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四)[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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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逍遥转身向清凉宝宝竖起麽指,慰然想:“还真多亏了有它!要不然,灵儿一人落单必得吃亏,与歹人交手,她便是输在没甚心计。”此刻才知灵儿为何没去湖滨会他,原只道是生他的气,不想居然在此处撞上黑苗好手,绊身难脱,直至清凉宝宝赶来,才替灵儿解了围。
灵儿说道:“灵儿上岸来寻哥哥,却在此处遇到了这几位……这几位爷儿,一言不发就要带我走,我当然不肯了,於是就……”她心中向来不存怨恨,明知这夥苗人居怀叵测,言辞间仍是不失礼仪。李逍遥却没这般客气,提木剑挨颗头敲去,哼道:“於是你们就追缠我家灵儿是吧?没想到自个儿被缠罢?螳螂捕蝉,黄雀在後。这麽有名的成语怎麽就没闹明白呢?”他这把木剑并非常物,稍加手劲,立时敲出血包。那几个苗汉居然没人吭声,李逍遥恼道:“坏人不讨厌,可嫌的是鬼鬼祟祟之辈!尻,我最讨厌鬼鬼祟祟的勾当了,活该打爆你们这几颗鬼头鬼脑……”提剑又敲,笃笃有声。那几人仍无半声哼叫,虽痛得面容扭曲,竟仍一言不发。
李逍遥大怒:“哎呀,还耍硬?”呼一声挥剑敲落,手劲多催几成,本想磕破其中一人的额头,好教旁边几个望而生畏,灵儿急伸素掌,握住剑梢,目有不忍之情,说道:“哥哥,算了!”李逍遥探嘴到她耳边,飞快地低言告知:“怎麽可能‘算了呢?我这是要严刑逼供,非搞清苗子的来意不可……”灵儿心中方始释然,放开木剑末梢,说道:“我想他们不能说什麽的。因为……”
李逍遥拿剑又敲脑袋,有一人终於忍不住痛呼,张大嘴巴却无声可出。见得此状,李逍遥不由哑然,心念随眼珠急转:“什麽什麽?”那几个苗人为免多吃苦头,同时张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串低弱的怪声:“哦──噎噜哑!”
李逍遥大眼瞪圆,半晌才叫出一声:“啊──闷!”转头急瞧灵儿,诧道:“全是哑巴?”她点头道:“是哦,他们没舌头。”李逍遥适才掠眼之时亦然瞧出这几个苗人竟都口中无舌,不禁大感讶异,想起蓝欣草的遭遇比他们更惨,一时恻然无语,眼望灵儿,暗思:“苗疆邪教折磨人的手段如此惨酷,连自己人都活遭这等残害,若然灵儿落在他们手上,不知会受多少可怕的折磨?”虽感头皮发紧,却更坚定了护花之意,心道:“送佛送到西,就算割舌斩手,我也护她护到底。”
眼见得这几个苗人的舌头早已割去,料想未必识得汉字,无望由他们口里掏话,李逍遥只得作罢,不忍见他们被鬼哭藤勒毙,想叫清凉宝宝收去驭藤术,又怕他们纠缠,一时拿不定主意,眼望灵儿,突然想起她会点穴,便要她点了这几个苗人的穴道,然後才放脱了缠身之藤。
瞪了清凉宝宝一眼,突然想起:“你俩全上了岸,咱们船呢?”
船在水晶球中。但觉幻影漾然而隐,暮色中闪烁著一双深不可测的瞳光,沈吟稍顷,水晶球突然笼入袖内,神公晃身而起,旋袂若舞,犹如一片飞叶掠至血池之上,飘然飞掌,手影幻转千重圈,正舞至酣畅淋漓处,倏闻脑後风声掠近,掌法仍不间断,抄身探手,迅若闪电,旋即袖影一翻,手里晃出一只飞鸽。
“游邪神飞鸽密报:花不败已下摩天崖……”
“花不败!”神公眼光一凛,纸片连同飞鸽随手碎撒而落,血雨点点,散溅石壁。
“我最恨三种人。第一种是排名在我之上的人,第二种是与我齐名之人!木牛流马不日可破蜀山,剑魔是我送给独孤老儿最好的拜山礼,至於北国傲天,这个病夫终将得到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花不败,这个与我齐名的人!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我必亲手捻碎他!”
神公对血池中那一团混沌之物吐露心声,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知己。然而血水中映出的只是他孤独的倒影,神公突感莫名的狂躁,一恍惚间,眼帘里闪出一个冷然而立的俏影,她仍似当年那般高不可攀,手持天蛇杖,肩披圣灵披风,素袂飘裾,从来出尘不染。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嘶声道:“第三种人就是你──原是我心中最永恒的神,没有人知道我是多麽想要得到你……越是得不到,我就越恨!当初若非有我,你又怎能指望爬上万民所仰的神坛?可是我得不到你,反而被你爬到了头上,只有狠心毁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你这贱人!”
神公挥掌拍落,满池血水腾空而起,那一袭倩影荡然而碎,池中突然现出无数骷髅,在他狂迷的眼中仿佛万鬼齐哮,他不禁大生痛快之感,仰面长啸,声若鬼泣神嚎,展袖间血雨尽消,池中波浪不起。
“这个血池就只缺你的血了,得不到你,我就要她──”飒然间水晶球又出现在神公掌心,翻袖而举,转目凝视,喃喃的道:“阿灵,她真的很像你!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你当年未嫁之时……”
秋水盈盈,宛如眼波横。李逍遥道:“你真的很像她!”望水出了一会儿神,他突然冒出这一句。灵儿不禁愕然,从他背後探面而睇,“像谁哪?”李逍遥却摇了摇头,满脸茫然之色,“说不清。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位女人……”灵儿素知他常会突然来上一句没头没脑的恍惚话,教人难以接答。她只愣得一愣,妙目微眨,“我像谁啊?”
李逍遥不由叹了一声:“有时候所经历之事就像早已经历过一样。”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暮色中悠悠飘过一曲轻歌,伴著几声清弦叩响,唱不尽大江东去。
灵儿顾目而望,并未瞧见歌者何在,夜帷四合,船头亮起几盏灯笼,随风款摆,各有“船运四海”字样,此是方老板的招牌。两人从舱内找到多盏储备之灯,挂於船上,衬著这条红番船的气派,别有星舷移月之美。李逍遥不愿徒让灵儿担心,并未提及自己所受伤痛,但又怎能瞒过她细心体察的眼波,只把脉望颜,已知端的。更无二话,坐到他背後,以掌抵背,帮他调运真气舒顺“手少阳三焦经”所受虎风手滞淤诸脉,她与李逍遥同是熟知医理,又均内力修为不浅,自有抑患之道,此节殊在易百山始料之外。
李逍遥听了灵儿约略言明那两处要穴受损情形,不禁心下懑然:“这个易百山真坏!为怕我不日去打擂台,居然使暗劲损我经脉。要不是灵儿在此,三日後我还不偏瘫了去?亦即半身不遂,嘴歪一边且流口水,这还算轻的……”然而在灵儿想来,更可恨是书航所下的三婆毒,此是茅山毒物,非同苗疆毒蛊可比,毒性发作虽不猛烈,可却深入奇经八脉,最是难除。
有道是智者多虑。李逍遥对自身所中剧毒究是所知不多,原本懵懵懂懂,仗有灵儿在侧,又已饮过了金梅解毒酒,倒无忧患之感,眼望水天苍茫,留意寻看帆影。非但觅不见宋香柠丝毫形迹,亦未遇上宫九那一叶满载追忆之舟,奇怪的是更连一片帆影也未见著,虽不想再撞著水家船只,心中难免总有几分纳闷。
低眼瞅见水中灯影映娇颜,恍然洛神重生。李逍遥心中一阵痴然,不觉说出适才那番话。灵儿却没让他再分心乱想,教他敛念凝神,合力缓解虎风手之伤。静不多时,他究又忍不住,开口说道:“灵儿,我要画你!”灵儿正要劝他安静疗伤,勿多暇思,闻得李逍遥言挚意切,她不由得心中一动,问道:“哥哥会画画儿?”她与李逍遥相识以来,并未见过他做书画雅事,难免讶然。
李逍遥得意道:“没见过吧?‘葛格可是跟马荣成学的画像手段,比邻村那画符儿贴门的姚撞仙还神乎著呢……”若非灵儿见到他从乾坤袋里取出的几幅旧时习作,难免要以为郎君又在胡吹。
“刀神!”她眼光突然微变,望著其中一幅画,不由的脱口而出。李逍遥随她目光低看,画中人是一个手脚皆被锁神链钉在巨大圆石上的披发大汉。待得听清灵儿所讶为何,他奇怪的道:“这是刀神?”灵儿轻咬下唇,点了点头,旋即抬眸而望,目光流惑,问道:“哥哥见过刀神前辈?”
李逍遥反问:“你见过?”灵儿微微摇头,怔眸一会,方道:“我知是他。”李逍遥不由皱面做个憋色,搔头道:“何以见得是他?”灵儿又摇了摇脑袋,垂眸呆看画像,只觉刀神便是这般。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彼此相通,竟然同有此感。李逍遥咋舌之余,失笑道:“只是我梦到的一个造型,原想画成胖子王晶,哪知成了这等样……若果真是刀神,那就怪了!”
