘富、‘贵两穴隐藏於至凶极恶之死穴所覆盖之地。这便要九死一生,只消差之毫厘,势必万劫不复!”

    便在这时,他耳边荡入一个动人心魄的语声,心头一阵怦然,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冰肌玉骨的妩媚女子从碧波中嫋娜走出,然而目光寻视,身旁只有这些披大黑布的人影凛凛而立。“如何找出死穴所在?”

    那女子一开口就问死穴所在,岳扬眉不由一怔,心下忽想:“向我打听风水的人,往往一闻死穴便会避之惟恐不及……”但他没有时间迟疑,赶紧给那看不见的女子回话,“西北是生门。我只知道这些,你们自己去碰碰运气罢。”

    话声刚落便转为大声惨叫。

    “只知道这些”的代价是又断一指。

    那冰玉一般透骨生寒的话声显得不那麽满意。“在我们之前,还有谁来找过你?”

    旋锥!!转动,再次逼近岳扬眉的眼窝。他没法不如实招供:“三天前,来了一位小将军。”

    那干人影显得有些不安的微微骚动。然而岳扬眉眼瞳中只有一个人影。这个人一现身,他的锋芒已经遮没了小楼上所有的人影。

    他立於楼廊柱影暗处,凭栏观月,身上竟有一层出鞘锋刃般的寒光。摄入岳扬眉眼瞳里的仿佛不是一个沐浴月光的人影,而是一刃剑锋。

    岳扬眉虽已痛得几欲晕厥,这时竟由於惊惧而清醒了许多。他走南闯北得多了,见闻自也不浅,虽然从没亲眼见过这样一个人,心中突然想起风闻中“关东强雄”有个儿子。

    耶律强雄那样的年纪有儿子并不奇怪,但传闻他这个独生儿子一出世就口中含刃,关东一夜间遍地血光之灾。

    强雄膝下有许多义子,亲生儿子却只有一个。强锋。

    致命强锋。这是“一品居”老板娘一品香给这位耶律家的传人所下的定义。

    白山黑水,契丹耶律。这个部族自从一代英雄耶律大石西走,百年式微,直到强雄再度崛起,梦想趁元帝国衰败之机再度卷土重来,光复辽祚,雄霸天下。

    岳扬眉心头的隐隐不祥之感在这个人出现时更加强烈了。他原本生来就飞扬入鬓的一对浓眉不由得蹙紧,甚至颤抖著向两边眼角耷拉了下去,截断三条鱼尾纹。

    便在这时,楼檐“格”的发出一声微响。

    古观象台上那尊巨型浑天仪投下的遮天阴影在众人眼前陡地撼摆起来。

    “水运浑象,客星掠月,夜中星陨如雨。”

    耶律强锋负手於楼廊上看壁,轻声念出墙上以甲骨文字雕刻的《殷墟书契前编》以及《春秋》中的天象记载,浑无旁人那般流露惊疑不定之情,凛凛而立,更是冷若寒锋。“中秋後,魁星踢於北斗。”

    流星雨灿灿划落夜空,但见浑天仪上有人想要飞身掠走,身影如电,守在楼下的人似乎方始醒觉,追赶不及。岳扬眉心中暗奇:“没想到外边有人一直偷听……”

    “想走?”耶律强锋在星光灿烂中蓦然回首,眼中精光一闪,启口吐出一道夺目刃光,只一霎间,将那人钉在浑天仪顶上。

    “含锋吐剑!”岳扬眉不由睁大眼睛,恍如置身梦魇般的幻境中。

    楼下脚步声响,有人飞身来报:“小狼主,死的那人像是侠王府的‘飞天行者徐天成!”耶律强锋转身看壁,浑似没有听见。岳扬眉闻言却吃了一惊,心头乱突:“又是他们!”

    那玄冰寒玉般凉漠的语声从耳後传来,旁边有一人伸出戴黑獾皮手套的手,抖开一幅卷轴。“先前找你的那位小将是谁,我想你一定认得出来。人到生死关头,脑子总会特别清醒些……”

    就算岳扬眉的脑筋原本不够清醒,当这幅长长的卷轴在他眼帘里徐徐展开的时候,上边的每一个画像走马灯般晃过他的脑海,其中隐含的无数惊尘溅血的故事跃然而出,就算是墓穴里的死人也会被惊醒。

    因为这张卷轴赫然是来自凌烟阁的“一品居武林搜神榜”,尽收天下英雄於游目一览间。

    北国傲天,江南狄武。关东强雄,河西无忧。

    蜀山的剑圣,燕北的侠王。还有“三教”与“九流”中的成名人物,每人都被画了一张栩栩如生的肖像。

    时下所谓“三教”,无非“雾月”、“拜火”、“天蚕”。除了天蚕教群虫无首以外,雾月的“神公”,拜火的殷破败,其形象俱在眼前。即便只是画中人,也凛凛生威,令人不敢逼视。

    除了赫赫有名的“三教”,尚有“九大流派”。然而自从缥缈峰名花有主,九流便只剩下一流,惟“名花流”一枝独秀。其余八大流派旦夕间遭到“迷离幻梦,缥缈四姬”率十二朵名花使者分进合击,沦为“名花流”的支流。

    名花流主人花不败,便在这卷画像上也只在群葩掩映间隙半露绰约背影。除了缥缈之巅的化外居士,世上没有人晓得花不败是什麽样的人物。甚至不晓得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老是少……

    只一恍惚间,那支!!旋转的金刚锥又已钻近岳扬眉的眉心。

    戴黑獾皮套的那只手停在画卷其中的一幅,不再向後翻动。岳扬眉定了定神,眼光从锥头移到画像上,辨出这一幅画的是“北庭傲家”的人。

    药气缭绕中,面朝里躺在病榻上的人显然是大兄傲天,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却已经很多年未曾出手,受病魔所困,终日在死亡边缘挣扎。有人说,他的武功已经废了。然而没有人敢忽视傲天当年惊天烁地的“帝释天”绝学。

    立在病榻旁边的两位丽人,画像中标明是傲天的二妹傲云,三妹傲霜。榻前另有两名身披重铠的少年将军,一个生得豹头环眼,威风凛凛,左手提著一根雷神之锤,不消说便是二公子傲雷无疑。

    另一人却是头戴青罡护盔,放下钛金面当,几乎遮掩了整张脸庞,只露出一对妙目。

    岳扬眉忘不了这双夺人心魄的眼眸。

    任何人只要被这双眼睛盯过哪怕片刻,那也是毕生难以抹去的震慑回忆。

    看到岳扬眉一霎间的眼神变化,本来想逼他从画像上认人的那干披麻布之人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不必多问也知道来找过他的那位“小将军”是谁了。

    “北国傲雪。”

    傲家最小的么妹。

    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於惊鸿一瞥间的少年女将。一个据说被母豹养大的蒙古少女,在她三岁那年,才被傲雷和二姊夫萧乘龙从风雪中寻回。

    为了教会她学语,入赘蒙古世家的汉人秀才萧乘龙可说耗尽心血,两鬓皆苍。

    “来的只是傲家小妹,”那个说话像玄冰寒玉般冷漠的人语气中显然如释重负,转向廊外那悄立看月的少年,轻吁一口气,说道。“不是傲雷。”

