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一)[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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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八千里外,帝京。
透过大都皇城千檐百宇交构的影隙看骄阳,每当曦光映照之际,总有新的一轮希望随旭日升起。千里外中原大震、列宿间蚩尤旗现……尽管预兆不祥之事越来越多,巍峨宫门一闭,再坏的消息也还在千里外。所以每天都有希望,只是皇城里的人们越来越分不清眼瞳里的曚曚日影究竟是在冉冉东升,还是徐徐西沉。
皇太子是年已过了十八岁生日,与日益昏聩而好大喜功的顺帝不同,他往往乐于收集坏消息,而且夜夜不能寐。前年眼角就泛生了几道鱼尾纹,瞳孔中忧患愈甚,去岁经年深思不语,这使得他早早的便呈沧桑老态,与其他的皇子相比,十八岁的储君非但举止怪异、不类济辈,在顺帝疑惧的眼中太子变得越来越像陌生人,甚至是一个城府深不可测的成年人。这使得顺帝深深不安,甚至也夜不能寐……
岁星犯月为妖徵。偏生在这人心惶惶的一天,禁宫里传出新的一则有关储君的荒诞秩闻,说是太子大白天的打一盏灯笼从宫门外边回来,于社稷坛前长恸不已,逢人便说宫门外的天一片黑暗。
从这天起,顺帝起了厌恶储君的意由。芳冽皇娘不愧为宫闱有目共睹的贤妃,当她得知父子生隙之事,立时离开奉灯多年的佛堂,找来代为太子师的首领太监古金寿,要他好生看护身系大元帝国未来希望的皇储。密议的结果,是太子身边多了一个宫女,年方十五的锦瑟。她虽来历不明,但很快就因聪慧婉娈和善解人意而打消了太子的疑虑。老宫人闲谈时说,锦瑟身上大有芳冽皇娘当年的影子。
小宫女锦瑟每天都有新花样能让太子舒心。但每件花样都不持久,能令太子
日日光顾的唯有一样,那就是每天清晨上西山放鹤。而到黄昏之时,锦瑟又带着太子回西山招鹤。不知为什么,太子竟喜欢立在西山亭下看满天鹤舞翩跹。或许真如小宫女锦瑟说,放鹤季节,放飞的是心情。
然而日益郁积沉重的心情,真能随着浪漫之翼翩舞飞扬吗?
没有人知道太子在想什么。
西山黄叶早,太子情怀已老。
十万八千里外,江南。
长武集y雨霏霏,三宝颜灯光酒影之外依旧长夜无昼。此去松江镇陆路已淹,昨夜马賊的话题仍令茶客议论不绝。也有人不禁奇怪,天明明已经亮了,檐外为何还是如此昏晦不清?
李逍遥移回目光,对自己说:“上苏州,去找回灵儿。”环顾四周人影如簇,依然喧闹不已,他难免奇怪:“昨晚来投栈时,四周一派荒凉寂寥,如何冒出这许多人来?”由此想开去,不由得又犯踟躇:“可见得世事总也有漏眼时,若是灵儿还在苦水铺,我却前往姑苏寻她,两人岂不是错过了?”但觉人生每到歧路,总是这般教人去留难定,回思昨夕几度惊醒,只缘梦里依稀有泪光。
便在苦恼时,但听旁边一人说道:“想去苏州麽?前边道儿让大水給淹了,怕你去不成了,还不得像咱一样蹲在这儿等雨歇?”李逍遥心道:“等到雨歇心都凉了。似这般找灵儿,跟冷水煮蛙差不多……”转头望见说话之人跷着二郎腿,歪靠桌边,兀自乜斜一对大小眼打量他们三个。与同桌的几人一般,皆是头扎汗巾,短衫赤膀,看装束似是船民,开口便是一腔江浙调儿的官话,显得是本地人。
那跷二郎腿的汉子嗤溜一声吸口茶水,拈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嘴里嚼了嚼,见李逍遥朝他望来,斜瞪道:“小子你瞧啥?再瞧打你!”李逍遥不想招事儿,立时转开脸去,那汉子却又堆笑道:“想找船就找我啊,我叫方国珍。有的是船…
…”李逍遥想起先前那朱和尚也说有船,谁料这儿又有一人说同样的话语,心中奇怪,不由回头,那个名唤方国珍的立时又变脸道:“小子你瞧啥?再乱瞧就抽死你!”李逍遥刚把头转开,方国珍又改颜道:“江南水乡,没船寸步难行。找我吧,小子!”李逍遥回过脸来,方国珍拍桌道:“小子你还敢乱瞧?老子抽死你!”李逍遥哪曾见过这等反复无常的人,立刻转身便往别处觅座位,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理他。但听方国珍在后边又殷勤叫唤:“美妹,记得来找我哦。”
两眼直愣愣的只盯着于文凤窕美的身姿,目光如影随形的转来转去,却不睬旁的两个。沈璎璎啐道:“无聊!”
李逍遥带着于、沈两女刚行到另一边,被一个坐在长凳上的醉汉伸脚拦住,醉汉眯着眼嗅过来,酒气喷吐,说道:“你好牛,带倆女的。把那个高个子让我睡一夜!”不管李逍遥有没听清,伸手便来拉扯身材高挑的于文凤。两女何曾受过这等轻侮,脸色立时煞然涨红,李逍遥心头气恼,不禁回敬道:“你家也有,回去睡你家的去!”于文凤身法灵活,岂让那醉汉抓到,微晃一下便闪开。那醉汉沾不着边儿,不由老丑成怒,猛挥老拳朝李逍遥头上打去,嚷道:“小子你不长眼,这儿谁不晓得老子‘独自醉倒胡北崂的厉害?”
李逍遥不欲惹事,只随手招架一下,手臂刚抬起便觉劲风飒然,这醉汉看似粗卤,不料一出手竟是外家常见的大劈碑,手劲刚猛,势能碎石。若被劈得实了,别说手臂难保,只怕连颅骨也难免应声即裂。李逍遥伤患未愈,急运不成内力,拳脚功夫又素无自信,这般随手一架,哪有几分力道?耳听得拳风劲落,心头顿时一沉:“坏了!”
