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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魑魅魍魉(上)[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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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犹仍记得,幼时学塾先生解曰:传说中出没于山林能害人的妖怪唤作“魑魅”。

    乐逍遥童年大多数阁楼恶梦与游历传奇或许果真发源自乡塾里古德白先生这通说文解字,直到年岁渐长,才知“魑魅魍魉”其实喻指各种各样的坏人。他本以为诀别了兰陵梦魇不会再遇更可怕的妖魔鬼怪,迄至素有“人间天堂”美誉的姑苏,不经意踏入人心机变莫测之江湖渐深处,眸中风云险诡,恍如鬼域重临。

    傲营亲兵或抛铁叶菱、或发袖管火器,却射个空。兀自警然寻视,树后倏地黑白交影互换,花茗闻声转面,犹未看得真切,眼前又倒一名同伴。只见那袭白影将要匿隐树后,花茗扬氅即撒一梭流刃飕飕射去,顷时嵌钉那人满背。

    小亲兵依依欢呼一声:“好啊,中了!”因恨众同伴伤亡,不禁上前欲揪那白袍客,料想花茗适才密射铁叶菱,所中皆是躯干要穴,那人即便不死,也必重伤难动。她刚抢到近前,树后蓦地闪出一道黑影,僵直直地悄立背后,发声尖亢:“众位江湖同道不会跟凌天昊之流走,因为他太臭了!”

    石嫂等人提醒未及,依依已闻一股异样臊臭扑鼻,她一惊回首,只见黑袍客扬起哭丧棒便打。陡映狰狞怪脸于眸,依依惊得呆了,心跳怦怦:“黑无常?”刘涛、花茗左右来救,黑袍客身竟不动,任刀剑搠穿,依依正看得愕然,怀里一凉,自背透胸,倏贯一杆染血垂殷的縞素哭丧棒。

    同属傲营亲兵,石嫂究长数岁,见识颇广,既临奇险于顷,浑若未闻旁者悲愤大叫,望着白袍客徐转一张端庄正色之脸,竟毫无活气,仿若胶皮面具。她手心顿沁凉汗,惊道:“似……似是多年前逃入滇西的黑白双煞!”不觉陷入黑白二影所夹,黝黑恶脸凑至耳边,尖声道:“妮子!你倒是慧眼识英雄。不错,老子便是黑侠钟通摄!”

    蓦然交影互晃,白袍客挺胸作正气状,注视众女宛觉只是一群待宰羔羊,悯然道:“凌天昊的侠气有我钟新色更俨然吗?”石嫂掩鼻强忍臭熏,说道:“再会扮也不过是毕生供人雇佣的无耻亡命徒!”白袍客手搭她肩,巍然道:“你等甘为凌家奴婢,死须怨不得旁人。”石嫂曾获夫授,武艺原亦不弱,但当白袍客出其不意探手按肩,顿时半躯僵木,连反抗之念也未暇生起,便闻骨折声脆。

    白袍客仰天嗟然:“不过钟某身为陕北名侠,杀汝辈妇道人家有污我手。”说完,拂袖将石嫂撂飞草丛里,移目望向树影蔽笼下的几个少年男女,见到凌钰筎赫然在内,心下越发确定:“这伙乔扮公差的小辈果是出自凌家!”

    众亲兵不知石嫂如何竟落其钳制,只因投鼠忌器,花茗等人虽绰暗器火铳,一时不敢妄动。待那白无常将石嫂掼跌于旁,花茗憋了半天的怒火终随一梭飞芒嗖嗖撒去,悉数击在白无常身上,仿佛打靶子一般,容易得连自己也难以相信。

    蓦间黑白互晃,黑煞钟通摄便在白袍萎顿之际复返,抖衫狞笑:“小妮子,你的暗器该撒完了罢!”花茗反应不及,黑幡无常棍霍霍扫将过来,教她顷时应付失暇,欲取飞刃再射亦腾不出手。刘涛见她招架不住,抬起手炮从旁瞄准那黑影,怎奈黑无常身法诡幻,总是闪到花茗背后出招,教她难以觑定发射。只此一耽,花茗闷哼而倒,黑无常晃影缩袂,隐于树后。

    傲雪知势紧急,怎奈徒陷“吞蚀天地”时摄时吐的怪异旋涡,一时难以摆脱。又虑伤及乐逍遥性命,怎敢妄动全力施为?众人大都莫名其妙,唯乐逍遥心知肚明,真气流失之势原本促急,但当凌钰筎运起真武龟元诀,若龟蛇游斗,其势渐缓,游而不遄。受她上乘道流心法牵引,内力虽失犹未遏,却变得徐缓无比,乍若急流之瀑,转瞬却似浓油粘淌,乐逍遥暗叹:“本以为长痛不如短痛,筎姐这么一搞,又跟龟爬般了!”