    岳扬眉知道他们为什麽刚才如此紧张,眼下却松了一口气。弹指惊雷,天下第七。任何想跟傲家作对的人,内心深处都会极不情愿跟傲雷那样的人打交道。也许傲雪没那麽可怕……

    至少,这些人心里是这样想的。

    偷眼看著这干人相互对视的表情,突然间岳扬眉有点儿想笑。因为他想起……

    西域。

    西域有葡萄,有苜蓿,有汗血宝马……

    在很久以前,故老相传还有西域雄狮。

    东汉年代,“班门四杰”之一的班超投笔从戎,亲率三十六剑客巡抚西域,号称英雄地“万王之王”。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威震大漠的西域都护班超狭路遇雄狮,互不相让之下,班超军最後只得避道而行。可见西域雄狮绝非传说之物。

    画师宁小颜出发远赴敦煌之前,醉卧一品居,乘酒兴泼墨东墙,留下一面似真似幻的壁画。画中有一群重装武将骑雄狮飞腾而来,宛然破壁欲出。

    这幅画作毕之後,酗饮如命的画师宁小颜便即一醉不起,此画竟成绝笔。

    当时岳扬眉刚好也在那里,看完风水之後自然要尽享一品居佳丽无算的风流。便在无意之中,他听见一品香称这面壁画中的人物为“西域雄师”。

    普天之下,只有骁将军傲雷的部下精骑称得上“西域雄师”。这支精兵全然征自西域之外,皆属回回悍旅。西征灭巴米扬古国於巨佛之下,旋又出师金帐汗尽戮反叛的罗刹联军,急奔千万里还师大都,杀唐其势及皇後小燕铁木儿,扶伯颜独执朝政,改帝国正统年号为“至元”。

    自此,傲家之“西域雄师”成为继蒙古建元以来素号精锐的色目铁骑“阿苏军”之後又一股拱卫中枢的重装武力。

    帝国末世,一支早年传自西域阿塞拜疆的“拜火教”在中原成其气候,与源自波斯的“食菜事魔”教结盟统合,开始动摇元帝国的根基。便在画师宁小颜於一品居的温柔乡醉生梦死之际,拜火教发动棒胡起事,一时间横截江河,震动京畿。

    适在一品居风流快活的风水先生岳扬眉,所听闻的便是傲雷率西域雄师出京都南征北伐,所向披靡,破棒胡义军於苦水铺的消息。

    殷破败养子河南胡闰儿,善使棍棒,运转如神,时人皆称“棒胡”。

    棒胡虽勇,怎奈他的乌合之众远非傲雷“西域雄师”之敌。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去留无意,看庭前花开花落。”

    那日岳扬眉透过花树掩映的间隙,无意中看见一个相貌熟悉的清臒文士宽袍缓带,闲立一品香屋里的窗边,眼望风动木叶,花影缤纷,不觉轻声吟哦。

    屋中纱帐悠悠款摆,传出一品香慵懒的低笑,仿佛春睡乍醒,倚床启口,曼声吟出下一联词句。

    “宠辱不惊,望天边云卷云舒。”

    那中年男子闻声回首,两人对视,会心微笑。

    只有屋中的一品香才看得出即便在春情浓浓的时刻,这位她少女时代的故人也自目笼忧色,愁眉不展。

    岳扬眉自知不够资格做这位绝代名嫒的闺中客,原也无意窃听他人私语,本想转身走开,去寻他自己的相好。但偏在这时,他想起了那人是谁。“丁建阳!”

    燕北鼎鼎大名的“侠王”丁建阳居然会在一品香的闺中做闲庭信步之态,这对於他久享的清誉来说,若是风传出去,就算无损多少令名,脸上也不见得会因而增光得几分。

    像岳扬眉这样的看风水出了名堂的人,自然会被有名望的人重金下聘,去帮他们看风水。能让岳扬眉回忆起来的人不算太多,偏偏丁建阳就是一个。这倒并非因为丁建阳是一位太有名的大侠,而是丁建阳出手大方,一赏就是千金,岳扬眉当然忘不了他这种一赏千金的风度。

    一品香却好像不缺钱花,可是为什麽也对丁建阳念念不忘呢?

    她咬著嘴唇说。“别以为你是这里的幕後大老板,我就得乖乖的坐在这里看著你的脸色。温柔乡里的一品江山虽说是你丁大侠暗地里投了最大的一股,可是如果没我一品香在这里,换了谁也撑不长久。”

    岳扬眉不禁动了动眉毛。原来一品香并非一品居说了算的老板娘,真正的老板是丁建阳。

    一品香做出轻嗔薄怒之态,纵然是“侠王”也不得不哄哄她。侠王当然知道女人是需要哄的,可是岳扬眉却觉得开了眼界。原来在江湖上做人有一套的大侠在哄女人方面也有一套。

    在哄女人方面有一套的大侠面前,一品香自然很快就转嗔为喜,雨过天晴。只是丁建阳眉心依然愁云不散,虽说哄了女人开心,可是他自己却总是不开心。

    於是一品香妙目流转,很快就还原了她善解人意的本事。“如果男人来到我这温柔乡里仍是像你一样不开心,那就是一品香的经营手法有问题。因为一品居里的女人最大的本领就是使不开心的男人变得开心些……”

    岳扬眉承认这一点。最近他在陈婞那里就特别开心。

    丁建阳对此当然也没有异议。“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有问题。”

    岳扬眉不禁扬了一下眉毛,暗猜:“莫非丁大侠人过中年,在女人那里他就有问题了?记得我爷爷都快八十了,还能生下我小姑妈……原来大侠也有不济的时候,不是样样都比别人强。”

    可他随即便知道猜得离谱了。一品香妙目凝在丁建阳面上,看出他两鬓又添了白发,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不像一个四面逢源、事业得意的成功男人那样意兴风发。也许他某些方面不像看上去那麽成功。

    “你在想丁情?”

    “我在担心丁情。”

    丁建阳并不否认。“我这个儿子,总是不听话。不像别人家的孩儿那般懂事……唉!”

    屋里的叹息声飘出窗外,岳扬眉不禁暗暗讶异。他也曾听道上的朋友说起,丁情最近遇到了麻烦,正被师门追杀,连黑白两道乃至正邪各方都不放过他。像这辈心气甚高的少年常会做出或多或少的被长者看来算是忤逆反叛之事,这并不奇怪,令人惊讶的是从没有人说过丁情竟然是“侠王”丁建阳的儿子。

    “当年我送他投入厉风行门下,便是要他学会怎样做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侠。”丁建阳心事重重地叹道,“这是一个多好的机缘!可是他竟做出这等事,真教我汗颜之余,不知如何是好。”

    丁情所做出的那件事,在一品香看来并不算什麽。她不禁冷笑道:“你年轻的时候若能有你儿子一半的勇气,便不会任由我沦落风尘而袖手不理了。”

    “要做人所共仰的大侠就得付出代价,怎麽能随心所欲?”丁建阳正色道。“当年你被家人卖到青楼,可我第一时间就教人买下那家窑子,从此只有我能进你的房,这也不算袖手旁观了。”

    岳扬眉藏身於花丛中,闻言不由暗暗称异:“不想这两人年轻时候居然早就……”

    “这麽说来,你还算有良心喽?”一品香淡淡的说道。“可是你却始终没勇气告诉别人,我是你的女人。”

    丁建阳垂目怔立片刻,眼皮微抬,说道:“几十年都过来了,休提也罢!”