蓦地里拳臂交接,咔嚓大响,旋即只听一声凄厉已极的怪叫,那醉汉竟如烂泥袋子般陡然摔出丈外,连连撞塌数副桌席,掼入人堆里,去势犹然不竭,直撞破了粗布棚壁,从霎间崩裂的口子里倏忽不见。满棚惊叫声乱起,有人钻缝而出,到外边一瞧便即回身,嚷道:“胡兄弟給什么撞着了?竟摔到了墟外好几十尺远还停不住……”
李逍遥却懵然不觉如何剧撞,只感手臂微震,那醉汉竟飞没了影儿,此事委实奇极。耳闻惊声四起,犹自摸不着头:“怎么回事啊?我还没运力呢……”于文凤却看出端由,在背后说道:“师叔,你带着木灵呢。”李逍遥怔得一怔,方才留意到臂上护套,不自禁的咋舌道:“秀!怎恁般大的反震力道?”
经此一试,始明所佩带的“木灵”原来果能防止极大冲击,刚才那醉汉猛地发力劈掌,已显得是外家硬功好手。李逍遥却运不起内劲抵挡,所佩木灵非但顷刻把他卸去掌力,更反震回那醉汉身上,如数奉还,那厮怎吃得消?但这一下却立时捅了马蜂窝,大棚内仿佛炸锅一般,四下里纷纷有人操家伙跳起,寒光刃影交炽晃闪之下,气氛骤紧,风动破棚布片,飒飒劲响。李逍遥见得数十人目露敌意的瞪将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扫目间瞥见方国珍那伙依然安坐不动,各自端杯闲看,似想事不关己,无须起身。
那数十人各操家伙逼近,其中一个倒提板凳的矮汉尤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嚷道:“小兔崽子,带着倆女的敢踩上俺们地盘……”李逍遥只道这干破衣烂衫的汉子围上来是要为那醉汉找回场子,原没想到竟只因他身后比别人多了两个女人,居然招来围攻。此刻气力未复,又不想打架,转头便觅退路,陈友谅却依然没影儿。
于文凤见那伙人围着他们三个兜圈子,渐逼渐近,心想这事因她而起,说道:“师叔,我帮你打……”李逍遥轻手往她嘴上一推,摇头道:“这么多人打得过来吗?”转面见到方国珍那堆人正自品茗观望,急中生智,一面叫道:“我们要找一条船!”一面率了于沈二女往方国珍身旁奔去,他们三人身形灵巧,没等合围便先溜出缝隙,那伙破衫汉子方只一愣,李逍遥与两个女子已到了另一伙里。
方国珍哈哈一笑:“搞船找我们就对了!”把李逍遥拨到一边,探手便来拉扯于文凤,眼放异光,竟想揽她入怀。李逍遥心想:“这还叫找对?”快手探出,往方国珍手腕一推。只听得那群破衫汉子纷纷怒骂,为首那矮子挥着板凳说道:“方老大,你们是水上混哋,俺们是陆上讨生活,这事儿可跟你不搭边!”
李逍遥见方国珍两眼直勾勾的只盯着于文凤,他那一干船民模样的手下都已立起,各抄家生严阵以待,两帮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不下,似是各知底细,除了互相推搡,哪一边也没有放手大殴。他暗觉危机未解,大眼一眨,心想:“还须多浇一勺油。”向方国珍说道:“船老大是吧?眼下我们要走水路,罩不罩得住啊?”方国珍嘿嘿一笑,勉强把眼光从于文凤身上稍移,说道:“搭船是很花销哋!”并不回头,却提声缓缓说道:“孟海马,你与布王三号称南北锁,原是在襄、汉一带混,出得长江是大海,江浙这地方风大浪大,怕不是那么好混吧?”
话声透过对峙的人丛传入那矮汉耳里,举起的板凳缓缓放了下来。那矮汉晃身落座,翘二郎腿道:“这么说,你是要趁机讲数喽?”李逍遥瞥见这矮汉身法巧捷,先前只道无非一喽罗,待大咧咧坐定,顿然显出几分老大的气派,不由得便想:“原来这矮子便是什么孟海马,先前没留意看,长样果是有些类似海马…
…”只听方国珍道:“你落足未定,不需要这么早就跟你讲规矩。不过,这三个雏儿既要搭我的船,那便是入了我的势力范围。谁敢动他们一指头,那就是砸我的饭碗!”
“砸个把饭碗算什么?”那矮子孟海马抢旁人手里端着的茶嗤溜一口喝掉,冷哼道,“谁家的天下不是靠硬桥硬马打下来的?谈既谈不合,看来咱两家便要打一仗啰?”
李逍遥眼见两帮人说话间竟要剑拔弩张,不禁想:“大到打天下,小到黑帮争地盘,或者孩童抢糖果,怎么全是靠打打杀杀啊?这是哪位祖宗留下的破规矩?”
他躲到方国珍那伙船民身旁,只是急想避开冲突,心下也知方国珍的船决计上不得,眼见两帮人便要打将起来,那孟海马更是蠢蠢欲动,并不把方国珍带着的两桌船伙放在眼里。正当两帮人互相叫骂、你推我搡间,李逍遥趁机朝沈于二女暗使眼色,悄悄从人丛里溜开,欲待觅个安全所在好栖身,不料方国珍先已发现这三个想逃,伸手一指,喝道:“生意还没谈妥呢,想走……哎呀!”话声突转痛呼,李逍遥回头瞧见一只木屐从人堆间隙丢过来,正中方国珍脑袋。
孟海马拿着另一只木屐,站在板凳上蹦脚道:“不可能給你们无限期耍赖!
南锁的弟兄,大家百屐齐发,砸他奶奶的……”一时间,数十个破帽烂衫的汉子
各举木屐在手,纷声吆喝,倒也威风。李逍遥正瞠目呆看,方国珍那伙也不含糊,眼见老大挨了揍,对面百屐欲发,果有大兵压境之势,各抄鱼篓在手,排成一列,端篓叫道:“你有矛我有盾。扔鞋的,当心把你们一个个全兜了去!”李逍遥咋舌道:“哇,果然是水来土掩!”只道南锁的究要怕了,不料孟海马指挥有方,在那张板凳上蹦脚道:“大家移动投射,还不是朝发夕至?”李逍遥暗赞:
“连‘朝发夕至这种有水准的好辞你都会?”