再看另一幅画作,灵儿不禁张口发愣,此画所描绘的是一幅情景,留於一块破衫之上,显是仓促而就。笔工草拙,手法尚稚。李逍遥笑道:“此是我儿时之作,画中人个个似大头娃娃一般,你定然看不出谁是谁……”指著画中一处有树有凳的所在,未及言明,灵儿便认了出来,说道:“呵……这里是十里坡後山岰。”李逍遥奇道:“怎知?”一时不明灵儿何以认得他常去玩耍之处,她微笑道:“前次你带我去过的,哥哥难道忘了?”李逍遥想不起那天为避姬灵通,他曾抱著灵儿藏在此岰,村痞“高手”一夥便在这儿设伏反被伏。
他抬手抓了抓後脑勺,大眼充满儿时之忆,说道:“小时候我常躲在这里,教老婶寻不著。并且这是我练剑的好地方,那时梦想能像骆奉仙一般悟出‘静中剑。没事时抱一壶酒跑来树下翻肚而卧,醉後多有意想不到的梦……”
灵儿妙目霎闪,仿佛又看见李家婶娘与她同坐门首回顾往昔:“不知不觉十七八年弹指挥去,恍似一场梦。唉,总算把他拉拔大了,吃多少苦也值……逍遥儿从小就有点玄,五岁那年他还不会说话,我常见他一个儿坐在树下不知发啥呆?後来话是会说了,却只爱对著树上的鸟雀自言自语,仿佛它们能听懂般。我担心这孩子难以长成正常之人,便带他出外走走,那次途经兰陵渡回来,他才变成现下这般,而且迷上了习剑耍符,说是为了降妖灭魔。你说他怪不怪?”
“真怪!”李逍遥心里恍惚又浮闪出一幅旧时情景,一个矮小幼童立在某个石洞的神秘壁画之前,久望画中洪荒漫天、群魔乱舞之景,眼帘里映入一个夭矫飞天的女神,她举著一块金光万道的五色石,临空飘宇,於风云变色间补天之漏。此景长留心头,不知不觉画壁之前已然立著一个大眼少年,然而画像早就斑驳剥落,洞壁上只留下他渐渐长高的身影……
“後来我一直找不到那个石洞,想来真怪!”他不禁在心里长叹一声,只觉世间委实太多不能明白之事。虚虚实实,若梦若真。因怕灵儿看不明他所画何意,他便指点地说道:“这幅画的不是梦,当年我见到几个外乡人,就画了下来。”画中有一人手牵一女童,不远处站著一个大眼幼儿,朝那女童吐舌做怪脸。
灵儿垂头看画,久久不语,李逍遥一时不知她心里想什麽,随手指那大眼幼儿,笑道:“呵呵,‘葛格。”灵儿犹未反应过来,风动纸笺,掀去了那张画,露出底下一幅肖像。李逍遥转回脸孔,见她面颊飞红,眸色娇羞,竟似没敢多瞧那张画像。原来画中人是一裸童,嘴叼草茎,悠然扶剑而立。
李逍遥掩手不迭,笑道:“只是自画像而已……”正忙乱间,先前那两张画却被风吹出舷外,飘向烟水缥缈处。李逍遥呼声哎呀,急欲跃身去抢回,怎奈顾此失彼,总有所误。灵儿想起行功未毕,忙道:“哥哥,咱们一再分心,可别走火入魔哦。”此时她的手掌仍与他背上输气要穴相抵,全力助他调息疗伤,不觉已届紧要关头,李逍遥虽急於追回画笺,却也知倘然一再任性胡来,势必累及灵儿同他一起堕入内息纷乱的危境。心中一凛,哪敢妄动?
他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两幅旧画随风逸去,虽感惋惜,转念又即坦然:“来自冥冥中,留於天地间,未尝不是好归宿。”待得气疗已毕,他顾不上多歇,起身说道:“灵儿,‘葛格突然灵感大发,要给你画一幅像。”灵儿为他多耗仙元玄真,自感气难自继,盘腿静坐未顷,闻得李逍遥兴冲冲之言,她不由得俏靥微嫣。
李逍遥取出纸墨画笔,原来已备周全,均藏於乾坤袋内,铺开雪笺,以酒壶、木剑压住两角,握拳捏笔,宛做运剑之势,踏定四平马,笑道:“灵儿,要不要画一裸童状?”灵儿忙道:“不要哦!”旋即知是说笑,俏面仍娇羞不减。
不一会画像已成,李逍遥叫她来看。灵儿窘道:“不……”但怎经得起心中好奇之诱,被他哄来同赏画作。不瞧则罢,一瞧之下更令她对这位郎君倍添爱意。莫看李逍遥寻常总是一副玩世不恭之状,即便在提笔作画之时,也是一点正经没有,原只道他无非又在涂鸦,灵儿惟恐在他笔下变成大头娃娃状,虽到画纸之前,仍欲闭眼不瞧,李逍遥却伸笔呵痒,她格一声笑,不禁睁开眼来,映眸只见纸上烟水葱笼之间,画中莲白荷翠,她颔首低眸,宝相圣洁,宛然蓬莱仙子。若说是观音重现,又怎有千百般少女娇憨情态?
灵儿不觉痴眸,此画仿佛水中映出她的倩影,极尽妙处。耳听得李逍遥问道:“怎麽样?”她不知该当说什麽才好,只是轻咬唇片,点了点头。李逍遥侧头一瞧,看出她眉梢眼角尽是欢喜之意,如笼春山,似黛豔霞,他心头不自禁的一阵怦然撼动:“画得再像,又怎能描尽眼前这无限妙态?”因受她容光所摄,竟不敢大胆久望,定了定神,移转目光,却把笔递给她,“听说好画须有诗配。灵儿,你看题个什麽为好?”他读书不多,却也晓得诗画相配,方得雅致之妙。此乃时下之风,学塾里亦有这般酬酢,是故递笔求句。
灵儿素知此郎不谙辞彩,妙在画工了得,将她画得如此好看,芳心极是欢喜,接笔微一沈吟,垂眸落款:“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寥寥数句,秀丽含蓄,李逍遥似懂非懂,终是茫然:“我啥时方能读懂她的心意?”灵儿唇边微抿笑涡,转眸瞟了瞟他,越发爱意盈瞳,见他一副愣然之态,更教难抑心头几缕幽怨,欲诉还休,竟惹柔肠千转。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的说了一句:“没想到哥哥把灵儿画得这般好看。”
李逍遥脱口而出:“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好像……好像我梦里见过的仙女妹妹。”灵儿心下微微一痛,难说是喜是愁是怨是嗔,不禁低吟:“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不知不觉,四周船影渐多,灯光映水影,宛然星河倒坠。但闻渔歌唱晚,一洗先前孤帆漂流的寂寥。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锺声到客船。”
枫桥镇位於姑苏城西不远,帆影晃过枫江第一楼,若远若即。两人停船上岸时,正当月挂柳梢头。道边早有一笑容可掬的汉子喏喏相迎,殷勤招呼道:“必是船运行的客官了。”李逍遥哪料此处有人迎候,讶道:“哪位?”那汉子教人帮忙停缆泊舟,然後上前见礼道:“小的名唤井小蛙,与船运行的老大们都很熟了,这位小爷可是方老板的尊价?”在他身後柳枝间隙,隐约可见灯光烁闪,映出一面写有“枫桥夜泊”的牌子。李逍遥突然心念一动,想起曾听方老板说,此镇素多听锺名驿,专接来往船客和游览之人,却不知此人早与方老板相熟。
三人脊梁骨同时一凉,说不清究属何等样奇怪感觉。那矮墩汉子突然又赶了上来,扛著“水上人家”的迎客牌,叫道:“客官既是跑船的,最好住我们‘水上人家,相互间好有个照应。他……他们那儿不太平!”井小蛙大怒:“野狐兄,开店的抢客原属寻常事,可你这麽说话可就未免有毁谤之嫌了。”那矮汉一头撞将上来,大叫:“没完哪咱!”
李逍遥正要相劝,那两人已翻翻滚滚地扭打起来,各皆大叫:“谁也别想劝架!”李赵二人不由得相觑而愣,正不知该当怎生是好,柳树下飘来一声幽幽的轻唤:“姑娘非是红尘中人,不合混迹红尘世界,还是来紫烟轩罢。”李逍遥转头望见树荫下有一人影,正是适才那迎客少女的形廓。他并未留意灵儿微有神色变化,问道:“也是客栈吗?远不远哪?”那少女似闻未闻,幽幽的道:“我会热情招待的。”
李逍遥想:“那两个汉子打来打去,住他们那儿我觉得不是很太平……”思及那矮墩汉子提到“枫桥夜泊”并不可靠,井小蛙当即变色,一改先前笑兮兮之态。此中或另有缘故,但若改挑“水上人家”,不免又想起水舞阳。李逍遥脑顶门登时发毛,急转心念:“晚上要是看到水舞阳站在客房门口,实在不是好事……或者在夜间小便时撞上他也在小便,料必更加懊恼。”不自禁地举步朝那少女走去,口中打听道:“紫烟轩?是客栈吗?多少钱一晚?”柳荫下那少女幽幽的道:“我会热情接待的。”
井小蛙突然气喘吁吁地赶将上来,喝道:“这儿哪有什麽‘紫烟轩,走开!”李逍遥闻声转面,见这汉子另一边眼窝也黑了,鼻子奇肿,乍一看宛如熊猫。另一人却未追来,料想此事已有著落。他不禁笑问:“蛤蟆功练到第几级了?”井小蛙歪头喷出一口血唾沫,含糊不清的道:“蛤什麽功?在我九阴白骨爪之下,那小子逃得比狐狸还快……”李逍遥心想:“看在他如此拼搏的份儿上,若不住他店里,搞到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了。可是……”转首望向柳荫下,但闻蛐蛐低鸣,风动草影,那少女又不见了。
李逍遥和井小蛙均是一怔,相觑暗异:“怎地?”前边灯笼光闪,过来一行巡丁,皆做镇民打扮,各拿木棒渔叉,似是甲主所召的乡勇。见到井小蛙,相互认得,便都招呼。井小蛙问道:“可曾看到一迎宾丫头打此走动?就是那什麽‘紫烟轩的……”众乡勇皆笑:“哪有?你不是喝多了吧?”