    岳扬眉感到他的话中意含苦涩,似带难言的隐衷,在心中一想,暗自琢磨:“丁大侠出自侠圣门第,向来受制良多,门户之限根深蒂固,自然不似别人那般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何况後来他娶了刘尚书的大姨子,身处宦乡,更有他身不由己的苦处。虽然他夫人早逝,可是一品香这样的江湖女子这辈子也休想踏进他的家门一步。”

    一品香凝睇丁建阳那张有了皱纹的脸孔,这张脸当年不知迷煞了多少怀梦的少女,如今非但因养尊处优而发福,肌肉渐渐的松弛和积赘,更因上了年纪和内心的烦恼而黯然无光,平添了褶皱。她不禁怨念暗消,心中升起怜悯之情,缓缓的说道:“我以前只道为了稳守你的大侠招牌,你可以不关心身边的亲人,你可以灭了七情六欲。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也有为别人真正操心的时候。为了你的儿子,你终於忍不住跳出来了,重新踏进这个你并不当一回事儿的江湖,甚至不惜从幕後走到前台。”

    “终归是自己儿子!”丁建阳不禁苦笑。“不论他犯了多大的过错,做父亲的总也要尽自己的力去保护他。”

    一品香望著丁建阳笼罩在帘影中的脸廓,看不出他已经下了多大的决心,在这件事上能走多远。这是一场说小不小的江湖风波,涉及许多恩怨纷争,其中的是是非非不是光靠“侠王”的金字招牌就能解决得了的。

    “丁情眼下所在的地方更是一个是非之地,那里正发生一场战争。”她不能不关心自己多年的心上人,爱屋及乌,对於丁建阳之子在江湖上的动静,她自也刻意的留心。“一些大的门派都盯著那一带,我听说江南狄武、北庭傲雷,甚至关东强雄、河西无忧,加上拜火教的长老,均已在那一带露面。群雄逐鹿,各不相让,便是你再踏进去,料想旁人也不见得会给你面子。”

    丁建阳微微一笑,目视一品香的满面忧容,缓缓走近,握住她的温润素手,说道:“可是我总得去接回丁情,而且我也知道你会帮我打点一切。那里虽是一个‘霸王卸甲的局面,可是各方都买你一品香的面子。世上没有解不了的绳!”

    一品香似想把手收回去,但一迟疑间,心意不由自主的改变,翻转皓腕,轻握丁建阳的手掌,沈吟道:“还用你说?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先已派出‘九翼天使史翼九、‘书香侠杨佳贾、‘幽悠主人蒋胜男等得力之人前去打探,再加上你侠王府的人马,诸如坐守江南的‘北望神州丁望、‘鹤海无涯丁鹤、‘剑舞九州宋罡,在那里你已不会势单力孤。只是……我担心傲家的人一手遮天。仗著手握雄兵,谁的面子也不买。”

    “傲雷确是不好说话,”丁建阳蹙眉道。“不过,棒胡一日不死,傲雷就会受到牵制。两军对峙之下,纵有天大的本领,他也是分身乏术。就算明知先找到‘霸王卸甲之穴必能挽救傲家大兄危在旦夕的性命,却是急难抽身。”

    “可他傲家有能力挽狂澜於既倒的不止傲雷一人,”一品香微微摇首,提醒道。“你们往往忽视女人的力量。傲家的女人。”

    从一品香口里说出来的高手,到了江湖上便是最为权威的点评。从来经得起风雨。

    比如傲雷。早在傲雷登坐忘峰斗杀“斗垮天”、独闯魔域救殷灭神的前夕,一品香就已然预言了注定要发生的结果。

    如今她点评了傲雪。

    人的命运有时候真的很难说。

    岳扬眉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逃亡。要怪只能怪自己那天不该在一品香窗外站得太久。

    站得太久的结果,便是被一柄青鈤刀架在脖颈,悄没声息的将他揪到後院。

    岳扬眉原本也算长了一副轩昂彪悍的形貌,尤其两道没事也飞扬的粗眉更是帮他平增了几分阳刚之气,可是那天他在青鈤刀下居然尿了裤子。

    这也不算丢脸了。他岳扬眉再怎麽扬眉,也无非是一出了名儿的风水先生,而江湖中有份见过青鈤刀的人怎麽数也没几个活著的。当年幻剑联盟三十二舵舵主前来夜挑“一品居”,三十二颗脑袋便在青鈤刀出鞘的刹那间齐唰唰的落地。

    楚惜刀的刀,出鞘便不留活口。

    岳扬眉一想起那三十二颗顷刻离颈的人头,不由自主的便湿了裤子。

    意想不到的是,丁建阳突然间出现在月门边,微微凝目,认出了这位尿裤子的风水先生,岳扬眉方才侥幸地捡回了一条性命。并且赌咒起誓,保证绝不把所见所闻向外泄露半个字,颈上头颅才算暂且寄下。

    可是楚惜刀仍然要了他一只耳朵。

    “假如今日之事传了出去,我便带著这只耳朵来还你一个全尸。”

    楚惜刀当然不会说话。他是个哑巴,但他刀锋般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句话只不过是岳扬眉从他的眼神里琢磨出来的。虽然是想象,但想想都不寒而栗。

    按江湖规矩,这事只要一日不露风声,便算告一段落。至少岳扬眉是这样想的,然而李求欢弟弟李求艾的遭遇却让他突然间惊醒过来:“这事儿没完!”

    江湖上什麽人都有。李求欢原是梨园最当红的旦角,岳扬眉却是一个戏迷,风雨不改地捧场多了,与李家兄弟也甚相熟。刚巧李求艾没事就来泡“温柔乡”,听闻老票友在此,到他房间叙话。岳扬眉少了一只耳朵,正卧床哼哼,李求艾进屋探问得几句,岳扬眉只是含糊以应,招呼李求艾品茗。

    两人皆是爱茶之人。这趟来“温柔乡”小住,岳扬眉在途中遇一相熟的茶商,因曾给那茶商看过坟地,茶商自感转运,心中念念不忘,便以上品好茶相赠。李求艾闻得杯中茶香,已自垂涎不止,不须多言,自行斟了便饮,只两口入喉,竟口角流涎,倒地翻滚几下,顷而毙命。

    李家兄弟的成名戏目乃是催人泪下的《虞美人》一剧。在戏台上,一代名旦李求欢以扮周娥皇後出名,便是南唐大周後。戏文中唱道:“绣床斜依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戏里的“檀郎”由大腹便便的白脸小生李求艾扮演,那便是写得几首好词的李後主。当他还是皇帝时,跟妻子大周後感情最笃,为她写下许多豔词。随即红旦任求其反串的小周後咿咿呀呀地出场,於是他瞒著妻子,跟她的妹妹小周後偷情,又为她写下许多幽会的词,台上的小周後提著鞋做碎步状,甩著水袖朝李求艾乱飞媚眼,娇声唱道:“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求艾死得很惨。他的悲惨死状令岳扬眉不禁想起戏台上的李煜。被俘之後,送到开封,小周後被宋帝赵光义霸占,向他哭泣求救,李煜毫无办法,自有无限悲怆。於七月七他的生日之夜,与家人歌唱他的新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对故国的怀念触怒了赵光义,使得这首词成了千古绝唱。