嘭的一声响,方国珍从人丛里窜将过来,猛踹一脚,把板凳蹬翻,孟海马脚下虽空,并不慌乱,就势扑身抱住方国珍,两人顿时扭做一团,揪发扯鼻,咬耳撕嘴,打得不可开交。方国珍接连被木屐砸头几下,半边额奇肿,急怒交加,从腰间摸出一龟,噼噼嘭嘭的敲还。便在两伙人也各自加入战团时,廊下有一老头拉起二胡,悠悠的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李逍遥转头道:“咦,这歌好听哦!”那老者翻着白眼又接着唱:“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百屐乱飞中,李逍遥率于沈二女从人堆里逃将出来,一时腥风四起,篓翻鱼撒。到得激斗场外,犹未喘定,前边侧廊转出一个读书人,立于檐下,观斗听歌少顷,忽有所悟,喜道:“据正史、采、证文辞、通好尚。今闻老丈一调,晚生改自北宋话本‘说三分的《三国演义》终于可以定夺了……”急欲回屋改添开场白,刚一转头就与李逍遥撞个满怀,两人各叫一声哎呀,捂鼻后退。那生道:
“失礼!”李逍遥抚鼻问:“你谁呀?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哋……”那生堵着鼻血道:“哦,晚生罗本,字贯中,别号湖海散人,正租住此地写‘三国呢……”
没等说完,李逍遥便将他撞到一旁,率两女慌忙便溜,背后自有一伙端着金枪鱼干追赶之人。
便在乱得不可开交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出来了!”方国珍、孟海马正自恶狠狠的互扭,闻声一愣,齐转脑袋,周围那群打做一团的醉汉也霎间所有动作生生刹停,仍做互扭之态,但却像凝固的泥雕一般,头全朝向三宝颜后廊。李逍遥听得棚内突然静了下来,也没人追了,哪知发生何事,便也楞头寻望,心中奇怪:“什么出来了?”
但闻一声叫:“彭七娘今儿要出场吗?”廊下一扛竿老儿摆了摆手,脚步不缓,含糊道:“有、有……”李逍遥正感摸不着头,旁边一端金枪鱼干的汉子扯直了喉嚷道:“昨儿不也说有?却教俺们白等……到底出不出场嘛,她?”那老儿并不多答,趿拉着拖鞋,佝偻腰身闪入了旁边小门里,身后尾随几个抬箱抱柜的小厮。眼见这伙像是做戏的,李逍遥不由跟在后边探头探脑,听出楼梯有声,不知是上还是下。他终是少年心性,看到戏班就莫名的兴奋,只见又有五六个光头小童翻着筋斗闪了过去,也晃进那道侧门里,他连忙逮旁边的问道:“都是干啥的呀,他们?”那个提拎带鱼做耍鞭状的汉子也朝楼上小窗只顾愣望,口里傻呵道:“走江湖耍杂活儿的班子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等勾人的小娘儿哦!”
“小娘儿?”李逍遥不觉回手抚腮,眼见刚才这两伙汉子还是打做一团,转眼竟全都挨在一处仰头楞望,不时相互谈论,浑忘了厮打之事,显然都已着了迷,翘首半天,却盼那娘儿不出。但又竟无一人抱怨,此事瞧来甚奇,李逍遥难免又觉有趣,尤其见到那孟海马张嘴流涎之态,几欲引他失笑。“彭、七、娘?”
便在无意中,掠见三宝颜楼上一片粉红色裙影晃将过眼,隐于小窗之内。李逍遥心头没来由的一动,暗觉那袭身影仿似在哪里见过。此时他心系灵儿,自是不免要往这边想去:“咦?难道……”
陈友谅从人堆里挤近来,顾不得抹汗,寻着李逍遥等三人身影,喜道:“你们还没趁乱溜走就好……”沈璎璎虽惊甫未定,一见陈友谅立即来神,转面啐道:“什么话!要溜走也是你……”陈友谅挤过来道:“咱要跟庄,自是要跟到开彩时。你们在这儿就好,且吃饭去吧。”璎璎道:“哪有钱开饭?”于文凤正要取镯,沈璎璎却问陈友谅:“不是追债去了吗?可有收获?”友谅叹道:“大麻成这小子脚底抹油,跑得忒快……”李逍遥见了他这般脸色,已知端的,没等听完,先说道:“庄家请饭不难,只是这外边太乱……”说着,眼光又转望片刻之前裙影晃过之处。
陈友谅一听,忙道:“这外边棚子哪能坐得大户人家?里边才是咱落脚之处……”伸手搡开旁边挡碍视线的一人,便要引路进三宝颜大堂。方国珍撸来肿脸,问道:“到底搭不搭船呀,你们几个?”陈友谅瞪眼道:“没看见我们要用饭吗?挡啥路!”方国珍见这汉说话牛气,还有意无意地亮出插在腰间的火器,显是有来头的,低眼瞧见果然穿有黑靴,虽说沾满泥灰,毕竟非同济辈,心下不免嘀咕,嗓音低了些,但仍不肯让道:“耍我们是吧?别以为有鞋穿就了不起,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底搭不搭我们的船?”话声未落,火铳已顶在眉心。旁边那伙船民全叨咕起来,陈友谅狞起脸道:“你说呢?”
方国珍脸肌抽动得几下,兀自硬着头皮道:“不管怎么说,总得让我跟弟兄有个交代吧?大家在这儿困了多日,每天只是茶水花生下肚,可都在等饭吃呢。”陈友谅冷哼道:“朝廷已经給你们创造了很多个就业机会,有花生吃就不错了,可别贪不知足!”李逍遥急欲进入三宝颜楼内,眼见陈友谅一味吓唬不倒方国珍,围上来的穷汉反而越来越多,不由蹙眉而思:“刚才我说要搭船,他们才为我们三个打起来。那般说原本只是权宜之计,但……”方国珍在火铳之下犹然硬声硬气的道:“人在江湖,要想路走得开,先得说话算话。到底搭不搭我的船?”
李逍遥见他望着自己,只得说道:“我还要找人呢,等要船时再找你吧,方老哥。你说行不?”方国珍拂开李逍遥的手,冷笑道:“这算什么话?你们进去吃饭,却要我的弟兄在外边饿肚子干等?”陈友谅瞪眼道:“你想闹事儿是吧?