井小蛙一时作声不得,正傻眼摸头之际,听见李逍遥问:“怎会有许多人四处巡夜?”井小蛙定了定神,嗐一声才道:“看你是过路客,告诉你也不打紧。据说太湖闹妖,左近人心惶惶,巡夜只是为了安抚百姓,其实哪有什麽妖?”一个老巡夫走了过来,冷笑道:“蛙儿,你以为我们三更半夜出来喝寒风不过是自寻开心麽?”李逍遥也觉此事甚奇,不禁问道:“究是怎麽一回事儿呀?”
那老巡夫道:“真的有妖!”李逍遥不由同灵儿对视一眼,虽觉疑惑,但瞧那老头脸色严肃,绝非戏言。他想起日前见有许多死鱼,因道:“就是那些吃鱼的吗?”井小蛙笑道:“对,事出於死鱼。却未有人因而丧生,可见不一定是妖怪所为……”那老巡夫沈脸道:“谁说没人丧命?今儿早晨便有两名渔人在太湖溺死了,船只却没了影。要不是伤了人命,大夥儿怎会如此吃紧?”井小蛙笑道:“年年都有打渔的翻船淹死,那会儿怎麽没人说闹妖?”李逍遥想:“单凭渔人溺死,确难判定是否有妖。”
那老巡夫却道:“有不少人看都看见了,说是水里来了一个类似乌贼的东西,其大无比……”井小蛙道:“可能真是乌贼。捉来卖就是了……”李逍遥心想:“乌贼不会那样折腾鱼吧?搞出这麽多死鱼来,我看绝非乌贼所为。”那老巡夫哼道:“不管是啥,今儿连咱们这左近也发现了许多死状可疑的鱼,大夥儿自是不敢托大,人人小心就是了,别随便走近水边。”井小蛙笑道:“怎麽个‘死状可疑法,你倒说来听听?”那老儿却懒得跟他多说,白眼道:“你自个儿去捡一条来看看不就知啦?”李逍遥心念一动,暗觉懊恼:“我怎麽没仔细察看一下湖边的死鱼?”
那老巡夫提灯欲走,想了一想又说道:“这事已经惊动官府,决然小不了。听说士绅们正合计著是否要请动茅山高人前来除妖,到时一切自有分晓。”李逍遥心下忽想:“真要除妖,或许我行。有灵儿帮手,多半搞得定……”井小蛙仍不肯信,笑道:“这等小蛊小惑,人家茅山派的法师才不会来呢!对了,阿毛公,今儿在镇子哪处发现死鱼了,是在河里麽?”那老巡夫走了几步,答道:“在王员外家的水缸里。他养的十来条红鲤全都死了,样子就跟太湖那边的死鱼一般古怪……悠著点儿吧,小子们!”
虽说闹妖,究是江南水乡之地,纵想避水而安,亦不可能。过得一桥,镇上灯光烁闪入眸,昨夜似曾有雨,地上积水淋漓,映照灯光,愈如繁星无数。李逍遥和灵儿穿出柳丛,闻著霁夜的清新气息,混合著泥香与草湿,只觉神朗气爽,心中畅快,浑不把闹妖的传言当做一回事儿。但想:“倘然果真有妖怪害人,放著我俩在此,绝无袖手之理。”
井小蛙却开始犯起嘀咕:“连水缸里都闹妖啦?哪家没水缸啊……”李逍遥与灵儿一路看景,想起左近有锺刹名胜,却未听到锺声,不免奇怪。井小蛙因告:“还未到半夜呢,那个锺不响。”李逍遥心想:“会不会好吵?”灵儿却望水光萤闪的一处所在,妙眸里满是好奇之色。那处似是一水寨,灯火明亮,远远便可听闻人声喧闹,锅勺磕碰声隐约传来,火闪烟蒸,显得热火朝天。
李逍遥问道:“那边是干啥的?”井小蛙忿然道:“还不就是那‘水上人家?原本是养鱼的,却在浮船上搞起了大排档,做海鲜做出场面来了,竟开什麽避暑山庄,净把游客诳到船舱里去睡……”李逍遥明白了:“原来是开客栈的对头,难怪他如此愤愤不平。想当初潇洒庄也接客,可把我家老婶气坏了。”井小蛙回脸瞧他,诧道:“你嘴上冒火的那根是啥?”
“哦,是烟草……”因见这汉子好奇不已,李逍遥便把嘴上叼著的卷烟棒儿让他尝一嘴。井小蛙只呛得一下,居然一路咳到门口,涕泪齐流。“哇烤……噗噫噗喎……”
比起塘上水庄的派场,这家“枫桥夜泊”虽只是小客栈,倒也有好几出院落,光疏灯暗,较诸对面灯火亮堂的“水上人家”显得静寂多了。庭前长了几棵枫树,院内柳枝飘然,景色清幽,甚合灵儿心意。李逍遥瞧见她抿含笑容,便知所选不错。以他的性子自是暗慕那边水庄有热闹可凑,可既是陪伴佳人,岂能尽由己欲?世事难免有憾,好在灵儿的欢颜究非常有,见她喜欢此处,李逍遥自无话说,到得门前,井小蛙突然转头悄告:“爷儿,待会最好开两间房,免得我老姨不爽。”李逍遥纳闷道:“为啥?”
井小蛙瞥了灵儿一眼,未及回答,店堂里便有一妇迎门问道:“蛙儿,怎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来?”井小蛙“噗嗤”一声抹鼻,低头刚唤“老姨”,那妇人便叫将起来:“怎地鼻青眼肿?遮莫又挨水家的人欺负啦……我这就去寻他论理!”正要抢将出门,井小蛙忙拦道:“算了,老姨。咱孤儿寡母莫去惹他们……”李逍遥在门外听了便觉好笑:“谁欺负谁啊,到底?”那妇人显是性躁,一把将井小蛙撩开,气道:“怎能算了呢?水家那几个臭卖鱼婆娘我早看不顺眼啦,这就找她们去──”便欲夺门而出,却与李逍遥撞个满怀。
两人齐叫“哎也”,各自退後打量。李逍遥看那妇时:不过三四旬半老徐娘,面黄昭示花色已衰,皮皱显得年华不再,一脸刻薄样,眼带挑剔色,嘴撇一边做不屑状,鼻孔朝天又似矜傲。面上薄施粉黛,身著绿百褶裙,虽瘦骨嶙峋,比起李家婶娘的风干橘皮颜,或并不算得难看。一见这妇刁眼横瞪,他立时想起婶婶:“这阿姨看似不好对付……”那妇人却没搭茬他,移目另望,上下打量灵儿好几眼,堆欢道:“啊,贵客上门啦!”待得再望门外,见只有两个客人,不由得哼一声,撇了撇嘴角,朝井小蛙白一眼,咕哝道:“去了一整天,才只接回俩客。”
井小蛙忙道:“老姨,这两位是船运行的客官。”那妇脸色稍和,又朝李赵二人瞟了瞟眼,点头道:“方老板算是熟客了,这趟又带多少人来啦?”待问明没别的水手,她那张脸又不好瞧了,悻悻然道:“小小年纪掌大舵,真的假的?”趁她转身回入柜台後边,井小蛙飞快探嘴到李逍遥耳边,悄言道:“别开一间屋。”李逍遥心想:“就我俩来投宿,少开一间房你老姨定然不爽。但我肯定得开两间,这倒无须你操心。”毕竟灵儿是个女子,为免不便,他岂敢与她同卧一室?
那妇在柜台後问道:“要几间房啊?”李逍遥问明房钱不菲,但也无可奈何,正摸身上找钱,灵儿却轻扯他衣袖,俏颊微红,低声道:“哥哥,要一间就可以了。”李逍遥哪明其意,不免愣然,心里暗觉不妥:“这怎麽可以?”灵儿越发脸红,咬了一会儿嘴唇,柔眼若春水盈波也似,轻声道:“我……我怕一个人住。”这句话说得细难听闻,眼眸更是稍抬即低,虽含羞不已,语气间却透出决然之意,教李逍遥知道说什麽她也不会独居一室。
见得此情,李逍遥只得改变了主意,心想:“也是。终究身在陌生地头,分开了不好照应,另一屋万一有事,我怎能及时知晓?”那妇人一听便即变色,朝他俩来回瞪了好几眼,忿然道:“做孽呀!小小年纪竟搞这调调儿,两个男孩儿神情嗳昧,要一间房过夜,还能有啥好事?”抱臂而坐,扭头不理。井小蛙忙朝李逍遥使眼色,急道:“两位爷儿,我老姨最是眼揉不得沙,俗话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什麽话!”李逍遥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瞥见灵儿背转了身子,早已面红过腮,他也有些难为情,心下好笑:“我俩终究是少年男女,出外果有诸多不便。她若还其女儿妆,既非夫妻,便连兄妹同居一室也难免招人闲话。但没想到她扮成男孩儿也不行……”举手搔头,因见那妇神情不豫,大有撵人之色。他本想扭头另寻别处,但又想起水舞阳,不免心头打鼓:“此镇好像没几家客栈可找,可别三更半夜找错了地头,第二天醒时发现躺在墓地里,那就完了。”从乾坤袋里取出银子,拍在柜台上,要了两间屋。
井小蛙忙把银两推到那妇跟前,说道:“老姨,莫怠慢了客官哪!”那妇哼道:“就你事儿多!”除下一只鞋子,抄将在手,啪的打在井小蛙头上,斥道:“没长脑子!就为这俩跟水家人打架,值得几银?”李逍遥不禁一愣,随即心中苦笑:“这情景怎麽有点眼熟啊?令我竟生怀旧之感……”虽然骂骂咧咧,那妇总算开出客房,教井小蛙领两个客人到後院去。李赵二人迈步之时,听那妇在柜台後咕哝道:“招来俩兔哥儿!”