    和台上李煜一样,李求艾中的是牵机毒,死时无比痛苦,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

    不同的是下毒之人。岳扬眉震惊之余,突然想起这壶茶是一品居的老相好陈婞帮他泡的。

    最毒的不是毒药,是心机。

    岳扬眉立时醒悟,李求艾无疑是做了他的替死鬼,别人想要的是他的命,只是误打误撞之下,死的竟是毫无心机的李求艾。万幸他没来得及喝下那杯剧毒的茶。“这事没完!”他只有连夜翻墙逃亡。

    没几日,官府便贴出了海捕文告:“通缉杀人逃犯岳扬眉……”

    成了杀人逃犯,无论他说什麽都不会有人相信了。何况他根本没有命说话,因为他前脚刚踏入这片废园中孤零零的古观星楼,蒙面杀手後脚追到。

    古观星楼前,七座巨型浑天、地动仪巍然高屹,天象阴晦不定,投下的七尊巨影宛如巨灵之神。

    楼後竟是断壁绝崖。走投无路的风水先生岳扬眉面对四下里凛凛逼近的黑影,既已难逃一死,心里反而不似生死未卜时那般惊慌,脸色颓然,喃喃的说道:“我只求苟全性命於乱世,不求闻达於诸侯。难道连这也成了奢望?”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披著黑麻大布的人却并非来追杀他,而是酷刑逼供。酷刑之下虽生不如死,但既然知道痛苦,那总算是还活著。好死不如赖活,此时岳扬眉的奢望只是要活命。

    而这之前,他在途中先已有过一次死里逃生的险情。那个名叫傲雪的小女将在乱军之中救了他,若非遇上她,岳扬眉那天已死在红巾军败卒狂奔的马蹄下。他忘不了那双夺魄摄魂的眼眸。

    永远忘不了……

    雪在烧。

    古观星楼上空天象阴晦莫测。

    “不能让傲家的人先找到‘霸王卸甲那个穴,”高台上有人说道。“风水五行之说虚虚实实,信者和不信者各执一辞。无论怎麽样,都不能让北庭傲家有风生水起的一线生机!”

    岳扬眉打心眼里想笑。不是因为开心,而是绝望。

    他虽说不及“龙神庙的老乌龟”那般眼精耳灵,可他走南闯北得久了,没几个成名人物他认不出来。“关东强雄”在关外的势力有多大,没人说得清楚。但江湖上有几支最神秘、最可怕的刺杀势力据说均受“关东强雄”的控制。

    比如神秘的八百龙兵团。这个组织据说发源自扶桑伊贺谷,为首的盛天龙曾在神奈川师随伊贺秘术大师柳生杀神习剑。盛天龙生相宛似一头苍龙,话声犹如龙吟虎嗥。便是眼下站在观星台最高处的那一人。

    此外还有“冰肌玉骨妖”。这是一夥由不男不女的高丽宫人结成的刺杀组织,与“八百龙”一样,专奉来自关外的“密杀令”行事。先前她们在江上突袭了“侠客山庄”一帮人,令丘白死得不明不白。这在江湖中已经成为悬案中的杰作。

    “关东强雄”旗下的这两支遁甲奇兵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每逢出动必选夜黑风高时,其招牌式的装扮便如岳扬眉此刻所看到的,清一色的黑麻大布披身,遮罩头脸,便连手的肌肤也不稍露半寸,袍影深处仅是射出一双寒利目光,冷酷得教人不寒而噤。

    岳扬眉全身都在发抖,不仅是因为他认出了这群人的身份来历,而是因为强锋的出现。风闻耶律强雄从不轻易派亲生儿子出面行事,除非到了势必要斩尽杀绝的关头……

    按岳扬眉震憟中的理解,斩尽杀绝的意思就是不留活口。

    中秋过後,原本应是月更圆。此刻群峦上空却是一片昏暝,星月无光,浓云滚涌。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尤其是置身於不测之地,面对天意诡谲、人心莫测。丁情仰起面孔,那个挂在重重丝网中的人影恍惚如魅,黑暗中传来喃喃的咕哝声,似乎魔鬼在半空中嘲讽世人。“邪恶的时代,不承认真神。”

    夜幕沈沈,四下里仿佛回荡著许多枭啼般的笑声,就像群魔出穴。“邪恶的时代,世人不承认真神!”

    丁情目光扫视,看出旁边的每张脸上都已笼罩了死神的翼影。这种时刻,每个人难免会胡思乱想,丁情也不例外。可是第一个浮闪上脑海的人影,竟是他平时最不愿意去想的那个人。

    “从小到大,他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跟我讲述正邪之争、大是大非的道理。在他心目中,除了八大派,其他的都是邪派。”

    他想起了父亲。

    在丁建阳心目中,除了少林、武当、昆仑、蜀山、崆峒、点苍、天山以及丐帮以外,其他的都是旁门左道。

    丁情没有按这套大道理走他父亲心目中那条“正道”,他选择了他自己要走的路。黑暗中,他仿佛看见许多双怜悯的目光俯视著自己,似在沈重地叹息:“你的路已走到了尽头!”

    他本已萎顿在地,就像身边其他人一样。但他突然将心一横,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量,手边摸到一柄断了半截的剑,撑起身来,向宫九扑了过去。身在半空之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一息尚存,我决不放弃我所爱的女人。”

    这一霎间,他用自己的生命使出了圣灵剑法的第三式。这一剑没有对与错之分,没有是非之别,没有後悔的余地。一切都是“无名无实”。

    圣灵剑法每一招的剑意皆是似有实无,自第一式“无尘无垢”、第二式“无色无相”,而至丁情眼下所使的第三式“无名无实”,只有在内心已然空暝,恍然而入完全虚无之境地,方能发挥圣灵之剑真正的威力。丁情已被逼至无路可走,万念俱灰之下,他的绝望便成了这一剑的力量源泉。

    有时候,轻易取胜的人往往会忽视绝望的力量。

    然而绝望的人往往也是弱势的一方。丁情的致命弱点在於“情”之一关。他无法真正地做到完全虚空。便在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在自己的剑光中看到了正在受难的宋香柠。她在他的剑尖恍惚悄立,泪眼晏晏的望著他。丁情心头大震,登时刺不下这一剑。

    但见一点冰光跃然而上,凝在他急收的剑尖,迅即滚动而来。丁情於心神恍惚中竟未及时察觉他握剑的那只手臂已被瞬间急冻,待得剧痛而醒,撤剑已然不及。只一眨眼间,平地里突然现出一道冰墙,丁情全身冰封,凝在半空,犹做飞剑一击姿势。然而,他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李逍遥一惊而起,强运一股阿修罗真气,正要打碎面前这堵将屋子隔断两半的冰墙,修剑痴晓得其中利害,忙道:“不可!冰墙已经粘连住了丁情身躯,一旦打碎,丁情便也随之四分五裂。”李逍遥虽急於破冰而去救回灵儿,闻得此言,便没敢碰那面冰墙,抬头一看,丁情此刻的情势果然如修剑痴所言。

    宫九在冰墙另一边仰望丁情冰封的身影,笑道:“生命就像冰一样易碎。”翻转手掌,向冰墙推去。修剑痴、李逍遥等人一见便即大惊,可却无法阻止。

    宫九的武功号称“天下第九”,但从他冰冥神掌的威力看来,只怕连一品居做风评榜的人也都低估了他。就算修剑痴、黑水老鬼并未中毒在先,当此急冻冰寒的威力之下,自忖也不是宫九之敌。

    便在宫九那一掌所含劲道将吐未吐之际,兔起鹘落间,但见宋香柠那个纤纤楚楚的身影突然在宫九面前一晃而现,挡著冰墙。宫九不由得一怔,掌势急刹。定睛一看,宋香柠的身影霎间隐去,立在他掌端的女人杏目含怨,一身素裙皆湿,云鬓蓬乱,赫然竟是他的发妻桑十娘!