    看小甜甜这等天生好动之人也随而寂,乐逍遥微感奇怪,不禁多递一眼,见她坐姿古惑,眉心且似时有火麒麟状朱痕赤谶若现,所运功法无疑闻所未闻,更别说见历。乐逍遥体躯渐热,如置一火炉旁,烘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尽驱先前之寒。他暗异:“是谁在烤我?”只道单钵儿烤得冤枉,看孙湖身披冰鳞竟亦融水湿漉,宛如落汤鸭般映将入眸,逍遥儿讶:“氽欺妈了得!”

    傲雪为免殃及逍遥身,先自暗收飞雪诀速冻之功,腕环神光乍青即转莹淡。但感竟有一股奇热之气随乐逍遥所失内力乱涌,她亦奇怪:“这是何故?”殊不知小甜甜生性好玩,即便在这种困憋关头,因觉有寒冰之气透过乐逍遥躯浸冷她肌髓,不由动起争强之念,便催多几分火麒麟诀,发掌贴于乐逍遥“阳关穴”,与傲雪暗中相较。傲雪心感奇怪,想起一事蹊跷,便亦奉陪。只可怜乐逍遥时冷时热,越发苦不堪言,想到悲处:“身边妞们太强也是不好受!”又惑:“‘舔甜从哪学来这种怪功跟火也似地烤我?”

    思及小甜甜从来另类,本疑往邪门处,渐又觉未然,小甜甜所催功法纵极火辣焊烈,但却堂正豁然,似与蜀山修养之道暗合源流,因乐逍遥昔曾见识仙宗高人行功,纵仍懵懵懂懂,却也觉察小甜甜的这门怪功藏玄不邪。

    本来孙湖独受“吞蚀神功”与“飞雪诀”双重夹迫,因恐伤主,不敢全力与抗,只道命已垂绝,待渐融寒复元,暗感有一股火热之气从乐逍遥躯涌来,助他得以抒解飞雪速冻之厄,孙湖怎知此乃小甜甜所为,猜是乐逍遥帮了他大忙,心存感深之念,又觉乐逍遥真气仍然流泻未遏,便想:“这少年既是雪郡心上人,又甚厚道重谊,虽不知他身上何以竟蓄一门吸人内力的怪异功法,但看他痛苦之状,显然另有原委。不管怎样,我须助他缓解真气失泻之苦,好在‘洗髓经本是调和自然之法,当可一试。”

    小甜甜:“哎呀,怎地又有一注暖暖的真气却来调偶?”各皆不知孙湖暗自运驭少林神功正助乐逍遥镇气还元,并随而漾至每人经脉,几个妞都在心里叫唤诡异,对乐逍遥越发好奇心旺:“哗啊,他……”

    砰一声响,震耳欲聋。刘涛朝树下黑袂之影射了一铳,枝叶摇晃未迄,白袍倏欺至背后。却是白无常复返,刘涛猝出不意,交不数招便被点倒。

    那白袍客转面觑向乐逍遥等五个团坐难动的身影,抖落嵌身的铁叶菱片,笑道:“死到临头,你们这些狗男女还在苟且不休。不过,乘人之危非侠道所屑为之。”说完即退身隐于黑无常之后,那黑衣煞又似朽尸复活一般纵跃上前,背负着白袍客萎缩之身,抬起哭丧棒抵向凌钰筎胸口,撩开一粒衣扣子,投眼觑她皎白肌肤,狞笑道:“他不屑为,就让我来!”

    乐逍遥心下暗异:“这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在逗自个玩?”触及黑袍客目中凶光,知势危急,怎暇多想,不觉依从“老友记”北楼曾听过的那番秘语指点之法,牵动五躯霎如斗转星移,黑袍客伸棒一戳,本是要挑破凌钰筎衣衫前襟,怎料棒端抵处,却是乐逍遥右胁。

    “省省吧,你戳不死我。”逍遥儿话随念生,蹦出口边,乃咦:“神了哉!我能说话了?”黑袍客冷哼道:“你长到今日才会说话么?”逍遥儿活动嘴舌,道:“不是呀,但我觉得神奇!”舌伸嘴外,嗤溜又收卷而还,乐:“神奇哉!”黑袍客满怀杀气而来,不意在此撞一惫懒儿,难免郁结:“死在眼前,还有何奇处?”他此来乃为斩尽杀绝,决然不留活口,怎耐烦徒耽叨话,提棒便点乐逍遥死穴。

    乐逍遥本想故技重施再粘加一个,待吃痛猝然,始省不好:“尻!筎姐……”因凌钰筎正制他那三穴未放,致使吞蚀神功岔反而行,非但粘人不得,内力自泻势犹未消,即便挨哭丧棒点着要害,当下也无法吸其棍梢内力。尚幸他身穿天蚕丝衣聊为外层防护,临到险时硬天师的“真元护体”神功又随念唤生,那黑袍客料想他年岁恁少未必有多大本事堪能与抗,因存小觑在先,棒尖劲道并未运到三成,以为凭己之能只要戳中这大眼小儿致命穴位,断无活理。