我可警告你哦,朝廷两路大军就要杀到……”李逍遥朝他微微摇头,示意勿把事情说大,因为他看出眼前这群穷汉并不在乎朝廷有多少大军。便在这当儿,忽觉于文凤悄悄地从袖底往他手里塞了个镯子,低语道:“师叔,且先请他们拿去换几顿饭钱罢。”
李逍遥心下正有此念,但连日颠波,一直无暇清点乾坤袋里究竟有多少盘缠,于文凤及时給个宝镯过来,无疑帮了大忙。拿在手里一掂量,份儿甚足。他心下暗叹:“其实走江湖也是要花钱哦!”
“什么话!”不料方国珍把镯子推了回去,瞪眼道。“这玩艺儿咱要不得…
…”
李逍遥只道方国珍嫌镯子不够份量,心下难免要恼,但听他摇头说道:“这种镯子拿去换钱,怕连我们船都买得下来。咱又不卖船,要你镯子干什么?”李逍遥道:“不卖船就卖交情嘛,叫弟兄们先喝顿酒不好吗?”
“什么话?”方国珍恼道,“你当我们是要饭花子吗?敢歧视老子,你没这本钱!呸……”斜身伸手,从旁边一篓里捏出一条大鱼干,晃到李逍遥面前,说道:“瞧,没人搭咱船时,我们最多是卖点儿鱼干。”李逍遥捏了捏鱼干,问道:“这鱼怎么有‘奶奶的?”方国珍唾骂道:“没见过‘儒艮吗?儒艮当然有‘奶奶……”陈友谅警告道:“你屠杀国家级珍稀动物哦,当心户部衙门管捕捞的人找你讨罚金……”方国珍唾骂道:“这明明是标本哪,你以为啥?谁吃有‘奶奶的鱼?”
李逍遥点头道:“有理。我可以买它吗?”方国珍瞥了陈友谅一眼,连忙把儒艮收回去,摇头道:“不卖。只是我平时拿来赏玩的标本而已……就算卖也没零钱找还你。”盯那镯子一眼,干咽唾液,哼道:“这么大个镯子,吓死人!”
收好了有“奶奶”的干鱼,又瞪眼道:“到底搭不搭我们船嘛?”陈友谅怒道:
“給脸不要脸了你这是?”李逍遥止住他,说道:“大伙儿先吃饭吧。吃完了饭再说,反正雨还下着……”方国珍撇头道:“饿不吃嗟来食!”李逍遥心下暗喜这汉子,嘴上却道:“嗟你妈!又不是白请你们,请大伙儿吃饭,船不一定搭你们的,因为我本来也是一船老大。”方国珍那伙皆笑:“吹你妈!哪有这么小的船老大?”
李逍遥把彭和尚开走了运绸船之事简略告知,方国珍仍难相信,摇头道:“
都说彭莹玉整天忙着推翻朝廷,哪有时间干这事儿?”李逍遥料有此说,笑道:
“所以小弟想请大伙儿帮忙调查一下,开工之前先饱餐一顿,这不算嗟你妈的来食罢?”方国珍转头与身后一长脸汉子低声商议几句,说道:“你老母!看在我弟兄都愿意帮忙的份儿上,经与郑向虫——就是这长脸的——兄弟议定,决定收下镯子。”接过宝镯,转头胡哨一声,又道:“先去揪彭和尚来暴扁一顿,回头再吃饭!”一呼啦全去了。
李逍遥不由与于文凤相觑失笑:“走得这般急?”陈友谅哼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没啥稀奇处……”话虽如此,毕竟都松了一口气。不料那矮子孟海马率众蹦将出来,冷不防挤陈友谅到墙角,鼻不鼻眼不眼的道:“刚才你推老子干啥?”沈璎璎早有准备,说道:“看我的!”抬起爪蹄,除下一只金闪闪的脚环,丢給那帮人。“我请你们!”
“彭和尚那厮日子好不了哪儿去,”李逍遥望着又一帮人前呼后拥的出墟而去,耳根清净之余,不由叹道。“撇开官府追缉不说,前后又有两帮人四处找他,水陆并下,料想滋味定然不那么好罢?”
一进店堂,陈友谅便要吆喝伙计过来伺候着,里边的热闹劲儿反把他冲至嘴边的呼喝噎了回去。
大堂里简直就是一个闹墟,称为“赶集”殊不为过。摆摊的、叫卖的、练活儿的、凑热闹的一应俱全。李逍遥进来时先已想到必有不寻常,但仍张大嘴巴合不拢来。沈于二女虽见识甚多世面,亦属平生头一遭看见闹市居然开在客栈里,不免也同李逍遥一起连唤离奇。趁这会儿工夫,沈璎璎买了双鞋子。
李逍遥不得不代为付款之后,陈友谅已招来小二哥,便是先前那个爱起哄的瓜子脸。“有钱的便是大爷。小人康泰,不知能为四位客官效啥劳?”
听明陈友谅言下之意后,小二朝旁边扬了扬下巴,说道:“吃饭是吧?这儿有个馄饨摊,只是要蹲着吃……”友谅恼道:“欺咱们是何等样人?”小二把他四人打量了一下,多看于文凤两眼,点头道:“嗯,有仙姑伴游哦……”指着另一处热气蒸腾的小食摊,推荐道:“这有卖兰州拉面的,只是板凳矮了些……”
友谅怒道:“老子没坐过那么矮的凳儿!”
李逍遥却觉蹲着吃馄饨没什么不好,但看了于沈二女面上,总不好请妞儿蹲着吃饭,心想:“有板凳就好。请吃面也划得来……”不料沈璎璎愤而反对:“
咱是大户人家,怎能坐那种地方?”陈友谅也忿忿不平道:“对,起码得有张好桌嘛!怎么说我也是个候补千户呀……”
李逍遥便是不明白矮凳有何不好,只得望那小二。瓜子脸的二哥倒也利索:
“那就是要坐雅座啰?好哋,楼上请!”到得楼上入座,李逍遥心下念咕:“时刻莫忘了此是一家吃钱不吐渣儿的黑店。一间破房要一千文,不知这副座头又该如何宰法?”正要问起怎生消费,二哥抬手敲击墙上挂着的菜单牌子,问道:“
点几个吧,客官?”李逍遥眼光扫掠四周,心想:“刚才看到一妞儿晃将过去,显得眼熟。不知……”寻思着该当如何从二哥嘴里探听事儿,听见陈友谅说道:
“报上菜名儿来吧,省得老子费眼神儿。”
二哥道:“我们这里热狗不错,来一客?”座间四人皆奇,不由纷问:“热狗?有这谱儿吗眼下?”小二冷笑道:“怎么没有?告你们是刚出炉的热狗了嘛!”指着邻桌道:“瞧——”
“拷!原来真是狗肉啊……”李逍遥等四人转头见到一盆热腾腾的狗肉,方始释然。于文凤却立即摇头道:“不……不要狗肉。”又蹙眉道:“这么残忍,怎能吃狗呢?”李逍遥点头称是,心下却道:“哇,狗肉多香喷喷哦!”