    先前韩桑说桑十娘已回马明菩萨庙,她竟在眼前倏然现身,李逍遥不禁揉眼发愣,修剑痴等人也是错愕不已。但定睛一瞧,俏立於宫九面前的人影确属桑十娘无疑。

    宫九眼神微微变化,问道:“你不是已经回了马明菩萨庙吗?又返来做什麽?”从他的眼神里,李逍遥不禁暗想:“他这麽厉害,却好像有点怕他老婆。”趁这间隙,他赶快取出净衣符、糯米糕、鬼哭藤能诸般解毒、避毒之物,分给身边的众人,自己当然也要服用,除此以外,还没忘记往嘴里含了一颗还神丹。使了净衣符之後,眼望冰墙另一侧的灵儿,心想:“不知我在这边使符施法,她在那边能不能感应到?”

    桑十娘瞪著宫九那张易了容的脸廓在丝影和冰光中忽明忽暗,竟似直到此时方知此人便是她丈夫改扮而成,呆看良久,噙泪说道:“你在这里,我能不回来吗?”宫九听出她话中的无限幽怨和悲哀意味,不由垂下眼皮,避开她的目光,说道:“你先使幻术帮我避去丁情那一剑,又使幻术让我杀不了丁情。为什麽?”

    “不为什麽,”桑十娘道。“还记得那年我和你同舟游河,看到有一对鸳鸯在水上相亲相爱。当你看到有村童欲以弹弓射杀其中的一只,你说;‘那剩下的一只岂不是孤零零的很凄凉?於是你就阻止了那小童。”

    “记得那是我们相遇的时候……”宫九眼光中飘闪过回忆之情,在光影明灭中梦呓般的说道。“那时我走投无路,是你好心收留了我。我怎麽能忘记?我们有过恩爱的时候,尽管明知你是天蚕教的人,我也装做不知。我的武功有一半以上得自你所传授,尤其冰冥神掌和金蚕千丝手更是天蚕教的绝学。你让韩桑传了给我,我很是感激。可是你不知道韩桑也有他的私心,他比你更肯为我做一切。而你,後来你更多地把心思花在养魔兽上,明知沈溺於这门妖术已使你丧失了生养能力,却是乐此不疲……魔兽留在你身上的气味,使我厌恶。”

    桑十娘凄然一笑,喃喃的说道:“我身在天蚕教,原也是身不由己。可是,当我知道你一直在心里对那宋姑娘念念不忘时,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把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在魔兽上,又何尝不是为了逃避面对这痛苦?韩桑对你抱什麽心思,我岂会不知?他怕我借故杀他,居然搬出了桑园,却又为了你,不惜回来送死。”说到这里,不由的抬头望了望挂在丝网中奄奄一息的韩桑。随即转回眸子,但见宫九眼中的回忆之情渐淡,话中的冰寒之气越来越浓。“知道那天我为何阻止那村童吗?因为鸳鸯使我想起了当年青梅竹马的香柠妹子。”

    桑十娘凄然一笑,说道:“知道我为何阻止你杀丁情吗?因为我想起了鸳鸯。”

    李逍遥愕然想:“他们两个打又不打亲又不亲,在那儿说什麽鸳鸯鸭子的,真叫人摸不著头!”但见修剑痴听著宫九夫妇之言,眼中竟也露出追忆之情,并在追忆中痛苦。他想起了自己更多的把心思花在悟剑上,连妻子身染恶疾也没有事先的觉察,後来即便发现她病情陡然恶化,却已追悔莫及。

    李逍遥毕竟年小,尚未经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乱,心中自是不起共鸣,“鸳鸯鸭子”听得头大,又见韩桑挂在丝网中的身影似益诡异,心下暗跳,转面望向灵儿,只见她双睫微动,似要睁眼,李逍遥担心她不能自行运功抵抗所中的毒性,便已多使了一张净衣符,隔著一层冰壁,不晓得能不能帮得到她。

    宫九提防的竟是他自己的妻子,并未察觉灵儿已在苏醒,一面拉著她後退,一面冷漠地说道:“现在说什麽都已迟了,你养你的魔兽,我做我的鸳鸯。这便各得其所罢!”桑十娘冷冷的瞪著他,并不言语。鬼蝶妹妹看她眼神变化,便踏前一步,挡在宫九身前,想掩护他离去。

    李逍遥眼看宫九和灵儿便要出那墙洞,不由得急怒交加,说道:“你做鸳鸯便做,却拉我的妞儿干什麽?”桑十娘隔著冰墙向他望了一眼,稍一凝目,随即转面瞪著宫九,说道:“宫九,你所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属於你的。这又何苦呢?”

    宫九听得屋外雷声隆隆,天地威肃,但见他的脸廓在晦暗中时隐时现,变幻不定,冷冷的话声传来,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怨毒之情。“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此之谓大丈夫。”

    面前有墙,李逍遥怎麽也过不去,急道:“你做你的丈夫去吧,抢别人的妞儿算什麽?我警告你呀,我家灵儿单纯得很,你别一再捉弄她……”宫九话声忽厉,在昏暗中宛如无数冰箭飞刺耳膜。“这就叫做你上我的女人,我也动你的女人!”

    “我……”李逍遥见宫九竟肆无忌惮地将灵儿搂入怀中,登时怒得跳了起来,随即一触到桑十娘的目光,他不由得脸一红,缩了回去,心下暗暗惊疑:“他好像知道我跟他老婆……啊不对,应该是我被他老婆……或曰他老婆把我……总之是有一手了!”