    乐逍遥暗感没底:“这么急无法了解筎姐还給我剩下多少内力可用!”料以她从来大大咧咧的习性,多半拿得八九不离十了,乍提真气果然发虚,眼看棒头狠狠戳来,怎敢硬挺?欲待拔剑,手又没腾出来,却仍抱一丝暗盼:“最好是他点到我身时,被筎姐吸了去……”但凌钰筎并无吸人内力之能,此般情势全是乐逍遥自身内力冲泻而已,迫得她与傲雪等人不得不运功调化归元,绝非存心摄涸他。

    黑袍客忽觉此五人情状可疑,棒端未触即刹停半道,低嘿道:“凌家的人单打独斗从来不行,该不会是摆阵想陷我罢?”逍遥儿不由啧出声来:“这你都想得出,实在是太‘屌了!”黑袍客微振手腕,棒端倏然突出一截尖锐之锋,照乐逍遥死穴急搠而去。

    乐逍遥吓一跳:“棒尖变矛头了!”眼见尖锐异常,越发不敢捱,急依前法又牵动四躯飞抡,手亦变招转若千佛万掌,因虑力有不逮,纯取一个巧诀,原也不存几成侥望,哪料越是不刻意而为,这门手法越能极展妙髓,只兜转半圈,竟甩脱了雪、甜二女以及孙湖。乐逍遥心头大快:“哎呀,真是……”爽字未出嘴边,哭丧棒已至心口。傲雪等人各自行功未收,无法出手救他危急,徒然看得心焦气乱而已。

    总算乐逍遥先已腾出一只手,乾坤咒只在心头溜转即验,变戏法般地绰剑掌中。马君武的剑法仿佛原本就是为他所创,遇惶愈乱,不失其强。黑袍客变色顷然:“什么剑法?”乐逍遥哪顾回茬儿,随手便是一招“不知所措”甩了过去。

    打从家门出来,每临险急他多凭此招得以乱中解围,本已熟极如流,无须多想。自料这一剑足缓当前之急,不想黑袍客只一晃身便凌空倒悬,脚勾枝头,轻而易举避过剑光所掠之弧。轮到乐逍遥诧得眼直:“日!这你都闪得过?”方知黑袍客的本领绝不弱于姬灵通辈,堪幸他的“乱剑诀”已臻一气呵成境地,前招既老,间不容缓地又即变生新着,挥手洒然撩出一大簇乱芒,自下而上,势成“乱象纷呈”,没头没脑地撒将去。

    黑袍客瞳中顿如漫空剑雨泼至,其势之急竟不容避,他乍为一惊,但见大片乱芒却是擦身洒过,摧断枝节无数,陡失悬挂之凭,坠将下来。

    乐逍遥心中暗叹:“此人虽然可杀,我却终是下不了狠手!”乘那黑袍客堕地之时,只需送出一剑便可扫掉其首级,乐逍遥微一迟疑,剑便刹住。黑袍客纵已觉察这少年手留余地,却不领受,心反一狠:“你这叫活腻了!”趁乐逍遥凝止剑势之时,提棒疾刺咽喉。

    乐逍遥未料此袭奇猝,只来得及斜身一避,棒尖擦颈戳在肩窝,虽有天蚕丝衣挡住,棒梢力道之猛,亦教痛楚难当,欲待提剑架开,方觉半边身躯僵麻,绰剑之手一时不听使唤。黑袍客一击告偏,怎容乐逍遥稍有反应余地,又将棒尖追喉猛刺。他武功即使尚有不及姬灵通,此时乐逍遥已告乖蹇,纵然绝望,仍无后悔之意,惟叹晦气:“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大概也还下不了手杀人……”

    黑袍客却无丝毫慈悲心思,趁乐逍遥无法挪避,送手发棒穿喉。这一下本料必着,斜刺里突然剪伸二指,抢在棒尖戳中乐逍遥脖颈之际,骤地夹住。黑袍客劲催七分,竟然牢箍不动,前戳未果,后缩亦是一样扯不动分毫。黑袍客瞥见伸指夹棒之人便是乐逍遥身旁那精瘦汉子,本是一副拘敛态,仅出二指居然有如巨岳之沉。黑袍客嘿然道:“少林二指禅?”

    此时乐逍遥始知孙湖内功精深犹胜傲雪,适才同遭他体内吞蚀神功奇摄,傲雪、小甜甜、凌钰筎三女尚未镇气回神如初,相形之下,孙湖承受尤甚,分明面显萎容,竟然先于旁人恢复功力。乐逍遥只知其一,不晓其二。孙湖仍受雪、甜二注截然相反的真气交迫溢凌之苦,所复不到半成功力。黑白煞本领不输于他,倘若硬挑,必占此刻之利。孙湖自知艰难,却并不撤让,抬眼间精气凌然,道:“金刚指。”

    黑袍客语声竟颤:“北释宗的于品海也来了吗?”孙湖素性惜言如金,瞪视未答。但从黑袍客眼神变化中,乐逍遥在旁暗省:“金刚指想是北少林的看山绝活之一。看那黑狗子神情忽变,似怕于品海得紧!”他灵机一动,顺黑袍客之言因应道:“这么大的武林峰会,于品海于大哥怎么可能不来呢?”这话却令孙湖与黑袍客同时变色。

    孙湖心神难以宁定:“这少年怎……怎知于大师兄会不会到场?”思及一段秘辛,愈教困惑。黑袍客觉察金刚指箍夹之力微有凝滞迹象,就势抽棒而出,后跃丈许地,说道:“好啊,凌家恃有少林武当撑腰,难怪连门下一条狗都这么横!”乐逍遥朝孙湖挤个眼彩儿,谅那黑袍客既生忌意,当必退去,暗松一口气,见犹没退,只得又朝黑白煞呛声作唬:“汪汪!就是这么横,还不滚?”