井小蛙到得後院,一迭声地向李赵二人叫苦:“看见了罢?我老姨就是这麽变态……!,好疼!”李逍遥瞧了瞧他头额上肿起一个疙瘩,料来甚痛,便取出膏药给他贴上,井小蛙感激道:“爷儿真是好人!其实做兔子也没什麽不好,看我老姨那等样,谁还有信心娶婆娘?”瞥了灵儿一眼,不由又露无限憧憬之情,满心滟羡:“唉,‘断袖有啥不好?这位俏哥儿就比天下女娘儿们吸引多了……”
灵儿眼中却没别人,始终只留意瞥看爱郎的脸色,见他为己遭了枉屈,不免暗感歉疚。其实李逍遥适才也难免著恼,索性想只要一间客房,决不松口,看那妇又能奈何。但想:“只要一间房,未免会误灵儿名节。以前我任性胡闹,什麽也可不去理会,不去在乎。可是灵儿妹妹对我甚好,似已真当我为‘哥哥,我又怎能再像以前那样捉弄她?而且我俩一路出生入死,几回险些不能相见,越发衬得她的可贵……”是以转念,多花了房钱,却暗定主意:“要一间房我是没床睡,要两间房我就没房睡。”
那妇喊道:“蛙儿,休带这俩人去西厢,省得夜里啊啊哼哼,搅我睡不著。”井小蛙做了个鬼脸,答应道:“好的,东厢得了。”那妇在店堂里又叫唤:“莫搅了东厢左边那间房,不然有你苦头吃!”井小蛙皱脸道:“知啦知啦……”
李逍遥心想:“且看又搞什麽鬼。”经过小桥,前边竟现一片枫林,红叶如霞,有一小院。灵儿顾盼而喜,不禁妙眸生辉,便连李逍遥也感到此处景色极佳,且更幽静,甚合灵儿心意。只要她感合意,他便没话说。进得小院,却有三间红砖屋,除了地上落些枫叶,可算得颇为干净齐整,庭内别无杂物,仅摆一石桌、三个石凳。
灵儿伸出素手,从檐下接了两片飘落之叶,凝看一会,递李逍遥看。李逍遥赞道:“枫叶红了煞是好看。”井小蛙开了客房门,转头说道:“眼下枫叶还未红呢,等到秋浓时,就跟火霞一样,那才叫好看!”手指院外一处红霞似的朦胧山景,又道:“打此前去,一路皆是枫林,直至金陵凤翔峰,一条龙脉,旺的是六朝古都。那儿我去过,有一栖霞寺,山上枫树成林,每到霜降时节,枫叶红遍全山。是远近闻名的胜景‘栖霞红叶,不过咱这儿也是有名的‘小栖霞,这东厢小院就是常供骚人前来赏叶时居住的……收您几两银不算冤了。”
灵儿见到左屋门廊上摆有盆栽花草,微一凝目,喜道:“是仙鹤草呵!”李逍遥心念动起,想到百草经记载,知此草俗称脱力草,状若蔷薇,原名叫龙芽草,夏天开黄色小花,故又得名金顶龙芽。仙鹤草素有止血功效,在江南民间通认其更具补益之能,常用仙鹤草加适量红枣煎汁服,治脱力劳伤。脱力草之称便是由此而来。井小蛙见李逍遥伸手欲撷,忙喝止道:“别碰,连我都不敢碰。这是我老姨的纪念品,谁也碰不得!”李逍遥奇道:“啥的纪念品?”井小蛙走过来指著左边那间靠院墙的房门,说道:“此屋素不租人,为啥?据说是我老姨梦中情人旧居。自打当年她租给一赏叶之人住下以後,老姨便似撞仙一般,或曰撞邪……总之那人走了多年未曾再回,老姨竟从此不嫁,宁做老处女至今,是以成了咱们所见识的这等样──真受不了她!”
李逍遥乍闻恍然,但又似懂未懂,叹了声:“了解!”眼望盆中仙鹤草,心想:“我常把自己搞累得脱力,走时莫忘采光这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忽见仙鹤草间另长一些类似菊花之物,定睛辨看,登时认出:“茅术。据百草经所载,此属菊科,常见於江苏一带。叫茅苍术,简称茅术。乃是上好的芳香化湿药,根茎入方,有健胃、化湿、祛风、发汗及治疗目疾诸般功效。并可适用於腹胀、腹泻、水肿、风湿、丹毒、皮肤湿毒发痒以及足膝软弱、夜盲症──俗称鸡盲眼──等疾。并且茅术又可用作熏烟料,民间常用茅术和白芷一并焚烧,供屋内空气消毒及杀虫之用。”脑筋飞转,不禁动一新念:“若我采来用在净衣符和祛邪符上,不知会否增效?”
井小蛙警告道:“这些小菊是老姨手栽,客官看便看,可别摘走,不然我老姨必追你直到天涯海角。”李逍遥心中自有主意,转头问道:“怎麽盆里不栽花草,却种药材?”井小蛙奇道:“是药材吗?我还以为是草呢!”摘了几片叶子揉烂,敷在头上。
此院左边屋门上锁,中、右二间则供宾客入住。李赵二人进房一瞧,各皆欣慰:“里边还挺素净。”入屋时隐约闻到芳香气息,原来屋里先已撒过含有茅术的香粉,故无丝毫霉毒异味存留。井小蛙欲待退到外边,想了一想,问道:“客官用过了饭没?”李逍遥早就饥肠辘辘,答道:“晚饭未吃。”井小蛙笑道:“咱店里可开饭的,只要客官吩咐,立时便做。”李逍遥点了点头,思及此是陌生之地,惟恐灵儿腼腆怯生,本待叫送到屋里,转念一想:“还得探事儿,饭须出去吃。”
井小蛙退了出去,那妇的声音又入院内,冷然道:“蛙儿,把这两桶温水送客人洗洗风尘。东厢可是素净地方,别一身泥土进进出出!”李赵二人见有热水可用,皆各欢喜,那妇提桶交小蛙倒入木盆,却未离去,站在门廊上嘟嘟囔囔道:“蛙儿,夜里没事儿多往这院里走走,莫被人糟蹋了这些盆栽,左边屋门要锁严……知道麽你?”但闻井小蛙突然痛呼,李逍遥从窗子瞧见那妇正狠狠扭他耳朵。
见得此景,不由想到道上听闻那矮墩汉子之言,他缩回脑袋,心道:“果是不平静!”隔窗听那妇人尖声骂道:“小贼,你头上敷的什麽,啊?竟敢偷采仙鹤草,老姨跟你说多少回了?这几株仙草不许碰,当年人家只留下一棵,花了老娘多少心血才培养成今时这等旺盛,你竟敢……”越说越恨,一手掐耳,一手除鞋,劈头盖脑往小蛙头上乱拍。这汉子生得牛高马大,年纪似较李逍遥亦长了几岁,但当那妇发作时,他竟如幼童一般乖乖挨打,只用手护著头脸,缩脖叫苦,既不敢挡,更没一丝逃意。
李逍遥看不过眼,走到门口,说道:“不敢有劳……咳咳,烦请店家置备些饭菜,过会儿我俩到店堂里吃。不知使不使得?”那妇瞪他一眼,勉强停手,撇撇嘴道:“有银子就使得。”李逍遥点了点头:“然!”背转一只手,默念乾坤咒,手从腰後晃将出来,攥著一锭碎银,微掂而知约莫二三两。虽说书航摸走了他揣在衫内的拾来之财,毕竟乾坤袋方属名副其实固若金汤的“百宝囊”,收藏颇丰,家底仍在。这当儿随手抛银,自有一般快感,忽想:“从前我是店小二,只收钱原来不比当下做客官花差花差来得优越。老婶若知我住别人客栈,大手大脚乱花钱,不知又会有何感受?”
井小蛙见银子飞来,顿时眼亮,跃身欲接,不料那妇从裙下抢先抬脚,往脸上踹个正著,砰一声滚跌墙角。李逍遥只觉眼前足影倏晃,那妇已抄手接银,脚入鞋内,快而从容,却哼一声:“我可没散钱可找。”李逍遥微笑答道:“已然叨扰,不需要找还了。”他毕竟当惯了小二,虽然听多了住客的言辞,从自己口里说出,居然有些别扭,暗想:“捡破烂的改做大爷,见了破锅眼也亮。”
那妇哼道:“稀罕麽?”揪井小蛙起身,吆喝他提了两只空桶自去。到得院门外,又回望左边门廊旁那几盆药草,目光掠回李逍遥脸上,寒脸道:“各住各屋,莫要四处乱窜。”李逍遥背转了身,朝墙做了个鬼脸,却见灵儿含笑而睇,妙目露出会心之色。
当下两人各自进房梳洗,灵儿虽不多言,似也知道李逍遥待会必有事情要办,自无片刻迟耽。李逍遥却没她这般利索,悠然回屋,四下一转,从衣柜顶上摸得一贴净衣符,心想:“不出所料。”大眼溜溜一转,又到床底探手摸索,得“镇宅净水神符”、“百解消炎符”各一帖。就灯下一看,辨出符上绘有张天师像,不禁暗喜:“还未得过这种怪符。”稍加分辨,从符咒而知此与龙虎山之符似同实异,隐含降头,但却反奇正而覆其咒。李逍遥心下甚奇:“师法龙虎山‘镇符咒,可又暗含茅山术,这算哪派的法门呀?”