    “宋姑娘可不是你的女人!”桑十娘不动声色的把眸子从李逍遥脸上转向宫九,淡淡的说道。“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女人真正属於你。”

    宫九脸肌一阵抽搐,随即哼了一声,说道:“过了今晚,不论是宋香柠,还是这位小妹妹,便会成为南宫九的女人。我要让她们帮我改变南宫世家一脉单传的命运!”李逍遥听出这句话里的含意,心下更是暗惊。这是他自从遇到灵儿以来,第一次面对失去她的威胁。可却无能为力,徒自焦灼而已。

    “没有人可以改变上天注定的命运!”桑十娘冷哂一句,突然晃身闪到宫九面前,鬼蝶妹妹只觉眼前一花,桑十娘已从她身旁飘了过去。便在这时,宫九袖下翻出一掌,向那飘闪的身影拍去,掌力方吐,桑十娘已探爪按在他脸上。

    宫九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金蚕千丝手!”这门手法乃是天蚕教浸毒修炼而成的毒爪绝学,桑十娘早已传给了他,只道精髓尽获,不再顾虑她的武功,哪料还是躲不过去。当下,宫九全身皆冷,乍然间以为桑十娘指上的剧毒已侵入脑颅。

    “砰!”的一响,冰墙受宫九掌风震荡,登时破裂。先是在李逍遥等人睁大的眼瞳中裂开一缝,随即裂缝如蛇般四下爬窜,整块冰墙便随著一阵刺耳之极的低响而支离破碎。

    李逍遥先是一怔,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却是於文凤所发。他心头一跳,想起修剑痴之言,不由矍然而惊:“那丁大哥岂不是也跟著劈哩叭啦了?”但就在冰缝裂到丁情身边之际,屋中烁然一亮,灵儿眼眸中似有三昧真火稍闪即隐,丁情怦然落地,身上的冰瞬间化去无余,冰壁上只剩下一个人形的窟窿,旋即整块冰墙未及裂开便已融解。

    於文凤抢身扶住丁情,但见他脸色既青且灰,眉心的黑气更浓了一层,显出中毒加深之象。她心中著急,顾不得自己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会引起嫌疑,眼圈一红,说道:“他又中毒了,这……这该怎生是好?”记起李逍遥先前使过驱毒之法,想他是有办法的,便转面向他望去。

    李逍遥却望著灵儿,一时浑未听见身旁的话声,心中知道刚才是她於险境中使仙术救了丁情一命,这时她已醒转,桑十娘一制住宫九,她便趁机挣出身子,纤腰微扭,闪到一旁。眼见丁情处境不妙,便即使三昧真火之咒解去他身受的困厄。此屋先前被桑十娘咒封,灵儿难以使用除“金刚咒”、“观音咒”以外的更具威力的仙术,但当桑十娘突然现身,屋中的咒封便已自行解除,灵儿看到三昧真火一试而成,顿知法力已然无拘无碍。

    但这一来,她自身所中的毒性不免又侵得更深了一层。

    李逍遥见她纤身一下摇晃,眼光中闪过痛苦之色,嘴边竟淌出一道黑色血丝,他心中不由得惊慌起来,想起冰壁已除,便抢上前去,问道:“灵儿,你要不要紧?”灵儿不由自主地挨近他的身子,眼睫低阖,咬著下唇,为免他徒增担心,摇了摇头。

    李逍遥看出她脸色不好,赶紧取出解毒之物,於文凤忙道:“丁大哥他……”李逍遥方才瞧出丁情的情势大为不妙,不由得吃了一惊。想起自己那日在江边受伤,也是这般全身凝冰,簌簌寒颤的徵状,眼下继修剑痴之後,丁情是又一个伤在“冰冥毒掌”下的人。中了这门毒掌,体内寒毒封脉,决计不是仅凭药物便能消除净尽的,此间只有灵儿有驱除寒毒之功,可是她也已身中鬼蝶之毒,又岂能还有余力运功救人?

    鬼蝶妹妹眼见宫九顷间受桑十娘所制,便欲从桑十娘身後来袭,不料全身上下竟被烟雾一般弥飘而来的白丝粘缠得无法挣脱,便只在转眼间,满屋扇动的翼影均已粘於白丝穿梭交织而成的重重大网中。

    先前单是一个鬼蝶妹妹,已足以使得满屋的好手束手无策,桑十娘一现身,鬼蝶迷阵竟然半分用场也派不上。修剑痴不禁和黑水老鬼相互对望,心中的惊讶之情自不待陈。

    但更吃惊的却是宫九。桑十娘所使的“金蚕千丝手”与他学到的无异,可是当这门奇功在她手中之时,却更加迅急、诡变,端是魔性十足,快若闪电,与他所学会的同一门手法相比之下竟似有天壤之别。其实他此时的武功早在妻子之上,若非桑十娘陡然使出“金蚕千丝手”使他一惊而呆,绝不可能一招将他制於爪下。

    这一霎间,没有人知道桑十娘心里所想。

    李逍遥心中生出的一个念头是:“女人们打架,最爱用抓的,动不动就抓破人脸。不过他们是两夫妻,应该不会狠到往死里打,最多你抓我脸,我抓你……”这个念头未及转过,只见宫九在桑十娘五爪按脸之下竟尔凄然一笑,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桑十娘五指并未当真往宫九脸上按实,正自凝眸看他,闻得此言,不由得心头登时浮掠出夫妻间的种种情事,身子微微颤抖,当泪光使得眼帘一片模糊之际,她仿佛又看到水中那对相依相恋的鸳鸯……

    春水化冰,倏然间寒星激灿。桑十娘犹然未从追忆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耳边突然响起数声大叫。其中除了黑水老鬼的怒喝,竟有韩桑那嘶哑的低呼声:“不……”

    叫声未落,宫九一记“冰冥毒掌”已悄没声息的拍在桑十娘胸口。她纤身登时飞起,便如断线的纸鸢般飘坠於地。这时,李逍遥情不自禁的抢身而上,伸手接住了她。耳边传来韩桑喃喃的咕哝声,竟似极度惊恐之下,连话声也变调了。“桑十娘一死,谁也……也休想控制……控制那……那……”

    黑水老鬼变色道:“你说什麽?‘那……指的究竟是什麽?”可是韩桑话声已低了下去,垂下脑袋,身子在丝影间隙阵阵颤抖,似已昏迷不醒人事。宫九冷冷的说道:“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你们不会明白这些年来,我和这个妖妇在一起时夜夜梦见魔物缠身的感受。”向桑十娘软倒在李逍遥怀里的身影投去冷漠的一眼,又重重的说了一句:“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确定她是人还是妖!”

    李逍遥见桑十娘跌飞过来,背後便是墙上的毒丝网,担心她撞上去,不假多想便伸手接住她的身子,但觉触手冰凉,桑十娘浑身已凝冰棱,口中不停的咯血,已然气若游丝。他想不到宫九竟会对自己妻子下此重手,不由又惊又怒,随即听见宫九之言,登时吓了一跳,双手松开,桑十娘便摔在他脚下。“啊……妖?”

    桑十娘的头在地板上重磕一下,登时痛得醒转,面容因痛苦而抽搐不止,旋即却又冻得僵硬。宫九刚才那句话她在迷糊中也已听见,那一掌先已震碎了她的心,纵然此刻想要心碎也已不可得,她伏地咯了几大口血,垂著面庞,喃喃的说了一句:“我……我真的不是妖!”