    黑袍客忽蔫了头,垂手低脸,就此不动。背后走出白袍人,慷慨发声:“不管你们有什么人撑腰,今儿都是除恶务尽!”乐逍遥听出赶绝之意,心弦刚松又即绷紧,但想:“賊咬一口,果真入骨三分!”白袍客钟新色忽提声喝:“放鼠!”林雾里应声闪出几个驮袋人,祟祟蹑近。

    乐逍遥见势暗毛:“又似先前那样搞群鼠大阵了。只怕这回更凶!”未及想到破解之策,几个扛包人分据四下方位,解袋倒鼠,口里咕咕哝哝,不知所念何咒。乐逍遥越发看得头皮发麻,不禁恼道:“刚才还自吹是什么陕北名侠,却与鼠辈作一道了!”白袍客冷哂:“为达目的,何必介意灵活选择手段。”乐逍遥笑:“四个字,‘不择手段。何必拐弯抹角?”白袍客正色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因等不耐烦,转头又催:“巫鼠杀阵怎仍未布?”

    乐逍遥闻声心又高悬,但见那数名驮袋汉子各掏竹哨乱吹,群鼠四散,竟不听调遣。白袍客变色道:“巩残宕,瘟神鼠杀之术何在?”几个驮包汉兀自惊惑忙乱,突听一声嫩笑吃吃:“偶寻来时,就料到有人冒‘瘟神爷的名儿啦!”言毕,拿个细竹管子溜秋吹哨,其调越发尖锐怪异,乐逍遥正觉扰耳,满园散窜之鼠不知竟着何道,各皆昂头应答,一时吱吱声大作,群鼠滚滚如流地复返,乍眼投去,仿佛地面蠕蠕自动。

    乐逍遥看得惊怵之余,微有些悟:“这些耗子先前乱溜,似惮小甜甜在此。怎么应她召唤,又回来了?”数名驭鼠人亦各惊惶失措,吹哨低引,欲阻鼠阵被他人所遣。小甜甜眼含戏谑色,哨音转厉。不过瞬间,几条汉自脚而至头脸,被鼠群爬钻密密麻麻。遭噬时惨呼之声,顿令听者心栗不已。

    黑白煞窜上树梢,方才躲过劫数,惊怒大叫:“巩老二,怎么回事?”小甜甜吹哨愈响,立掩他声。眼见几条活生生汉瞬即变成千窟百孔的残骸,乐逍遥怕惹夜间梦恶,没敢多瞧,方欲闭眼,听得小甜甜稍止哨声,说道:“就知道施过法的鼠子,偶玩得动。”正自得意,枫梢哗霍一阵骤动,势如苍之涛涌。

    有影疾速扑现,在半空中桀声道:“又是你这小骚蹄儿却来拆我!”小甜甜仰脸道:“二毛子,偶也知是你!”那影子穿叶掠枝,桀然道:“你怎知?”小甜甜笑道:“偶进城里四处逛,总没见着鼠子,就猜是你诱引了去练巫鼠阵了。”逍遥儿想:“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耗子们都怕了毒鼠强呢!”

    那穿窜如魅之人怒叫:“小蹄子,我要逮你来煮!”小甜甜兀自寻觅不见其踪,脑后枫枝骤然分拨而开,扑出一个黑布罩头的小影,手持尖矛,欲趁不备将她搠穿挑去。乐逍遥在他们对答之际便已提防突袭,背后劲风乍生,他已察觉敌至,发掌牵引,将小甜甜照臀托送,溜溜转甩于旁。甜甜:“哎噫,摸偶股!”