再寻已无所获,他往床上一躺,舒展懒腰,连日风霜劳顿,落枕便欲睡去,心想:“如此好床却不得安卧,待会儿须去打听羽云们在何处,得便时自当解救……唉,分了房睡,夜里我还不得守在外头帮灵儿通宵看门?”虽竭力张眼不闭,毕竟困乏不堪,身既躺倒,不由迷迷糊糊,浑忘腹中饥饿。
便在将睡未睡之间,忽感床铺剧撼,仿佛惊涛骇浪一般,将他抛起抛落。李逍遥一惊而起,心下大奇:“怎麽回事?”但一起身,床又不动了。李逍遥揉眼怔看,一时间摸不著脑:“刚才不是作梦罢?”呆坐一会,不禁暗觉好笑:“哪有此事?”再躺下来,留心身底有无动静,等了一会儿,终是毫无异常。不觉又恍惚欲睡,谁知竟在迷迷糊糊间,身子又骤然大撼,抛来甩去,只觉此床颠若风浪一般。
这一惊非小,李逍遥急跃而下,後退几步,蹲身而瞧,大床却哪里有分毫晃动之象?探手一推,木架甚为坚实,床脚牢立於地,并无一丝摇动,简直比他家里的小木床稳当不知多少。李逍遥大惑不解:“难道刚才又是幻觉?是在作梦麽?”搔发而思,暗觉适才床下似有巨物将欲暴起,但又百思不解如此坚固的床板何以会像波浪一般霎间狂荡起伏,趴身察看床底,自是空空如也,拍打地砖,亦然无异。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因无发现,李逍遥不由得苦笑,越发相信那只是恍惚中的幻觉而已。正疑惑不定间,身後突响一下轻轻敲门声,却吓他一跳。但听灵儿在门外柔声问道:“逍遥哥哥?”李逍遥顷刻悬起的心!然落地,转身开门,说道:“这麽快就梳洗毕了?”抬眼只见灵儿抬起一只腐烂的手,从颌下生生撕裂脸皮。乍眼见此骇状,难免不令人心胆俱迸,“砰!”一声磕响,他仰跌而倒。
後脑勺重磕,顿时痛得跳起,惊觉自己原来仍在床上,门闭如初,笃笃的轻叩两声,灵儿在外边柔声道:“哥哥,我洗好了。”
门开时,露出李逍遥那张惊疑不定的脸。灵儿往他面上一瞧,不禁心生怜惜:“啊,逍遥哥哥好憔悴喔!”李逍遥定了定神,让她进来,灵儿见盆里的水还没动过,转头看了看他。李逍遥笑了笑:“我这就洗脸。”灵儿帮他把洗脸巾拧去些水,递来给他,当他蹲身抹脸时,她不禁轻声说道:“哥哥,你脸色不太好哩。”
李逍遥道:“许是累的。”一迟疑间,并未把适才所做的恶梦告知。灵儿抬眸瞟了瞟他,待服侍他梳洗毕,取蜂王蜜调了一杯端到他面前,李逍遥只得喝了,咂舌品味片刻,眨眼道:“舌间多了一股格外清爽的味儿,必是‘水灵丸了?”蜂王蜜素有滋补之效,以水灵丸调化而服,无疑更具醒神还元功用。水灵丸虽珍,却最是清淡无味,他一尝便知,灵儿不免钦佩,从门口倒了洗脸水,转身瞥他一眸,含笑道:“哥哥就是哥哥。”
“什麽叫‘葛格就是葛格?”李逍遥望著她俏生生的姿影,暗觉有趣。灵儿一边收拾房间,一边说道:“婶婶说,哥哥直到五岁才会说话,是麽?”李逍遥笑道:“那还不成了弱智?这种人应该是南宫烈火的儿子宫九才对……你别听老婶鬼扯!她没事净会乱想,其实我从小就很爱说话。”灵儿微微一笑,想了想,说道:“老婶倒是没提过你画画儿挺棒呢。”李逍遥取雪蛤膏擦太阳穴,笑道:“会画画儿的小孩多得很!其实也好寻常……”灵儿收拾既毕,坐在一边,想了一想,体贴的道:“哥哥若感不适,咱们就别出去了罢?”
李逍遥整了整衣衫,转身打个响指,说道:“睡觉前须得先搞搞震,才睡得香!”灵儿知道他心中放不下许多未了之事,站起身来,随他走到门外。李逍遥突道:“对了,何不瞧瞧你屋里有啥宝贝可拣?”灵儿一愣,随即明白他要搜寻客房中隐藏之物,妙眸霎闪,摇头说道:“婶婶说,不要乱动人家东西呢。”李逍遥笑道:“动了又怎地?”他一向不以为意,从灵儿的明眸里突然想起一事:“老婶是说过,有时乱动别人屋里施咒作法之物,或会触犯禁忌。搞不好会是灾难性的……”
想起刚才的怪梦,似乎预兆什麽。他不由得眼皮一跳,灵儿自能留意到这般细微之处,便即不安,忧道:“哥哥,你眼皮跳动哩!”李逍遥从不留心左眼还是右眼跳动乃是预兆不祥,其实他大多数时候分不清左右,却取铜钱一枚,心想:“上吉下凶,且算一算。”随手抛起,以手背承接,另一只手飞快按住,问灵儿:“正面还是背面?”灵儿答道:“背面。”李逍遥心头一跳,揭掌瞧见正是背面,不由懊恼道:“背!真的是背哎……”转目瞧向灵儿,奇道:“你怎麽一说就准啊?”灵儿笑道:“我看见了。”
李逍遥做了个无法明白的嘴形,背手而行。灵儿瞧出他闷闷不乐,关了房门,跟随在後,眼望他的背影,心下不禁暗叹:“逍遥哥何时才‘吉呀?”便在他俩人的身影离开院门之际,客房里悄然飞出一袭青翼,九条翅膀却只有一对在动,从他们身後无声无息地逸入夜空。
江南水乡,处处小桥流水。便连这家寻常客栈,亦然前庭後院有流水相隔,三五步过一座拱桥,穿过几株垂柳,才到前边店堂里。按说此境甚为清幽宜人,可是一想到那妇的刁刻,李逍遥登感煞兴,哪提得起用餐的情趣?一路计定,向灵儿悄告:“咱们随便对付一下,瞅个隙儿出门,到时若又饿了,还不如到‘水上人家那儿吃大排档……”灵儿徒睁妙眼,不解的问道:“那……咱们什麽时候才去苏州啊?”
“这就是苏州,只差没进城,”李逍遥道。“进城之前我有个计划。一,救羽云俩小子;二,因这两个小剑侠比别人可靠,又与傲家没啥梁子,正可拜托他们帮咱到傲雷那里捎个信儿,请动官军打救萧乘龙,毕竟强雄人马多,只能用官军对付……其三,听说闹妖闹到此镇了,我倒想瞧瞧究竟是什麽名堂!灵儿你说,最直接的线索在哪儿?”
灵儿眨了眨眼,便即答道:“在王员外家。”李逍遥弹个响指,喜道:“聪明!听说王员外家水缸里闹妖,所养的鱼死状可疑,咱倒要看看怎麽个可疑法!”此虽是闲事,但他素有除妖行侠之志,既撞上了妖怪扰民,岂会视而不理?灵儿知他心志,自无异议,暗思:“逍遥哥哥要除妖行善,灵儿自然跟随他。”
到得店堂里,那妇却没在其间。李逍遥顿有松一口气之感,井小蛙额头包了一块布巾,犹如阿訇般地迎将上来,不等客人相问,先道:“爷儿,饭菜差不多做好了,可要些酒品?”李逍遥叫估两角酒上来,与灵儿落座之後,扫目只见店堂里空空荡荡,并无其他客人。井小蛙上茶之时,说道:“夜黑了,其他客官都已用毕饭食,回屋歇去了。”李逍遥没瞧见那妇的影踪出没,本想随口问一声:“你老姨呢?”但觉此举或属失礼,便端茶就口,连话咽下,大眼骨噜噜一转,突见一油头粉面的大个子立在门口。
这大汉生得方方正正,偏生毫无气宇轩昂之感,腋下夹一雨伞,背挂包袱,穿著一件短及双膝的布袍,肩上沾留雨湿,甫然现身便即虎目圆瞪,打量店里的人。李逍遥正觉奇怪:“此是何人?”井小蛙已迎了上去,哈了一哈,喏道:“客官请进……”那大汉却面现忸捏之态,片刻欲言又止,搔首弄姿一会,方道:“叨扰则个。请问此间可有一位姑苏林公子住宿?”
李逍遥几乎喷茶,急忙掩嘴不迭,心道:“林……”井小蛙一瞧并非投栈之客,腰又直起,但并无那妇般的势利刻薄之态,笑容不改,回眼打量那人,说道:“哪个林公子?小栈并无姓林的入住……”那大汉点了点头,抱拳道:“如此叨扰了。”转身欲行,但又犹豫得一下,回脸问道:“此间不知有没冻酒可卖?”井小蛙瞪著他手里提出的一个雕花银葫,不由一怔,那大汉倒转葫芦口,眼见葫中慢慢滴落一粒酒珠,叹了一口气:“酒没了。”
李逍遥暗想:“这汉子透著说不出的古怪!”因见灵儿垂头抿茶,并不转脸乱望,端然大家闺秀方仪,他便从桌下碰她一碰,使眼色悄笑道:“看那大汉好不奶油!”灵儿妙眸含笑,仍然淡品清茶,但闻井小蛙道:“原来是花雕葫王,遮莫是林家堡的大哥?”
“好眼水,”那大汉微微一笑,眼光瞧向手中酒葫,说道。“大哥不敢当。小的只是林家下人……”
井小蛙腰又哈了下去,眼瞪那大汉手中花雕银葫,顿生肃然起敬之感。“看到花雕葫王,方圆几百里内有谁不晓此葫乃是如花哥哥随身标记?”