“不是新鲜出炉的狗肉能叫‘热狗吗?”小二敲牌道。“要不来一客‘汗煲?”
座间四人齐问:“什么煲?”小二指着另一桌,呶下巴道:“自个儿瞅罢。”所谓“汗煲”,原来是那桌三条汉子围着吃得大汗淋漓的一锅鲜辣之物,红汤滚烫,乱冒泡沫。其中一汉转头过来,咧嘴吐舌,冒着烟说:“好辣!”另两人烫得口舌起泡,说不成话,只是点头称然。
陈友谅明白了:“跟四川火锅差不多。”李逍遥见那两妞儿皆皱脸摇头,知道吃不得,便又望二哥。小二敲牌问道:“啃得鸡?”因见二女无异议,李逍遥点头道:“啃得。”记下了菜谱儿,二哥又问:“加粥牛肉面?”李逍遥心下不解:“面还加粥?”但见二女亦不反对,便也教二哥写上。二哥又问:“炸薯条要不要?”陈友谅摆手摇头:“不吃烤红薯。”二哥接着推荐:“三文鲻?”
待上了菜,友谅敲桌道:“小二,这鸡怎么炸的?咋就叫咱啃不动呢?”沈璎璎疼咧大嘴,抚牙说道:“哎呀,都磕松牙齿了……这鸡炸得多硬!”二哥道:“刚才不是问过了吗?说是啃得动才上的这道菜哦。”李逍遥低瞧面前摆着的一盆牛肉汁拌炸面条搅成的黑糊糊粥,不由失笑道:“有意思!”二哥得意道:
“风味嘛!”友谅问:“怎么給每人跟前整一尾小咸鱼呀?白送的菜?”小二只笑不答,李逍遥看出賊来,摇头叹道:“还不是那‘三文鲻?这么小的鱼干,每条就宰咱三文去……哎服了哟!”大拇指一竖,没话儿了。
便只这几样“风味”,居然吃去二两银子。这在当下决然不菲,小二一说,陈友谅便即怒道:“打听打听!二两银子,在杭州城足以吃得上好的酒楼一等一的名肴,连吃几天醉仙楼的宵夜只怕也够了,桌上摆得满不透隙儿,其中有……”小二不慌不忙:“少来了。杭州都已经宵禁了,哪儿有宵夜吃去?”
李逍遥见陈友谅一讲价,四周的人脸色都不善,为免又生枝节,便不多话,掏出二两碎银,往桌上一磕,心道:“银子刚到手就这么没了。”陈友谅忽觉银两有些眼熟,正要探头来瞅明白,小二哥却怕多事,急忙抓了银子揣好。陈友谅道:“等一等。让我看看这银子……”小二道:“客官真爱开玩笑。银子是拿来花哋,不是用来看的。”李逍遥把陈友谅的脸推回原处,转头问那急着要走的伙计,“那么你说,啥是用来看的?”小二扬颌朝楼下一呶,说道:“看走索啊。”底下先已拉开了架式,陈友谅探了一眼,皱眉道:“几个小孩摇摇晃晃走钢丝有啥可看的?”
小二道:“看彭七娘呀,待会儿该她出场了,柔若无骨喔!在丝索上大搞花样任你瞧,不过只能看不能端……”李逍遥问:“啥意思嘛?”小二:“听说过金鱼和木鱼没?金鱼只能看不能端,木鱼却是任你端,随你敲。严格说来,彭七娘子便是那条金鱼,仅供观赏,不能乱摸哦!”这番话引来好几只鞋丢过去,客人骂道:“不能端还拿来说嘴?净搞得人心痒痒!”
小二溜下楼去,李逍遥方欲转回目光,突见西廊晃过一袭果是眼熟的身影。
沈璎璎啃着鸡问:“怎么不吃啦?却是急着要上哪儿去哦?”李逍遥先已离座而起,不欲那三人饭也不吃就跟着来,摇手说道:“吃你们的,我先去交点儿水费——”转眼间立在西面楼廊,但见好些客房全改做铺面,卖什么的都有。在杂人丛里逡巡一会,并无所见。却见有卖烟草丝儿的,驻足估些,心想:“嘿嘿,没见过吧?烟叶,亦有提神醒脑之用,且能消毒。功效不亚于槟榔哦!”做个烟卷儿叼定,转身见有一匾,写明了是“米宝宝便当”。
李逍遥在柜台前探头探脑,“咦,这是米铺吗?”木牌微晃,显出“当”字。高高的柜台后不见有人,却有一小狗坐枱舔舌,嘴巴一动一合,并且瞪着李逍遥。“没瞧见这上边的‘当字吗?”
因未见柜后有人,李逍遥不由呆看那狗,“谁呀?是在跟我说话麽?”小狗舔舌摇尾,“当啥呀,小子?”李逍遥没见到人,心中大奇:“哇……居然有这种事?”小狗瞪他。“没事别挡着做生意呀!”
李逍遥强抑惊异之感,从怀里摸出一物,颤悠悠递上前去。“这有一条金链子,不知能当多少?”
小狗伸嘴叼链,衔来玩儿,不时咬出声音,究是啃不动,于是改用舌舔。李逍遥见其不置可否,在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可试出几成真金啦?”小狗摇头晃尾,“这种链子顶多值一两银。”李逍遥不由一怔,心想:“才一两?
大户人家带的玩艺儿到了你这儿就贬成这般?”哪里肯吃这等样亏,伸手便来拿回,说道:“不当了。”小狗突然咬手,李逍遥惊呼道:“想抢劫呀你?”小狗拽链不放,狞着鼻头瞪视,“偷你妈的链子来换钱是吧?你这种小孩儿我见多了……給你二两买糖去吧!”