    尖矛闪电般倏搠而近,来势纵急,怎及乐逍遥大转轮般易躯挪位得快,待矛头抵触他胸膛,竟搠不透。那黑布披头的小躯汉子才教诧然:“怎么变一公的?”乐逍遥提剑刺腕,说道:“妞是留来泡的,不是拿来煮地!”使一招小桃闪击术,本已极快,不料那小躯汉子变招更快,晃矛飞搠他喉。

    乐逍遥一时眼前花乱,昏暗里急难觑清来势所取何位,唯变招“不测风云”,只管朝晃影纷乱之处倾洒乱剑激划。斗闻一声尖叫充满惊痛交加意,乱叶败枝撒落地面,长矛堪堪贴颊搠于他肩后土里,杆影斜插犹晃。眸间一线殷溅未消,那小躯汉子已匿无踪,唯留淡淡血雾漾过眼帘。

    小甜甜懊恼道:“唉呀,跑了哎……你怎么不帮偶捉住他?”乐逍遥想那一矛之险,惊犹难定,反被妞嗔,唯有嗟哦:“敌人是用来斗地,不是捉来虐的!”小甜甜捶他。

    傲雪未及生愠,锐风斗激。原来黑白煞趁机发袭,豁然撒射七八注厉芒,每逾七尺之刃,白光流梭,并无柄锷,分射乐逍遥等数人,顷间全招呼到齐,殊无遗漏,便连懵懵方醒的杜小郎也在刃射之列。

    “除恶务尽!”黑白交躯换影,籍夜色掩形,黑袍客随刃芒疾蹑而返。似虑万一有漏,他便給存活之人多补一记狠的。

    乐逍遥惟恐众人但有闪失,怎容迟疑,抢先发剑迎去。连倾数下乱招,荡刃拨离。黑白煞飞撒的利刃力道奇猛,初时乐逍遥遇芒即拨飞别处,未觉如何不寻常,待多磕得几下,隐感真气难继。似是每拨开一枚飞刃,便耗去几分内劲。他一时提气未暇,出剑竟告力穷,虽亦仍快,磕及一道飞刃却拨其不落,只霍一声打得偏转去向,本是射向孙湖,经此拨挡,改势飞袭傲雪。

    眼见其芒迅急难追,乐逍遥心蹦嗓眼,喝声:“当心!”提剑欲再扑去挡开,不料左右两股劲风簌簌交击而迄。乐逍遥不须回觑便知黑白双煞杀着猝临,总算比快他尚不惧,飕地反撩长剑,以小桃闪击之法使出乱诀“瞻前顾后”。

    叮一下脆响,飞射傲雪之刃被剑风所磕,虽去势不变,究震得偏些。便趁此隙,孙湖从旁掠手,纯以少林金刚掌劲,磕刃碎去无余,得解傲雪之危。傲雪浑不理会自己所临之险,看黑白双棒交叉合击乐逍遥,忙叫小心。

    乐逍遥仿佛未见黑白双棒合袭,又嗖一掠,剑风分明朝前,倏尔竟后。把那招“瞻前顾后”的剑意畅然使尽,后发先临,宛若古时孙膑之围魏救赵,不理哭丧棒袭至,反置黑白煞于夺命死隘马陵道。

    黑白双煞前招顿老,自感穷竭。嘿然道:“不与亡命之徒一般见识!”撤转棒招,反打乐逍遥绰剑之手,封阻门户。乐逍遥自感真气随时告蹇,怎容久持耽耗,仍执一念取快,顺前招余势变换新着于无痕之隙,陡成“不测风云”。

    黑白煞适才若退离远处,当无眼前之厄。他既一意缠斗,乐逍遥惟有催足快招极尽险绝之意。黑白煞横棒拨打他手脉,则是觑准此刻乐逍遥招数中时有滞迟的弱象,乐逍遥暗觉厉害,怎敢硬把前招使绝,中途又变“左右为难”,恃宝剑锋利,迫黑白双棒不敢稍触即移。

    黑白煞见他怪招层出不穷,每必险极边锋,忽感没底,眼瞥凌钰筎在旁收功抚息未迄,便晃身游离于乐逍遥偏芒之外,发棒急挑凌钰筎怀,桀声道:“老凌别办峰会了,改搞丧事罢!”两躯同伸持棒之臂,棒端突出尖刃,分进合击,宛如毒蛇吐信,催势奇快,教旁人措手不及。

    小甜甜笑眯眯地只顾瞧,似没想要插手。乐逍遥心头气为之促,念动飞快:“我若出招去救,必落后着,不及他快。”只好执念一赌,霍然撩剑斜击虚处。黑白煞因诧:“怎不来救?”乐逍遥连晃腕肘,一变适才大开大阖的打法,黑白煞如坠镜花水雾迷障,只霎间惘然,顷觉边锋一抹,如漾微漪。

    乐逍遥低眸看剑回凝额前,哂言道:“女人是用来疼地,不是拿来劈地!”话声未消,黑袍客搠向凌钰筎的那一棒随臂摔离别处,啪的掼在树干上,随即落于草丛里。众愕之间,黑白交躯晃移远处,逸入夜幕。撂一语含痛透惑:“怎削得这般准确?”

    其实乐逍遥也不晓得黑白煞哪一只才是真手,但见剑刃流珠滚殷,已知中的,心道:“好彩!这一注要是押‘四季财我就发了……”他临险不乱,一举致敌,用的便是粼儿所授圣灵第二剑变着“镜花水月”。不禁想到她,心急欲见。

    “这是哪颗蒜?”江南水寨有语私议,眼皆望着垛儿眼旁一个大放厥辞之辈。有知底儿的道:“孔白水。京衙派来盯陈大人的监军……”那官儿望江斥道:“乱臣贼子,少跟我提什么‘民有民权。龙船会的狗贼还是先拿镜子照照自个儿罢,你们那些劣迹叫人发恶梦!”