李逍遥不禁与灵儿对视一眼,暗奇:“什麽‘如花哥哥?”那大汉忸怩一笑,垂眸答道:“哎,奴……啊不,我,正是老爷身边的林如花。”李逍遥皱脸不已,但见井小蛙越发肃敬,哈道:“果是老爷房里的管家娘……啊不!管家爷儿光降。”正要请进店内,忽又虑及老姨素憎这等样人物,不免犹豫。那大汉仰面望了一眼门额,识趣地止步不入,含笑道:“黄花娘子的地头,小的可不敢进。”井小蛙诧然之余,也跟著笑了起来:“对对,她就那脾气,方圆几百里内也跟你这酒葫一样有名了。”心下却称奇不已:“老姨有这等响的名头?连林家堡的人都晓得她‘黄花菜不熟的花名儿啦?”
李逍遥搔头暗惑:“什麽黄花娘?”灵儿突然想起一句诗词,以指蘸茶,在桌边写给他瞧:“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对对,我老姨闺名正是黄韵诗……呵呵!”井小蛙因见那黄脸妇人不在,便放心说出她的闺名儿,转面与李逍遥相对而乐,皆觉那妇果如黄花般瘦,若不计算年龄,亦可算得“黄花闺女”,两人越想越好笑,那大汉林如花却正色道:“不好笑。”那两个正笑的齐怔,林如花怫然道:“早说嘛!早说没冻酒,人家好另寻去嘛!却耽时候……”
井小蛙道:“老兄!这可是凉秋时节,家家供烧酒,哪还镇什麽冰块?”林如花扁了扁嘴,郁然道:“人家只爱饮冻酒的!”闷闷不乐地转身欲去,李逍遥见他神情凄惨,不由愕然。灵儿把捂在手里的一壶酒递了过来,朝门外呶了呶嘴。李逍遥一时未明其意,手碰到酒壶之际,忽感冰寒透肤,愣得一愣,方才明白:“好灵儿不忍见别人不快乐,竟然不惜徒耗玄气,以冰咒帮那奶油汉子扪了一壶冻酒……”
他提起酒壶,唤林如花转头,让井小蛙送到手上。林如花大喜欲谢,井小蛙指後边:“是爷儿叫送酒的。”李逍遥朝灵儿笑了笑,眨眼道:“是她请你喝酒。”林如花手握寒壶,腕间竟尔微颤一下,眼皮抬起,目望店内两个少年的身影,动容道:“片刻酒冻七分,好高明的寒冰掌力!”
李逍遥又与灵儿相觑一眼,心想:“这厮似也有些名堂!”那大汉虽属武林中人,究是不能明白寒冰掌力何以竟能练到这等惊人地步,他哪里晓得灵儿适才其实是以玄门冰咒化入她所会的“寒冰掌”,方有此般速冻神效。否则就算寒冰掌练到登峰造极,凡人也绝无片刻冰镇烧酒的这份异赋。林如花手捏寒壶,自是百思不解,侧头想了一会儿,越发目光惘然。
门外雨丝映灯莹闪,这大汉浑忘打开雨伞,不一会衣袍淋湿,淡褐色的袍子仿佛变成黑衣。井小蛙欲待唤他进来,但见林如花将壶嘴对葫口,对斟稍顷,随即递还空壶,朝店里躬了躬身,转头自去。既不言谢,也无片刻耽留,夹伞逸入雨巷。井小蛙探头张望,又缩回脖子,挤眼而笑:“真是怪人!”仿那粉头大汉手势,握壶倾倒,竟无一滴酒汁存留其内。把壶一摇,也未听到冰块磕响之声,井小蛙诧然咋舌,不禁眼望李赵二人,满心惊佩:“手一捂就冻住烧酒,这我没听说过。转眼间冰又没了,我还是搞不懂!”
灵儿妙目微眨,向李逍遥悄言道:“哥哥看出了没?那大个子……”李逍遥盯著那只空壶,自也看出端的,不禁啧然道:“那粉头好精湛的内功!只把手一握,瞬即化尽酒壶里的冰块。我看他的内力起码在我……”凭他的功力碎冰不难,却未学会如何从容以内力顷间化冰,皱眉间自感弗如,见灵儿妙目投来,他笑道:“在我之下。”
天底下能人辈出,小地方抑或卧虎藏龙,总算他心中已有准备,虽行走江湖日浅,有灵儿相佐,尚算不太莽撞。然而这一路走来,两个少年所闯的漏子亦已不少,此趟临近大城,虑及姑苏林天南乃是江南武林盟主,当下城里更是菁英云集,到得林月如的地头,李逍遥不免收起了昔曾有之的捣蛋心性,暗思:“这一带高手多,别一来就‘挂了。”眼光瞧向墙上一幅人像,见是一白须公公状,却不识得,因问:“谁呀这个?”井小蛙道:“茅主持。”李逍遥问明画的是一代天师茅以降,惊讶之余,顿时肃然起敬,想道:“从‘不倒降的因缘,说来也算我逍遥儿的上师,没想到在江南一带他都被印成偶像来挂墙了……只是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茅山在哪里?”本想问灵儿,却又转念:“学识也像高手一样会不尽。别事事都问妞儿,让她每次都对我少仰慕一点点。”
井小蛙却问:“茅山在哪儿啊?”李逍遥本想避开这道难题,不料这个话题仍还逼将上来,不由搔头,反问:“茅房在哪里?”井小蛙手指後院,告知:“在西厢我老姨院里,不过这会儿她在打拳,谁撞进去就会挨打。”李逍遥讶道:“打啥拳哪?”井小蛙想了想,因觉这俩少年颇是可亲,又属船运行老主顾一路,便据实回答:“小铃拳。”
“没听说过什麽‘小灵拳……”便在灵儿心念甫动,若有所思之时,李逍遥咕哝半句,随即抓筷敲桌道:“快开饭了,免得你老姨出来我吃不下。”井小蛙深以为然,转面朝厨内唤了声:“二狗子!”李逍遥原道此店便只他姨甥俩,哪里想到厨房里尚有夥夫,但闻一声笑:“二狗子不在!”灶後探出一颗毛发稀疏的头,却贴满狗皮膏药,难辨容貌,没等看清,头又闪回墙影中。
井小蛙道:“二狗,每月一两银子请你来,不是玩的。”那人却没应声而出,终究还得是井小蛙进厨端菜。待他摇摇晃晃地出来时,李赵二人不禁看愣了眼,只见这汉子从脑顶门而下皆是盘碟锅碗,两边肩头各托一大盘香喷喷热肴,除了双脚以外,腰以上几乎能摆碗碟之处全满了,但却片汁不溢。李逍遥不由的喝采:“端的好本事!”井小蛙嘿嘿而笑,抖肩摆身,一盘盘菜流水价摆上桌面,居然稳稳当当,毫不杂乱失措,盘碗互不相磕,身手牵引转寰之快已非“眼花缭乱”堪能形容。
李逍遥见灵儿看得欢心,也自高兴,朝井小蛙竖起大麽指,夸道:“蛙哥,没想到你还真是一个顶呱呱的店小二!说你是第一,天下没人跟你争排行了,哪天等我开饭店,少不了要高价请你来帮忙……”井小蛙大喜,尚未接茬儿,李逍遥忽觉肩头被人轻拍两下,转头只见厨门里伸出一只贴满药膏的小黑手,里边有人说道:“给张片子先。”李逍遥知是二狗,因未自印名刺傍身,便拿起一根筷,蘸些菜汁,油光淋漓地提将出来,说道:“片子不如名字。”往那只手心写了个名儿:“逍遥客栈。”
“‘逍遥客钱这几个字不是很雅,”井小蛙探头来瞧,做欣赏之状,说道。“不过名字是次要的,关键要有料。给多少钱一个月?”
李逍遥未答便见好些人影映入店门,有人沙声说道:“名字很重要。若不是冲著‘黄花娘这个名儿,此镇早已是我们渔王寨的地头!”随著话声,一夥戴草帽、披蓑衣的人涌然入眸。
“渔王寨?”李逍遥心中一怔,旋见进门的数人各皆提篓扛叉,做渔民装束,想是结夥打鱼的,但当那领头的老翁闪身而入,顿时显出武林家数。井小蛙转头看见大群披蓑汉子立在店里,乍然微怔,随即哈将上前:“钓爷光临,可见小店多麽风光!”那老翁大大咧咧地落座,旁边围了几个满怀戒备的渔民,李逍遥见这架势,心想:“看来这又是什麽老大了。怎麽总教我遇到这麽乱的事儿,连吃顿饭也不安宁……”那老翁道:“小子眼贼呀,我‘虚钓月明莫一笑用这麽厚的蓑衣斗笠包裹得严实,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井小蛙笑道:“小的虽只是井底之蛙,钓爷这麽大的气势透过马甲射将出来,满塘的鱼都跳啦,何况蛙儿?”
李逍遥暗叹:“我在穷乡僻壤做店小二,怎比得上人家这种见过世面的?为了培养後代,将来我必须在大都开分店……”灵儿见又来一群生人,只是垂头不语。那老翁哼一声,喷一口痰到李逍遥脚下,瞪著怪眼道:“还不把不相干的人给老子清理出去!”井小蛙未及反应过来,数名渔夫便抢身上前,其中一粗膀大汉伸出长著黑毛的大手,猛地往灵儿肩头抓落,另一人则探手来揪李逍遥。
“虚钓月明”莫一笑端茶就口,冷哼道:“扔出去!”