“二两……”李逍遥明白这链子少说也值好几百两,原本不想上当,但见小狗纠缠不放,惟恐乱耽时候,万一被沈璎璎寻来就不好说了,听得狗开二两价,想起刚才请人吃饭的损失,不由动念。
小狗居高临下打量他,“小子,你没我高嘛!”李逍遥蹦脚取了柜台上推来的二两银,暗觉吃亏,难免心有不忿:“自来开当铺的都是这般——狗眼看人低!”小狗咧开嘴乐,“成交!”
李逍遥不由心头恼起,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转身給那小狗一嘴巴。随着狗叫之声,柜台后突然蹦出一老儿,怒道:“你这孩子,没事打我家狗崽做甚?”原来刚才所有的话声便是这老儿所发,李逍遥愣得一愣,没话儿了。
旁边却有一疤脸书生自斟自饮,醉眼乜视,喃喃的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李逍遥从跟前经过之时,见是一书摊,那疤脸摊主身后挂有一牌,无风自摆,亮明了字号:“幽悠书斋”。货架上却空空如也,却摆有几袋爆米花,标价是“二文”一包。
李逍遥想到于沈二女或许要吃零食,更想:“灵儿也是爱吃些小东东的,若是找着她时,可也不能两手空空。”掏几文买下,因见书摊无书待售,却改卖零食,难免奇怪,顺便问道:“怎地不卖书啊?”疤脸书生醉眼看杯,痴痴笑笑道:“这年头写啥都是犯禁,没人写书了,却叫我卖啥?”李逍遥哪里肯信:“不会这么严重吧?”疤脸书生痴笑道:“写历史,他们说是歪曲传统;写神话,说是宣扬迷信;写武侠,又说是渲染凶杀暴力;写聊斋吧,又说成是搞恐怖;编地理游记,说是泄露朝廷机密;写言情,又斥之为不顾大局,执迷于个人小情感而导人入歧途……”李逍遥见这摊主眼中有泪垂落,显已心灰意冷,不由搔了搔头,问道:“那该写啥?”摊主咧嘴笑道:“上边叫你写啥就写啥吧!要不就啥都别写……”李逍遥皱脸道:“不是真有这么凄凉吧?”摊主瞪视道:“真要有这么一天呢?”李逍遥陪着唏嘘一阵,眨巴大眼道:“那你该去找彭和尚看能不能搞定了。”
忽然冒出两个满脸賊相之人,提着链子锁那摊主,拽着要走。李逍遥惊问何故,其中一人狞脸道:“幽悠书斋主人,卖爆米花也不安份,竟敢误导无知少儿不读书。衙门里说话去!”那摊主被拉扯走时,不忘回头叮嘱:“小朋友,里边还剩两袋爆米花,都拿去吧!对了,顺便帮我把门关上……”
李逍遥拿了两袋爆米花,正要关门,哪料一转头就与那疤脸摊主撞个满怀。
不由惊问:“怎么又回来啦——你?”摊主依然满脸颓废之态,闻言叹道:“唉,有钱能使鬼推磨……”随他目光投去,只见三宝颜那黑掌柜拉那两个差人到一边,背着人塞了好些银两,叽叽咕咕的还没说得几句,差人善解人意的道:“老蒋,互相体谅就好嘛!我明白你们也难做,可我们当差的没钱也不能活呀。等几天雨歇时,叫你这儿那些开铺的别忘了去补办个登记呀,最要紧是别忘了带足‘造册费来哦……”
“就是这样,”疤脸书生目送差人給打发走了,不由又叹:“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李逍遥虽不解何意,既瞧在眼里,不得不也陪着唏嘘:“什么玩意嘛这些……”但见那掌柜的走过来,半边身子竟似有些不便,蹙着眉道:“幽悠兄,可也有人认为先是蛀虫作怪,木才会腐。”疤脸书生惨然笑道:“那么你贿赂公人,莫非想让这块朽木腐烂得更快些啰?”李逍遥心想:“这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道理差不多罢?”待走到疤脸书生面前,相对而吁,掌柜的憬然道:“中国时下的怪现状太多了,但好多人好象都无所谓了,也乐得随大流,我同意你的看法,犬儒之风的得势是五千年文明传承的致命伤。而这个现实又有谁能改变呢?”
李逍遥因见没人理会自己,于是拿了爆米花边走边望,暗觉:“这两个人好似熟识的老友一般,难怪黑掌柜舍得为卖书的花钱消灾……不过我觉得这黑掌柜说话怎么像是装腔弄调哦?而且他那张抹桌布似的脸也不堪多看。”但见那黑掌柜突然向他投来诡谲的目光,李逍遥不由一怔。
“文人最是没用!瞧他们只会唉声叹气,”邻座有条大汉冷哼一声,说道。
“想当年,幻剑书生虽也是读书人,却位卑不敢忘忧国。朝廷嘴上说得好听,其实男盗女娼,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谁人不晓?一些封疆大吏与邪教妖道勾结,荼毒乡里,那时谁敢作声?偏是幻剑书生仗义出手,敢为天下先,第一个揭破其蛊。搞得官府好不狼狈,为表白自身与腐败无染,改而翻脸大剿邪教……”
旁边一客人端杯不饮,叹道:“何院士有一文说得好,邪教其实是与腐败之风伴生而来的,而且钻的就是腐败之缝。所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今天发生的事,都在先哲睿目垂注之中。终究是逃不过去!”李逍遥想:“这里许多人怎么都是说话高深的呀?”但听先前那大汉道:“可是朝廷对幻剑书生也来了个秋后算帐,那年设计圈套,掳去他的新婚娘子小红,竟教人卖去一品居为妓,并捧红为万人趋迷的‘极品红。用这等损招来败坏幻剑书生令誉,却有意走漏风声,引得幻剑联盟三十六位情同手足的剑士前来搭救,借刀杀人,于温柔乡将他们剿杀干净!”