    左右有谏:“大人,陈将爷说,张士诚封江生事纵有万般不是,他龙船会所辖之地却孚民望,并不象你所言。百姓有民谣曰:‘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可见张士诚深得人心,反是咱们朝廷派驻的杨完者大人治下怨声载道。陈将爷虽与张賊对骂多日,为不惹民暗笑,从不妄加诬贬张贼别的不是……”孔白水老羞成怒道:“便是不许你们长别人志气,灭自个威风!我要不这么挑他碴儿,咱这边百姓还不得被他招引了去?”到垛口又喷:“张士诚勾结倭寇作乱,与朝廷分庭抗礼实属叛逆,作恶多端,必自取灭亡!我大元朝素得民心,江山不但坐了,还要继续坐下去……”嘴上正嚷得热闹,不意裤子突掉,露出疮疥斑斑的丑处,欲掩不及。

    因闻众声哄笑,孔白水气急败坏道:“谁?谁干的?”左右从吏有劝:“大人还是先去歇歇罢,等明儿陈将爷起床,他自有对策……”孔白水不甘,仍要对骂到底:“你们这些不分是非之人,本官若不加以教育,非堕落不可。休装聪明,谁比官家觉悟高?大家别理张士诚,他勾结倭寇搞分裂……”守军里有人失笑:“扯!老张一伙泥腿子打娘胎里出来没见过倭寇长啥样,反而咱城里青楼藏有倭女供老爷大人赏玩呢。”

    曦光洒出阴云层隙,移注陋巷。惜刀埋伏墙角,趁清晨人稀,本欲有所动作,不料后边冒出一条嘟囔个嘴儿的小花犬,隔二三十尺朝他开喷,嗓门奇大。楚惜刀正全神专注前方,猝惊一跳,转头作势吓唬,那苦着脸的小狗不理,仍嚷不停。惜刀担心吵起邻里,操刀诈作驱赶,那哭丧着脸的小狗越发嚷得厉害,且吠且退,但终不离。左近已有居民闻声起床,似欲来觑。惜刀大怒,举刀追砍那狗。因见杀至,后者溜得飞也似……

    与此同时江北。

    “哎呀,嗓子哑了,喷不动啦。”士诚揉着通宵熬红的眼,将“大声公”塞給旁边一蒙脸文人。“耐庵,你来替会儿。”文人忙嘘:“别大声!我这会儿化个笔名唤作沧海客……”士诚:“沧屁海!少来虚的,大丈夫行不改万儿坐不换行头嘛。”耐庵被推至舷边,对面兵楼也更换一低衔儿文官,饮水润嘴,各自清嗓。开喷:“坏哦你们!”

    江南那官儿问:“你是文人?”耐庵:“然!”官儿:“那你死了!我专管你们文人。”耐庵:“怎么管?”官:“审查你!”耐庵啧曰:“就你们最变态!”官儿唬曰:“烧你!”耐庵斥:“坏事由你做,我且让你名垂青史,遗臭万年。就跟北宋奸臣高俅一般糗到底!”官:“我也可以找人整臭你!”耐庵笑之:“你找来的不过是垃圾而已,一时群鸹喧噪得热闹,转眼雨打风吹去。”官:“衙门请来的写手不见得全是垃圾罢?”耐庵:“能听你们使唤得动的都是垃圾!”官儿威胁:“压制你封杀你烧你的书!让大家只看得到衙门扶持的……怕了吧?”

    耐庵转头诉苦:“士诚,他说要焚书坑吾哦!”士诚吃腌蛋,头没抬的道:“他若敢做便亡得更快些。等日后咱去挖他们祖坟烧他老母的干尸算报仇。”耐庵:“然!”转面朝江南那官儿做各种鬼脸,辅以相关手势叉之。

    纵使在别人眼中,不修边幅的乐逍遥仍是那个糊里糊涂闯入江湖的瘪三模样。究因机缘际合,加之天赋使然,他一身武功已非同昔比。那黑白煞虽来历不明,手段之强劲悍狠,并没输于“鬼见愁”姬灵通分毫。乐逍遥本以为值此困迫关头决计无望退敌,为护众人周全,唯戮力一拼而已。俟见那人断臂败走,他犹如置身梦里,转头回望众颜,未待探问各人尚否安好,忽有一股空乏之感涌将上来,连稳立亦难。

    乐逍遥微觉不妙,试提真气未应,心中叫苦:“尻!撞上筎姐,害我内力泻了!”先前他因受内息澎涨溢涌之苦,巴不得摆脱这身惊世骇俗的内力,便纵重新再练也在所不惜。待当真提不成功力,只觉空空如也,竟似未留分毫,不免大急:“不是吧?这些家伙连一丁点都没留給我……”思到苦处神恍,不觉手中剑落,入土无声,深插半截于地。