一时之间,由里往外接连抛出数人,滚到街心。井小蛙揉眼再瞧,店堂里已不似瞬间之前那样拥挤。“虚钓月明”莫一笑茶刚入口便咳了出来,瞪眼望见那粗膀大汉伸出的手半道里被一双筷子夹腕箍住,正朝座间一个大眼少年迭声呼痛。
李逍遥的“飞龙探云手”已练得娴熟无比,加上内力非浅,一般渔夫就算学过几天拳脚,又怎能与他相比?一瞬间提筷夹住那只黑毛茸茸之手,教那恶汉这辈子也碰不著灵儿半片衣衫,另一只手连抓连甩,差点没把井小蛙也一块儿抛出门去。井小蛙只眨眼之间,刚涌进门的人便只剩那老钓叟和一个痛得全身乱抖的大汉。
那大汉徒然生得膀阔腰圆,却在一双寻常竹筷箍夹之下死去活来,岂止莫一笑、井小蛙愣眼不已,便连李逍遥心下也自感惊异:“这汉子孬至此!”灵儿含笑低靥,虽似不曾瞧一眼,心里却是一片澄明:“逍遥哥哥的手上功夫又精进了,只是他自己尚未想到而已。”
李逍遥究未受惠於名门之教,武功并没融通至全,是以不谙制脉打穴之法。但他曾吃易百山这等名家的大亏,见现捡现,已知手上哪几处穴脉最易疼痛,竹筷所夹正是“合谷”、“内关”,稍加劲力,那大汉吃痛不过,一时涕泪齐涌,连声求饶。那老叟莫一笑究没看清李逍遥所用的手法,正感愕然,井小蛙忙指点道:“是这里和此处……”提指戳了戳莫一笑手腕,指出那两处穴位。李逍遥笑道:“叫啥名呀你?”那粗膀渔夫苦著脸答:“小人叫李大工……哎哟哦!”李逍遥道:“咱是本家,不过我叫李太公……”起脚将这渔夫踢出门去。
嗖一声微响,李逍遥後颈斗寒,知有锐气急袭,灵儿虽目不斜掠,其实本在留意帮他防备背後,素手微翻,沾一粒酒珠於指端,轻弹而出。李逍遥并未看到灵儿如此细微的举动,反手往脑後一抄,抓到一根断线鱼钓。那老翁猛然甩竿,不料钓丝早断,另半根银丝飕地反甩而回,啪的打在他自个儿面颊上。
李逍遥哪知钓丝先已被灵儿以一粒酒珠射断,只道钓丝不牢靠,甩出手去,那老翁哎哟一叫,鼻翼上勾个正著。李逍遥转头笑道:“这个造型绝对是前卫得很!”莫一笑大怒,正要和身扑击,井小蛙忙哈身而出,劝架道:“‘枫桥夜泊向来是斯文地方,莫要在此动武!”
莫一笑原有一搏之意,可却没了趁手家生,闻得井小蛙之言,登时心头一凛,似有所忌,但仍不忿:“蛙儿,莫拿这块方红叶所题的招牌来唬人!”井小蛙哈道:“没唬。这确是老姨年轻时所遇的梦中情人手书,虽然我也不能肯定那人是否蜀山方少侠……”李逍遥斗闻方红叶之名,不由心头大动,只要与“蜀山”相干的东西都能令他如此躁动,灵儿已见惯不怪。
井小蛙见那钓翁面现惊疑不定之情,虽仍蠢蠢欲动,终究没胆起身来搏,他笑了笑,又道:“虽不知钓爷被啥风吹来小栈,可这两位是小栈的客官,亦即衣食父母。怎麽说也绝非不相干之人,更不能往外赶。”莫一笑哼一声,沈脸瞪向李赵二人,气咻咻的道:“什麽来路?”李逍遥正要报上“船运行”字号,井小蛙先抢到前头,把钓翁的话语接了过去:“嗐!就别问三问四了,钓爷到底有啥急事夜里光临嘛?”
莫一笑又是心头一凛,想起来意,心道:“事势紧急,暂不跟这两个闲人计较。且走著瞧!”抬手把鼻翼所搭著的鱼钩摘掉,按下怒气,转面说道:“你老姨呢?我有事找她!”井小蛙哈腰递上纸巾,让莫一笑擦鼻血,然後才笑道:“老姨在打拳,谁去找她会挨打。钓爷到底有啥急事嘛?”莫一笑先已瞧见这店夥满额瘀伤,料想除那黄花娘子以外,决无别人堪能往人脸上留下这许多鲜明的鞋底印记,何况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晓此妇的坏脾气,便连他老人家也不敢与这等妇人摆谱儿,怔得一下,皱眉道:“烦你去告诉她,我今儿带来了好多鱼……”
井小蛙抚额道:“往常送鱼可都隔三差五,没这麽殷勤要夜里送罢?”莫一笑把鱼篓啪的甩上桌子,腥汁登时溅了井小蛙满脸,正忙乱擦拭间,听那翁焦躁道:“不想挨我揍,快拿给她看!”
因有要事在身,李逍遥无心理会旁边闲事,既然暂告风平浪静,他和灵儿便要吃饭,眼见满桌摆了丰盛菜肴,却全是鱼,有红烧、有醋溜、有油炸、有清蒸,犹未入口便吊尽了胃肠。他俩早已腹饥多时,闻香愈勾食欲,皆想:“这餐饭居然如此超值,黄花娘还真不多贪一文钱……”灵儿虽也大咽口水,终不改斯文本色,李逍遥哪忍得住,先已提箸来尝,那老翁猛地摔篓,跌落几条死鱼,李赵二人只瞧一眼,肠胃俱反,心中惊骇:“这些鱼怎会如此形状可怖?”
李逍遥毕竟在海边长大,死鱼见了不少,但仍被莫一笑篓里滑落的死鱼吓了一跳。先前他在太湖滨未顾细瞧,隐约只觉那些鱼死状萎瘪,宛然被榨干了肠脏。乍看之下倒像死了多日,只道没人收拾,以致积久腐烂。此时就灯而视,因已加倍留意,果然从鱼身上看出不寻常来。
“尻!鱼眼呢?”若在往日,此话自是李逍遥抢先出口。但既已经历不少风雨,人也由而谨慎得多,只在心里转出此般念头,并未作声,却听井小蛙叫出了他心里的讶异之感。“钓爷,这些鱼怎麽一只只全没了眼珠?”
李逍遥刚想:“死鱼先烂掉眼珠也很正常……”莫一笑却哼了一下,教人将几条死鱼翻了过来,沈脸道:“瞧清楚了再说!”井小蛙、李逍遥定睛一瞅,却又愕然:“另一边有眼珠。”但更加不解,何以这许多鱼全是同一副死状,右目残缺而左眼栩栩如生,衬著蔫瘪的鱼身,透出难言之诡。稍加凝视,又见每条鱼皆大张其口,状若人类濒死惨呼一般,灵儿已不忍多瞧,移眸之际,见李逍遥皱鼻不言,仿佛正在反胃不已。
“这算什麽?”莫一笑听到井小蛙强作镇定的言语,脸色愈沈,教人取刀剖开鱼腹。店堂内顿时弥漫一股焦臭气味,混合著恶腥,灵儿不禁转身欲呕。李逍遥看她面色苍白,纤肩微颤,愈增娇弱不胜之态。他连忙取出“净衣符”,悄然施法,但仍驱不尽鼻际异味。莫一笑瞥灵儿一眼,看她身著男妆,坐於柱影之侧,并未识破她女儿本相,只道此人极是脆弱,不禁生厌,哼一声:“跟个娘儿们一般!”
井小蛙惊道:“这些鱼……”莫一笑转回脸孔,朝地上剖肚之鱼呸了一口,脸色难看,半晌方道:“我打了一辈子鱼,没见过这种死法!”井小蛙蹲身细瞧,也惊疑不安的道:“怎麽里面跟煮过似的?”李逍遥探头来瞧,说道:“我看像烤过……看,没内脏,肉壁却有许多类似火烫的泡泡,五花十色,透著妖异的美!”莫一笑瞪了过来,冷哼道:“你胡说什麽?”
李逍遥端茶漱口,仰脖咕噜咕噜,并不接茬,心下却渐明了:“这种死法已属超自然,该我出马了。”灵儿看他这等神情,猜到郎君有意出马,她心里却想到什麽,微一蹙眉,碍於外人在旁,实有不便处,难免欲言又止。
井小蛙抬面问道:“钓爷,你从哪儿捡来这许多死鱼呀?”莫一笑脸色越发难看,按膝的手一紧,青筋虬张,沈声说道:“在我的地头!”李逍遥听了还未觉如何,井小蛙却跳了起来,变色道:“就咱镇子後面那些鱼塘?”莫一笑怔然一阵,涩然道:“没想到吧?老夫苦心经营半辈子,围湖拦河,筑塘一千余个,年年为市面供应许多好鱼,谁料……”井小蛙打断他老人家的抒情,说道:“原只道仅王员外家有妖情,不想这麽迅速就扩大到了你那一千多个鱼塘……”莫一笑怒道:“王员外家後院便是水塘,水塘连著河道,河道又连著我的鱼塘,这些水链全与太湖有关,他家有妖情,我又怎能幸免?”
若在片刻之前说有妖情,李逍遥、井小蛙自难相信,但既见证了死鱼的骇异之状,想笑却笑不出来了。李逍遥原想饭後去王员外家那儿看看,此时却觉最直接的线索已不直接,江南水网交织,既连莫一笑的千余大塘亦已出事,涉域如此之广,当真要查,又该从哪处入手才宜?
井小蛙猜道:“想必王员外家丫环常到塘边取太湖水给缸里的红鲤替换,是以染毒。早先我听水家人说,太湖出怪事以後,他们疑心是仇家海沙派下盐毒所致,正要大举寻仇呢……”李逍遥心念一动,想起自己亦曾听闻此节。莫一笑却怒道:“扯他妈蛋!海沙派虽是他们仇家,可海沙派的老大何子丘是我渔王寨的合夥人,兄弟情深且不说,年年分红皆大欢喜,他下毒整垮塘子产业有何益处?再说海沙派还没这等下毒本事……”捏起死鱼,往井小蛙脸上一拍,接著道:“这鱼若是毒死的,我敢碰吗?分明是妖情!”