    李逍遥见她如此痛苦,忍不住便蹲了下来,想要取疗伤止痛的丹药喂她服下。宫九见状,不由得微微冷笑,说道:“这个脓包对你倒是有情有义。先前阿梨告我说,你们俩个有了一手,我还半信半疑,眼下看来真有那麽一回事!”李逍遥吃了一惊,眼光先瞟向灵儿,口中忙道:“不……不关我的事……”

    其实灵儿此时头脑昏糊不清,并未听见宫九说什麽。宫九突然间欺身闪了过来,探手向她手腕抓落。李逍遥急忙找剑,却又慢了一步,宫九已擒了灵儿扬长而去。她中毒已深,脑中昏沈,竟连反抗的意念也没生出来。

    鬼蝶妹妹身子困於丝网之中,挣扎不脱,眼见宫九不顾而走,竟将它弃於这等险地,不由得慌将起来,身子乱挣,中毒愈深,绝望之下,口中发出凄厉之极的哀号。修剑痴等人听得如此凄厉的惨嚎,不由纷纷变色。

    南宫世家一脉独传的结果,使得一代比一代更加自私寡情,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些世家独子自小受溺爱得惯了,竟变得自我膨胀宛如病态一般,不懂得为别人著想,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放在心上。在宫九眼中,不论是桑十娘、韩桑、鬼蝶妹妹,还是他母亲太婆,不论对他多好,那都是生来就该为他牺牲,供他驱使的器物,或用或弃,随己所欲。没有人值得他去珍惜。就算是他念念不忘的女子,真正到手以後,也不过是一件玩物而已。古人的浪漫爱情故事,只不过是他脑中浪漫的臆想,不会当了真。

    “我早就看透他了……”李逍遥听到鬼蝶妹妹的哀嚎,心下更是急怒难抑,从地上摸到灵儿手里脱落的那柄湛卢宝剑,正要追出去,却忘了自己也中毒不浅,这一猛地跳起身来,眼前一黑,头沈脚轻,竟尔栽倒。他放不下心头的灵儿,只一凝神,摇晃一下渐渐沈重的脑袋,以手按地,竭力想要撑起身子,可是终究办不到。

    便在这时,桑十娘的低语声从旁边飘入他耳中。“你就算……就算追去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李逍遥闻言一怔,随即落拳捶地,恨恨的说道:“要不是我中了这些鬼毒,我还可以用剑法去跟他拼!”桑十娘在黑暗中凝眸而睇,并不言语。李逍遥又扫视著旁边一个个中毒之人颓败的面孔,叹道:“眼下却只有一块儿等死了。”

    任书易突道:“那个韩桑好像……好像死掉了!”先前他一直盯著韩桑挂在半空中晃悠抖动的身影,这当儿自然也是他第一个发现韩桑的身影不再抖动。李逍遥不安的仰望,此刻人人皆是望著韩桑的身影,每张脸上均露惊疑不定之情,担心他突然间暴醒。但过了一会儿,韩桑终是没有了动静,仿佛一块风干的肉。黑水老鬼松了口气道:“死了就好!”

    李逍遥暗想:“韩桑中毒在先,终是没来得及变脸来吓人。”一回头间,瞥见桑十娘眼中露出深深的不安之情,仿佛担心什麽。

    李逍遥正自奇怪,桑十娘突然身子一颤,面容布满痛楚之色,眼光却只盯著李逍遥,低哼地说道:“抱……抱一抱我。”李逍遥一怔,当著众人面前哪敢照办?偏生任书易不识他的难处,说道:“小师叔,叫你呢。”李逍遥脸孔一皱,“嗨……知道了!用你叫?”心想:“或许是她冷得难以忍受,所以需要人抱。”迟疑了一下,只得依言而为,抱她入怀。那只手自然而然地便箍到桑十娘的小腹,她在他怀抱中不由得一颤,鼻声低哼。

    触手果然奇寒无比,李逍遥心下暗惊:“这麽冷?宫九的冰冥毒掌果是凶恶哦!”不由的转面瞧向修剑痴和丁情。这两人也是先後伤在宫九“冰冥毒掌”之下,修剑痴伤得较轻,虽也身披冰膜,冻得簌簌而颤,但以他的内力修为尚能支撑。丁情可就不妙得很了,那一掌正中他腹部,急冻之下,丹田、气海等处的真气均已提不上来,寒毒顷间散入经脉各处,侵袭无阻,以他这般的情状,只怕挨不到天亮。

    李逍遥想不出有什麽办法可以帮得他们,心下不免懊丧。突然间,两片冰冷的嘴唇在黑暗中贴上了他的口。李逍遥陡然吃了一惊,心道:“哎呀!该不是对我使出传说中‘倾情一吻全家死的毒唇功罢?”

    桑十娘在他口边低声说道:“我已经……已经不成了,这枚‘真蚕魄可解百毒,便给了你罢!”不由李逍遥反应过来,她便把口贴住他的嘴巴,身子一阵剧颤,李逍遥感到她口里吐出一团棉花糖也似的凉丝丝之物,咕噜一声,滚入他喉中,不知有毒没毒,心头一阵慌乱,但已顷刻入肚,一股凉爽之极的异样感受立时散向全身。

    他不由得蹦了起来,激灵灵的大打喷嚏,身上乱冒鸡皮疙瘩,不晓得何故。桑十娘把“真蚕魄”吐给了他之後,身子阵阵痉挛,似是体内抽筋绞肠般的无比痛苦。她伏地剧喘一阵,翻转手腕,从袖底抛出一个小白瓶,丢在於文凤身旁。

    於文凤不由得将身一缩,避了开去。李逍遥边打喷嚏边蹲身,涕泪齐流的说道:“那……那一定是解蚕丝……蚕丝毒的解药,还……还不快捡起来给大家吃掉?你妈,这喷嚏怎麽打不完的?”他不晓得那是“真蚕魄”在体内发生药效时的驱毒状态。每打一个激灵灵、爽到极的大喷嚏,体内的积毒便随之释出不少。

    任书易凑头说道:“你一定是感冒了,师叔。”

    “感你头了!”李逍遥伸手往他脸上一推,转身又飞快的打了个畅快淋漓的大型喷嚏。任书易被他推得脸一仰,无意地看见韩桑挂身之处只剩下丝影,躯体却不在了。任书易不禁惊叫:“那家夥怎麽不见了?”

    “哪个家夥?”李逍遥捂鼻转脸,眼光乱寻,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任书易所指之处,屋中片刻沈寂,只听“嗒!”的一声巨大的滴响在耳边回荡不绝。

    李逍遥等人不由的睁大眼睛,映入瞳孔的是一大沱滴落地面的粘液。黑水老鬼登时满脸惊骇之情,失声说道:“韩桑的尸身整个儿滴下来了!”李逍遥擤了一把鼻涕,甩於地下,说道:“是不是就跟我这沱鼻涕一样‘啪的落地?”众人哪有心思似他这般说笑?

    桑十娘拉住李逍遥之手,脸色先已变了,眼中布满了惊憟已极的神情,颤声说道:“快逃出去!他……他变身了……”话声犹未落地,离那沱粘液最为靠近的鬼蝶妹妹似已发觉危险气息骤逼而来,身子剧烈挣扎,发出撕裂耳膜般的厉声惨叫。随即鬼蝶妹妹剧扭的身子竟在众人呆望的眼瞳中被撕得粉碎,脓血飞溅,吸溜一声,迅急之极的溶入那团从地面崛起的粘液之中。

    李逍遥登时毛发乱耸,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霎间连喷嚏也忘记打了,但见那团粘液般的异物越耸越高,转眼间已顶破屋梁,巨无霸般的阴影覆罩而下,便如大象之於蚂蚁,阴影中的每张脸不由得全都充满了惊恐之情。

    “呜──哦!”李逍遥仰著脑袋,不禁咋舌道。“这是什麽东东?”