    他低眼觑剑方省:“昆吾!难怪刚才我一边厮打,一边真气剧减。还以为是黑白怪发撒飞刃的手劲独异呢,幸好这厮输得早些,不然该是我耗不起……”凌钰筎终于收迄功法,调气归元,亦知适才凶险,与众人一般心思,都感若无乐逍遥拼命阻敌,当无侥理。抬眸之时,迎着乐逍遥惘惑懊恼的目光,口里似还喃喃的道:“泻了都!泻了都……”

    凌钰筎觉察他似有怨意,愠道:“小賊,撞上你就没好事!”乐逍遥其实对她并无多少埋怨之思,毕竟这番厄运突如其来,一时难以坦然承受,莫名地惶恐之余,正觉说不出的烦恼,反被她责,乐逍遥不由啧一声道:“撞你才没好事!”凌钰筎当众脸面下不来,嘟嘴发掌,将他劈胸一推,怒道:“以为我想撞你吗?把宝剑还来!”

    “泻了……”乐逍遥心神正乱,唯此念头伴着苦水在腹里搅来滚去,思到内力失泻的后果必极不妙,头脑沉闷欲晕,又咕哝一声。不意被她猛然搡胸,当下腿脚乏力,怎生抵得,跌步望后便摔。

    孙湖同杜小郎一同寻得石嫂、刘、花等活着的人,替她们解开黑白煞所点的穴道,幸好凤飘翎伤势虽重,经杜仲一探,仍然有救。孙湖等正忙之间,枫苑幽径脚步匆匆声近,四下里火光晃耀,石嫂等顿生惕色,但见为首一个粗汉老远就嚷:“莫慌莫慌,陈大人的部众!”正是袁总目领数十官兵闻风来援。

    因见孙湖等人眼神仍含戒意不减,袁总目指旁边一个玄胄小校,禀曰:“已然问明,这些全是陈大人辖下瓜儿千户调拨回城的骁旅,他叫可凯臣,是将爷麾下新人……”那小校趋前拜倒,连称:“来迟一步,令两位将军受惊。凯臣罪该万死!”孙湖不言,侧脸望向傲雪。

    那骁校见横尸于前,想象适才情势必恶,越发惶恐,头不敢抬。傲雪微微摇头,并不责怪。孙湖方才伸手示起,那骁校礼毕始立,心仍难安。孙湖凝视这小校,心下暗异:“此人精气内敛,步伐奇轻,其中似有微妙处。”但听啪一声响,乐逍遥跌得狼狈。傲雪收功未及,怎比小甜甜蹦得快,簌地捷足先登,抢先笑搀乐逍遥,嫩声道:“哎呀,可摔得难看!”另腾粉荑乱拍,替他掸去沾衣尘土,嗔:“自找哦!谁叫你没事乱惹人家大姐姐来着?又想非礼了不是!”

    乐逍遥本已胸闷憋苦异常,跌倒犹未觉痛,被小甜甜胡栽一锅黑灰,反教气结。他一怔难语,心道:“不是我都觉得窝囊……”心绪杂乱无以抒,只好苦笑不言。凌钰筎本要上前踹他一脚,抢几步碍于小甜甜在旁,便又止足,哼一声道:“这小妹子,你理他干什么?”小甜甜笑道:“才不呢!偶是要来踢他——”尾音拖而未绝,脚已叭地踢在乐逍遥臀后,使之仰跌未成,改栽一嘴泥。

    “女人都怎么了?”若说先前凌大小姐那一掌发得莫名其妙,此刻小甜甜之足则应算作无厘头至极。然而凡事都有其缘故,只是猝料不及,乐逍遥的跟头栽得稀里糊涂,一时未明而已。

    小甜甜拍手打一声哈哈,趁众人未及有所反应,臀影扭晃,往林丛雾迷处溜得飞快。

    眼见此郎接二连三受欺,傲雪岂有不急,只因一层缘故,她运行天山内家心法不若以往畅快自如,缓息抚元反落于凌、甜二女后边。未待收毕功诀,便置诸不顾,抢到乐逍遥身旁搀扶,一反往常镇定庄静。关心情切之态,众无不觉。只孙湖、石嫂目光交觑,各暗含忧。毕竟年长识深,想到的不是当下,而是日后。

    刘、花等傲营亲兵怎能见得凌钰筎对乐逍遥如此无礼,本要上前揪她,林苑吱声又密,群鼠滚滚如涌,阵容浩荡,顿将众人皆骇一跳。待加戒防,鼠群却朝小甜甜所去的方向追涌而往,远韵时高时低,笛音引领。

    众人犹各惊疑未定,孙湖锁眉猜到几分:“那小妞的笛声居然有诱引鼠虫之能。幸好她对我等尚无恶意……”

    凌钰筎移转目光瞥见地上所插半截长剑,愤恼当头,一如既往的心疏,探手拔出,持以在握。刘涛、花茗诸人立时警起,手按兵刃,上前护定雪、遥二人。那袁总目原本遇事每往前冲,籍旁人火把所耀,看清是本城天字号女侠,亦即凌家大小姐无疑,立刻作声不得,脚往人丛里移。心下纳闷:“她又跑这整啥来了?”