李逍遥听到这里,不由心头颤动:“哇……真有这么歹毒之事?”但觉难以相信,便在头脑昏乱之时,那黑掌柜突然晃身闪到桌前,冷然瞪视那大汉,突然逼声问了一句:“这段隐情,你如何得知?”那大汉抬起眼皮,迎目交觑,面无表情的道:“知道这段隐情的有几人?”黑掌柜没有说话,只冷然瞪视,从背后看去,他单薄的身影竟似霜后孤柳。
疤脸书生手中的酒微洒,李逍遥瞥见他手影颤抖,却不知何故。那大汉面前端杯不饮的客人盯着疤脸书生,突道:“想来至少该有四个半的人知道全部内情。第一个嘛,便是朝廷中定下奸计陷害幻剑书生之人……”黑掌柜眼光里闪出难以察觉的一抹沉痛之色,李逍遥侧头瞧出他垂在身畔的双手竟颤,但不知因何如此。只听那掌柜的过了一会才喃喃自语般的道:“我打听了很久,才知你说的第一个人是傲霜。”
李逍遥没想到这掌柜的竟说出这句无限怨毒的话来,心头不禁一凛。那端杯不饮的客人浑似没听见,又接着道:“除了定下奸计的那个人,相信一品香也脱不了干系。”说完,目光移到疤脸书生面上,听那书生喃喃的应了一句:“身为温柔乡主事人,她应该有份……”那端杯不饮的客人回转目光,却见掌柜的虽说眼光惨然,竟尔微微摇头,似是难以相信。那客人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自顾说下去:“至于幻剑书生和那苦命的小红姑娘,当年或并不知情。可若他倆尚在人世,经过这么多年的明察暗访,相信他们已是另外的两个知情人。”说完,抬眼先瞧了瞧立在那个桌前的掌柜,移动目光,只见疤脸书生脸色已然变了。
“不是说‘四个半吗,可还剩半个是谁?”李逍遥心头刚浮起一个疑问,突听得不远处有间门窗紧闭的客房发出“笃”一声闷响,似是有物坠地。此时那黑掌柜、疤脸书生正盯着这两个突然旧事重提的客人,一时心情惊疑不定,就算头顶打雷,料也不会知晓。掌柜的蹙眉良顷,突道:“加上你们俩位,该多了两人知情罢?”
“不,”两个客人对视一眼,迟疑得片刻,那大汉涩然道,“我们两人加起来只算半个知情人。”
李逍遥无意中瞥见西廊末处有个熟眼的身影飘袂晃过,心念一动,哪顾得上听旁人叙旧,不自禁的追将过去,却不见了那人,但听得旁边一扇紧闭的门里有椅凳撞倒之声。他哪里忍得住,立即使出惯用手法,毫不费劲地推门而入,没等眼睛适应房内昏暗光线,先已脱口而出,却问了没头没脑的一句:“灵儿,是你吗?”黑暗中有人粗声喘气,却伏趴于床前,一双兽瞳也似的荧荧锐目陡然射将过来。
李逍遥并不至于无缘无故乱了手脚,他突然间心跳加快,暗觉:“怎么我会感到灵儿的气息离此不远?”听到门内异声传出,他不由想起拜月教的苗人也曾设套掳捉灵儿,那时便把她藏在他房里,却阴差阳错的被他撞破。只道眼下又是如此,不假多想便推门而入,脚下绊着滚过来的一张圆椅,趋趄到得床前,倏觉喉下寒光斗闪,竟是跌向一截半抬而指的断刀。这一惊岂同小可!
总算他反应奇快,半道里急刹足,以腰发力,身形反转,侧头让那截刀刃贴颈而过,才没抹下脑袋。这般情形却是凶险之极,所幸床边趴地的那人似是手上乏力,刀刃先偏,颓然垂落一旁,否则只须顺手横削斜带,李逍遥身法再快也已避不开去。
猝不及防之下,一进屋就险些掉了脑袋,李逍遥半天没能止住惊魂,眼睛却先已适应过来,但见楚惜刀泪流满面,兀自伏地乱颤。李逍遥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此人,先吃一惊,随即见到楚惜刀断臂处虽草草包扎,但似止血失效,殷红的血汁淌了一地。
李逍遥一时没能省得楚惜刀刚才无意中听见外边的言语,回思当年之事,是以心情大感震荡,只道是伤痛不胜,难抑眼泪。他虽对此人有所忌惮,究是不忍见其血竭而毙,想起楚大,连忙转头寻视,口中问道:“你老大呢?”却没见到屋中还有别人,心想:“楚大先生救了他回来,怎么丢下不管啦?”虽说奇怪,情知楚惜刀口不能言,问也白搭,便不多话,想扶他回床上再行医治,不料楚惜刀却敌意不减,用另一只手猛然将他推开。
他虽然重伤在先,这下突然催发的手劲竟也不小。总算李逍遥没疏了防备,便在楚惜刀推掌抵胸时,将身一侧,消去力道。楚惜刀倏地反手按落,李逍遥这下却没避开去,被揪住衣襟。他不由恼道:“好了吧你?”
楚惜刀心情激荡当儿,原也无心害人,只想将这莫名其妙的小瘸儿推开,岂料李逍遥先已有谱,冷不防拿出迷魂香,咬开香塞,朝楚惜刀脸上一吹,口称:
“倒也,倒也!”但见楚惜刀转面瞪视,竟没昏迷,李逍遥不由讶道:“还不倒哦?”赶紧又吹一口香气,却呛到自个儿,头脑沉重,险些先晕过去。
正叫着倒楣,突觉揪衣的手已松,楚惜刀失血过甚,究是支撑不住,又吸进了迷香,眼睛只瞪得一会,脑中已霎然苍白,仿佛重回风雪中的温柔乡,彻夜守立,直到地平线上现出一道褐然似血的曦光,伴随着三十六乘骑马的人影晃入眼帘……
大地殷红似血。
烟缈楚地,恍然似见荒野上有一长发垂地的裸身老人痴痴望月,吹起木叶之音,凄凄清清,苍凉无限。
“断竹兮,续竹……飞土兮,逐鹿。”
长发老人吹叶之时,褶皱斑驳的嘴边血涌如注,垂淌脚下,落地的血浆滚滚扩开,幻为无数蛊。蛊蠕蠕攒行,遍地摧颓,化身满空飞蝶,朱翼赤躯,仿佛血雨滂沱。
楚惜刀沉入梦乡,家国万里迢,楚地歌已缈。
断臂终不能续,李逍遥趁其昏迷未醒,施以药石,赶紧替他包扎止血,所用虽属常药,但洪大夫与夏枯草的方子究非等闲,依法而为,自知必验,松了口气,低头瞧着楚惜刀身边那支不过半尺长的断刀。此时方见断刀柄处有链连于手腕,刀与手相连,手与心相牵。
李逍遥看出这口狭刃断刀似是从这人袖内滑落,低垂床边,链影晃曳。他不禁回想:“先前见楚惜刀原本使的是一口青钼刀,并已毁在燕辉煌手里。不想他身上竟还另藏一口断刀,那时怎么不使出来?多半是势急之下,来不及罢……”
忽听得隔壁有人嘶哑着声音哭叫:“爸,你不能死呀!”