    七天雨见势不好,急忙奔到墙塌之处,急道:“这是血魇!咱们没法和它斗,快从此处逃罢!”李逍遥脖子一缩,心道:“好主意!”抱起桑十娘的身子,正要跟随众人往外逃命,那沱巨影陡地一下抖动,山摇地撼一般。瓦砾纷坠,梁木断折,众人惊慌乱避,但见空中呼的喷下一大团血沫,却浇在七天雨身上。

    李逍遥一怔,随即听见七天雨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凄厉惨号,身子迅速地化为脓血,整个人转瞬消失。那团脓血咕碌碌滚过地面,与血魇融为一体。

    这时血魇的底部爬伸之处,已封闭了所有能逃的出口,仿佛一面滚滚而涌的厚墙,向屋中众人汹涌澎湃地推逼而来。血魇耸出屋顶,自上至下一阵来回滚涌,变身为一头张舞双爪的大头巨怪,仅有上半身,腰以下便如树根一般四下乱爬,迅急蔓延扩展。一时间,入目尽是滚涌的血红浓液,其状诡恶,就算在恶梦中也不能见到。

    七天雨顷刻之间死得尸骨无存,蜀山派众人皆是惊呆。修剑痴不由说了一句:“这般巨怪须得用御剑术方能对付得下!”可是此刻谁还能使得出御剑之术?

    李逍遥更想:“别提御剑术了!”他几次遇险之时皆没忘记唤小仙剑,可是没一次灵验,一提就来气,索性不去想了。眼见势已不容迟疑,便即抄起湛卢宝剑,向那血魇涌涌而动的巨影倾力一挥,体内天罡战气激发,借助宝剑之锋,使的正是最趁手的那一招乱剑诀之“不知所措”。

    “湛卢”乃是天下至刚的九大古剑之一,那是何等的锋锐!与李逍遥先前所用过的木剑、铁剑岂是同日而语?乱剑诀借助宝剑之锐,加上李逍遥强劲迸发的真气,这一招更具光芒四射的威势。血魇应手而四分五裂,原也在李逍遥意料之中。为免飞溅的毒液落到众人身上,他急忙翻手将宝剑插於地下,提劲发出一道天师符。

    随著心中默念咒诀,只见一圈六十四卦光环激旋而生,半空中急速扩张,左旋而後右转,阴阳相生,贞悔相济,六爻感应。在众人眼前一荡而开,运转无穷,便如星辰宇宙一般浩繁夺目,圈心但见一面幻影天师符稍闪即隐,化为万千光芒,宛如一堵无形巨壁,将飞溅的血雨挡在圈外。

    李逍遥学会“天师符法”以来,从未有过这等威势,连自己也不禁看呆了眼。旁边任书易辈的欢呼叫绝之声未落,黑水老鬼突感左臂有物滴落,低眼一瞧,终是有一粒毒液溜过天师符光圈的边缘,溅在他手背上,瞬即渗入肌肤。

    任书易便在旁边,见状不好,惊道:“哎呀!搞到黑水老鬼了……”李逍遥回头看见,不免怔住。修剑痴急道:“快砍他手!”李逍遥一时未会过意来,哪里动弹?只一瞬间,黑水老鬼那只手便已脓汁淋漓,连大麽指也滴了下去,落地时便即溶化为一团粘液。

    修剑痴终是反应飞快,不等李逍遥明白过来,急忙抢身而扑,拔出插地的湛卢宝剑,挥断了黑水老鬼那只迅速化汁的左臂。出剑只消再迟得半分,黑水老鬼的溃烂之势便会由臂膀而抵肩头。修剑痴此时虽不能与人交手,但仗著宝剑锋利,卸去黑水老鬼一膀倒是无须费力,但饶是如此,他一扑落地,也已剧喘不止,脸上的黑气又深得几分。

    李逍遥方始省起:“原来砍掉烂手就不会整个人都溶化为鼻涕状了……”正要取疗伤止血之药丢给任书易帮黑水老鬼敷用,任书易、於文凤突然又大声惊呼,便连黑水老鬼也浑忘了伤痛,睁大眼睛望著李逍遥背後,眼光中闪出惊怖之情。

    李逍遥心头一凛,眼光急转,只见身後又耸起一个巨影。

    那头血魇虽被他一剑砍得脓液乱散,但满地的血浆瞬即流聚,很快又复元如初。在众人惊骇的眼光中张舞爪影,仰头暴吼,其势更为凶猛。李逍遥变色之余,不由得打了个没头没脑的喷嚏,心头擂鼓般扑咚乱敲了起来,立时想到:“坏了!这巨怪不怕我的天师符法和宝剑,那就没搞头了!”

    既然“没搞头”了,他立时便想到:“闪!”转头一瞧,身後已经没人了。

    “哇……闪得比我还快!”李逍遥心头乱跳,抱著桑十娘,边跑边打喷嚏,涕泪齐涌,几乎看不清路。

    那血魇陡地一声暴吼,掀飞了一排屋顶,单只叫声便如洪峰狂浪,振聋发聩。李逍遥胆为之寒,吓得头发倒耸,没命价狂奔。身後阴影急覆而近,那巨怪追噬不舍,距他後脚跟不过八九步之遥,血浆滚涌,洪流一般,从一道门追到另一道门,总也摆脱不掉。

    这时他连“天师符”也来不及使了,何况使也没用,只是脚底抹油,在桑园的屋宇院落间乱蹿,一时慌不择路。整座桑园顶上均笼罩数层毒丝网,他轻功虽高,却也飞不出去,只在屋群间来回流窜,仗有独门步法,那血魇一时却也追他不著。只是手中抱著桑十娘时间稍长,不免冻得牙齿打仗,寒气侵上他身,连头发也冻得硬梆梆的竖起。又挨得一会,终是禁受不住,双手已经没了知觉,“叭!”的一响,桑十娘掉了下来。

    李逍遥心中一怔,只得转身复欲再抱,担心血魇追将上来,飞快一瞥,身後竟无血潮汹涌之影。他不由得暗暗纳闷:“哪儿去了?”低眼瞧见桑十娘满身凝结冰棱,连皮肤也冻得崩裂,模样甚是可怕。他登时呆住,心想:“她冻成了这样,多半熬不住了。”

    桑十娘蜷缩在地,身子抖索不停,神志渐渐模糊。但当李逍遥再次伸手来扶她之时,她眼皮微张一线,低声说道:“公子,你自己逃命去罢,我……我……”说不一半,便又颤抖骤剧,伏地咳血,却只是干呕,再无可吐之血。

    李逍遥心中恻然,哪肯不顾而走,说道:“大奶奶,只要你有一口气在,我是不会丢下你的。”揽住她腰,手臂登时奇寒彻骨,他不由咧了咧嘴,强忍寒意,将她抱起。桑十娘凝目在他脸上,心中咀嚼他那句话,不禁凄然落泪,颤声说道:“这句话如果是……是九郎说的,那……那该多好!”

   &nbs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一)[1/2页]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