李逍遥因觉有理,正抚腮寻思:“啥妖能把鱼弄成这般呢?”莫一笑不耐烦的道:“跟你们扯没用处!蛙儿,拿这些鱼去请你老姨看看,我想知道她怎麽说……”井小蛙皱脸道:“你这些烂鱼她才不会要呢!”莫一笑恼道:“忘八!谁要卖给她?我是想请她帮个忙,说说这到底算什麽回事……快去,不然老子叉死你!”抬起两指,作势戳眼,小蛙忙躲到李逍遥背後,却探脸说道:“我不去!方圆几百里谁不知老姨那脾气?她打拳时不认识人的,谁走近就打谁,不信你去?”莫一笑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一事,目中惧色稍闪即隐,问道:“上回何子丘是这时辰进去找她的吗?”小蛙道:“对呀。老姨说她不会赔医诊金的……”
李逍遥难免暗奇:“那黄脸婆有啥道行哪?为何这钓鱼公偏想听她怎麽说……”因是初来乍到,实难明白其中诸多关节,想也徒然。但见莫一笑不自禁地缩回脑袋,咋舌半晌,问小蛙:“那得打拳到啥时候?”井小蛙笑道:“说不准。最短也得打到她自个儿累晕为止,除非锺响了……”李逍遥又讶:“有这等奇处?”莫一笑叫苦道:“寒山寺那锺最近不常响,听说庙里正忙於修梁呢……”井小蛙道:“难怪两三夜没锺声了,从小听惯,夜半不敲锺睡不著……咋回事要修梁?”莫一笑道:“日前寺锺突然掉下地,砸伤两沙弥,你没听说吗?”
井小蛙咋舌:“咄咄怪事!”莫一笑又焦躁起来,拍桌道:“这事可不能等!拼著挨打,老子也得闯一回黄花娘的闺门……”小蛙笑道:“好哇好哇,你自个儿去……”话声没落,莫一笑把他揪将出来,推到前边,冷笑道:“上回何子丘笨就笨在没把你推到前头!”小蛙一迳惊呼:“钓爷饶蛙儿罢……”莫一笑哪里肯依,硬推小蛙先行,他则小心翼翼跟随其後,刚一迈脚,却绊个趋趄。
李逍遥迅即收脚,拉小蛙过来。莫一笑站稳之後,转脸见这大眼少年笑嘻嘻的坐在桌旁望他,不由大恼,发一声怪叫,外边登时涌进大群各挺鱼叉的汉子,将店堂挤得跟腌鱼罐似的。
“不打架,”李逍遥笑视灵儿,以眼色教她放心,旋即跷起二郎腿。先前那些渔夫吃过他的苦头,这会儿筋骨仍痛,本已逼近,当李逍遥一抬脚,呼啦一下全往後退,避之惟恐不及。莫一笑强抑惊意,扭身蹲臀,双手摆动,使出看家绝活“鸭形拳”,蓄气之际,口中“呱呱”而叫。
李逍遥笑道:“真是呱呱叫,别别跳!不过,我不是来打架地,捉妖是我的喜好……”脚微晃,摇了摇二郎腿。
“捉妖?”莫一笑下意识地收去鸭摆之态,怔然而望,一时将信将疑。李逍遥犹未想好怎麽说才得体,井小蛙突然抓起他的手,让那帮渔民看清李逍遥手拈的符,“看哪!何必找我老姨?有这位爷儿就得!”李逍遥不由的转头瞧了瞧这浑浑噩噩的店小二,心头瞬间纳闷:“他是怎麽抓到我的手?”以他的飞龙探云手造诣,被人抓腕的次数已属不多了。是以心下难免诧然。
莫一笑仍是难以尽信,眼瞪李逍遥,怎麽看都不觉此人稍具仙风道骨,但感旁边那垂眸不语的俊娃儿透著清逸出尘之气,似非常人,不由哼了一声:“捉妖也须讲出身,你算什麽派?”李逍遥眼珠溜转,料有此问,索性卖个玄虚:“当今捉妖捉得出色的,无非蜀山仙剑派、龙虎山天师派以及茅山降头派,三大门派之外,尚有许多人所不知的背景──比如我们逍遥派。”话到此处稍顿,以察貌观色。
井小蛙点头道:“对!”李逍遥蹙眉瞧了瞧他,手仍被扣而未放。莫一笑半信半疑,与身边一干渔民交觑之後,哼道:“口说无凭,露一手罢!”李逍遥脚刚动,莫一笑忙喝道:“不是要找你去开武林大会……”话未说完,忽觉腰下一凉,裤子落地。
眼见十几个渔夫齐唰唰掉了裤子,非但灵儿忍俊不禁,李逍遥更忍不住失笑,随即大惑不解:“虽说我暗使意念致动法是没错,但这回怎会一试就爽?”不觉移目瞧了瞧灵儿,看不出是不是她所为,旋即又瞥井小蛙一眼,亦然迷茫难明。
莫一笑提起裤头,定了定神,走到李逍遥桌前,说道:“走罢咱们,等完事儿後另有重犒。我们会做的,仙师放心罢!”李逍遥见其一反原态,料已信之不疑,他自己反而糊涂了,一时并没接茬。莫一笑越发恭敬,以汤为酒,举杯说道:“先干为敬。”此举之意为适才但有得罪处,乞望还涵。当下一饮而罢,因怕这俩仙师仍不肯见谅,忙教身後众渔夫一齐拜倒,为挽家业,哪能不恭恭敬敬?
李逍遥向来容易心软,何况本不讨厌这些鲁莽渔夫,便即起身说道:“不须如此,我也想看看到底是啥妖作怪。”莫一笑大喜,拜谢之後,忽觉嘴腥,皱眉问道:“是鱼头汤?”井小蛙点头:“然。”莫一笑噗的喷在他脸上,抹嘴不迭。
李逍遥看天色不早,正是行事时候,率灵儿正要出门,小蛙忙问:“不先吃点儿?”李赵二人回头看桌,皆皱眉不已,心道:“这当儿谁有胃口吃鱼?”李逍遥只一恍神间,手腕已自松脱,不由转面瞪著井小蛙。
井小蛙傻咧地笑道:“别拉我,蛙儿可不敢夜出,老姨会打破头的!”李逍遥一时想不出说什麽为好,便不言语,莫一笑误以为两位小仙师顾及用饭,忙道:“鱼没吃头,请两位天师且随老朽来,待会儿老朽教人捉一头黄牛做火锅吃,不是更好?”率先退到门外,众渔夫早立街旁持叉恭候。李逍遥暗觉这般架势倒也透著几分威风,喜道:“走也!”刚要出门,灵儿却把他的手往後一扯,他的脚便没踏出街边,正诧然未解,忽见众渔夫面面交觑,莫一笑问道:“什麽动静?”
啪一声闷响,众目乍抬即低,但见莫一笑仰躺在地,脸上压著一尾鲜灵活蹦的大鲢鱼,兀自惊呼:“有妖情!”李逍遥正感疑惑:“怎会突有一鱼从天而降?”井小蛙闻声挤出,探脑袋一瞅,笑道:“没事,只是活鱼。”那鱼虽掉得突兀,毕竟仍鲜活无异,众渔民扶起莫一笑,愣望夜空,均感天意难窥。
“哪儿来的活鱼砸头上?”此层疑念犹未揭过,夜幕下但闻几声断断续续的歌声,飘飘忽忽地掠耳而逝,众渔人各皆作声不得,昏黑的街边但见一双双惊疑不定的脸闪来闪去,竟无一人稍敢喘出粗息。李逍遥不禁心念一动,身形微晃,闪到街心,脚刚停定,灵儿已无声无息地悄随在旁。不论李逍遥所练轻功如何精进,她竟都能不声不响地追得上他。
“又……又唱上了!”耳听得旁边不知谁颤声咕哝一句,显得满心惊憟,李逍遥心存疑念,转面而觑。莫一笑立於众渔民围拥之间,眼望小镇西北角,面肌搐动片刻,不觉嘶声道:“在咱北塘那边!”愣望一会,强自定神,因见李逍遥目有探询之意,干咳两声方道:“好教仙师得知,那边可能在闹鬼!”李逍遥与灵儿交觑一眼,心想:“不是闹妖吗?怎又变成闹鬼了?”
莫一笑涩然道:“说来教两位小天师失笑了,可是这事真透著邪!半月前……大概是半月前罢,左近百姓常在深夜听闻妇人唱歌,我北塘的弟兄赶清晨到湖上布网兜虾之时,据说也有人见过那女鬼,好不飘忽!”众渔民纷纷称然,一时七嘴八舌,各皆不著边际。李逍遥心下沈吟,点了颗黄符卷烟叼嘴上,吸了一口,问道:“半月前?对了,啥时出现许多死鱼的?”莫一笑怔住,急难明白何有此问,旁边一渔夫总算头脑转得不慢,答道:“也在半月前,最早是步望月发现的……”李逍遥又摸不著头:“什麽‘步望月?”
众渔夫皆笑:“小仙师怎会没听说过步捕快大号?想是初下仙山,不晓尘世中事……”莫一笑用眼光逐个瞪去,教这干口无遮拦之辈闭嘴。然後由他道来:“步捕快眼下正在江南,此人虽属出道不久,当真算得年少有为。新当上捕头便连破大案,传说凡他经手的疑难怪案没有破不了的,更有日破一案的美誉。是以声名鹘起,人所共慕。便
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四)[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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