“谁要死老爸呀?”李逍遥不由奇怪,寻声走去,刚把眼睛凑近那扇闭合的门,还未窥见端的,门却突然开了,一人嘟囔着走出:“大夫呢?店家怎么还没帮忙找大夫来……”却与李逍遥撞个正着。
屋里一个苍老的话声同时传出,却叹道:“雨大路毁,就算店家有心,只怕也急难寻来大夫!”先前那哑声哭叫的小子悲道:“那……那我爸他……”门口突然传来喝问之声:“小子你鬼鬼祟祟偷看什么?”
李逍遥究是眼尖心捷,一下认出屋里这些人便是山道上保护马车的老老小小,想到沈璎璎被他趁乱抢去,难免心虚,正要缩头转身,屋中一少年问道:“可是大夫来了?孙大爷这回有救了……”
李逍遥不得已,心头一软便給簇拥了进去,給那赶车老儿察看伤势,原来腰间被火器射成马蜂窝般,血犹渗流,夹有脓臭。其余几人也都挂彩,那黑头老六断了一臂,但均不及赶车老儿伤重。倘不及时施救,难免性命垂危,纵然那老儿再凭多少硬气强撑,必也拖不到次日。
总算李逍遥曾帮傲雪医治过火器之创,虽毛手毛脚,但也积聚了些经验。心里想着洪大夫从前常说的医德,尤其《菜根集》上头两句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虽然被这些人误认作店家找来的大夫,眼见他们并未怀有敌意,想是昨日并没看见他抢走了沈璎璎,心下坦然些,便坐下来施药救治。幸好孙老头并非伤在要害之处,究又不同于傲雪腹间的细皮嫩肉,仗着身骨硬朗,皮粗肉糙,小弹丸入得不算甚深,忙碌一会,毕竟搞定。接着又给其他几人重敷伤口,胡乱包扎而毕,闻得赞声不已,心头不免也有一番自得。黑头老六更将他上下打量几回,赞道:“了不起,小小年纪,已然如此医术精湛。教我等先前一番疑虑,全显得是多余了。”
说完,转头去瞧孙老儿,见他面色趋缓,显已渐离险境,众人不由又叹神奇。那个名叫孙健的油头小子更是拜谢不绝,连忙掏以医资,手里攥着一把银票,却欲拔又止,抬眼泪花未干,竟问:“多少钱?”
李逍遥本想说“随便給吧”,但瞧那孙家小子似是不舍得多給,便改口说道:“要不給个七八两吧?”心想:“楚惜刀还没醒呢,回头找他老大要医药费罢。这会儿催也白催……”医了这满屋人,耗药不少,要个七八两并不为多,不料那油头小子犹豫了一下,竟说:“太贵了,給你五两罢。”李逍遥心下着恼:“
什么嘛!我可是救了你爸的性命哦,其中耗去了我收藏多年的一些好药……居然还跟我讨价还价?”原本要钱之意不坚,但既着恼,嘴上便不让一步:“不行,至少收八两。”
“六两?”孙健这贪财小子竟也不肯照单全付,仍在耍悭,黑头老六听得不耐烦,探手把那摞银票全給了李逍遥,先谢道:“小郎中医术高明,救我众人,些许银两,份属当得,只是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还望勿让。”旋即又转脸到另一边,瞪眼数落道:“孙健,你爹的性命难道就值六两吗?这会儿大家都在担心沈姑娘,你却只顾在旁边絮絮叨叨侃价!”孙健忌惮这黑脸老儿,见其脸色不善,当下哪敢再多话。眼见好几张上百两的银票全給了那瘸小子,委实肉痛如割,突生一挽回之法:“是了,等赶到松江镇时,我先去钱庄把这些银票挂失,教这小子到时候取不出钱来……”
李逍遥哪知人心隔肚皮,意外之极的得了那一大摞银票,粗略点数,约有七八百两之多,不由惊喜交加,心想:“原来当大夫也可以赚到这么多钱的?看来比起做‘大虾有搞头哦……”其实若要算上此前的小偷小摸,他并非没有得过这般数目的钱财,但偷来的究是心里不大踏实,而且因为得手轻易,花出去时也无甚快感。这次却纯属辛劳所获,非但得之正道,更有别样的自豪之感,委实是从未有过的舒畅,心里暗道:“哈哈,原来凭真本事堂堂正正地挣钱会是这等样爽法!老婶,我可以养家了哦……”念及养家,不自禁的又想到灵儿,喜意渐去,忧从中来。
瞧了瞧银票上印有的“保俶钱庄”字号,右下角签留“通用交子,宁财神印”数个蝇头小篆,这都是从未见识过的。李逍遥心想:“这个什么椒钱庄以及那什么财神,可都不大听说哦。得先问明该到哪儿去取银子,别花不掉就糗了……”转头正要打听,听见屋里人各自忧容满面,议论沈璎璎途中被劫之事,皆感无从觅起,棘手之极。黑头老六更叹道:“非仅龙老大离奇身亡,便连沈小姐亦遭强人所掳,下落未明。途中出了这等事,却叫我等何颜去见林大哥、沈大哥!”
李逍遥忽想:“沈璎璎正好在此,看在几百两银子份上,不如卖还給他们,也算物归原主,省得一路纠缠……”但要说得清楚,而不教黑头老六等人恼他中途抢人之举,一时也难找到好措辞,正自欲言又止,忽听得外边轰然桌塌,压得楼板撼响如摧,屋中人人皆吃一惊,却不明发生何事。
探出头来,见那黑掌柜双手虚按,掌底桌子已塌,支离破碎的散在那两个
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一)[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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