    凌钰筎矜然挺胸,丝毫没把众人放在眼里,绰剑一指,划半圈儿,寒光侵逼凛凛。看花茗眼有惮色,本畏此剑之锐,她却以为这帮男女怕了自己,更把莹鼻朝天,冷哼道:“想依多为胜么?只怕不成!”

    乐逍遥一时头脑昏糊,忘记那是何剑,只道凌大小姐拿回她自己所失的兵刃,见刘涛、石嫂怒欲上前拿她,他勉力说道:“算……算了。”石嫂闻言便即不前,刘涛仍忍不住,从旁卒手里掠刀于握,指着凌钰筎,忿道:“我便是看不过她对乐少侠如此无礼。除非道歉,不然没完!”

    凌钰筎冷哼道:“什么少侠?他不过是个贼!”乐逍遥对此已然习以为常,听了还没怎样难以承受,唯自暗叹而已。刘涛却愈怒不可遏,霍霍挥刀虚劈,斥道:“看你这等样才像賊!直没良心,刚才若没乐少侠拼命相护,你第一个死得难看!”凌钰筎骄横惯了,最恨有人当众顶撞,还揭她短。登时气白了脸蛋,寒声道:“关你什么事?”花茗回嘴:“他既是我们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说相不相干?咱可不像有的人那样良心給狗吃了……”

    女娘儿们对骂往往好朝难听处发掘辞藻,花茗尤为个中里手,凌钰筎斗伶牙俐齿怎敌,三两下便拙,涨红俏脸怒道:“叫你骂!叫你骂……”花茗爽利开来,兀自刹不停嘴,怎料那大小姐斗嘴虽然不行,出手却快难防备。凌钰筎一气挥剑,其势之急,刃芒之厉,顿教花茗口圆失声。幸有刘涛在旁先已提防,出刀横架,犹未交磕着实,钢刀无声地断折为二。

    不想凌钰筎手中长剑如此犀利,顷间人人均吓一跳。也幸一来她尚无杀人之心,挥剑仅为吓唬;二来此剑之利也令她惊愕不已,顿忘别的,生生刹停剑势,睇眼自瞧。孙湖、石嫂各觉凶险,分别抢身趋前,拉花茗、刘涛后避,免撄其芒。

    凌钰筎突然晃腕递锋,纯以真武上乘“青掠诀”卓妙手法,猝出不预,趁刘涛退离未远,搁刃伸抵其肩。眼见刘涛性命落于她手,只须微撩便抹飞头颈,众均变色,怎敢轻举妄动?

    袁总目一认是那主儿,知惹不起,本是要避往暗处,但觑得势紧,人命关头不得不硬着头皮蹩将出来,脖泛粗筋的道:“这个……咳咳……大小姐千万可别伤着了人,不然这祸就闯得大了!”凌钰筎斥:“好啊老袁,你也在这!别凑来把脸丢了噢……”袁总目搓手摇首,憋脸道:“不是……可是……总之……这祸可……”乐逍遥暗奇:“这厮对人凶得很啊,怎地一撞那妞就孬似我了呢?”

    凌钰筎正眼儿没瞅那袁三,冷哼道:“臭东西,不要脸的。当年上门央着恳着娶走我家丫鬟时,瞅你许的天大愿头!害我桂姊姊跟了你过的啥日子?你怎待的人家,累她一身病瘦成啥似的?人不人鬼不鬼了都!”袁总目愧无以对,眼圈儿红了,窘迫垂头。凌钰筎斥:“悔我当初不该在爹面前帮你说好,却害苦了桂姐姐。早想掴你了,还有脸蹦来见我?”

    乐逍遥不料有此隐情,只是瞠眼,直难置信凶神恶煞的袁总爷也会被克。本来不喜此人,看其挨训得无地自容之状,忽生同情。尚好凌大小姐当众人面前不愿多扯家事,横那总捕头一眼,移觑刘涛苍白之面,轻轻提剑拍她颊,矜然道:“本小姐不同你们计较!”言毕收剑,却以巧法掠断刘涛一绺发丝,待飘未落,遥以刃迎。众见青丝不触剑锋便先断在空中,又吃一惊:“这是什么宝剑?乍看其形古拙不锋,乌幽幽似未开刃,怎如此锐利?”

    看众人眼中骇异神色,凌钰筎亦自得意,兴之所至,索性随手撩剑旁掠,趁群卒不备,连斫数段刀头枪矛于脚边,因锋极锐,仅袖风微带,断物无兆无声。直至坠地生响,众卒才省兵器已短半截。环扫一片瞠目结舌之颜,凌钰筎方才冷哼而走。仗有神兵得获为恃,更不虞别人有胆仍来追缠。

    若非乐逍遥执决按手不放,傲雪已去教训这眼中无人的骄横女郎。眼看她扬长而去,众皆不忿,但孙湖内敛、石嫂稳重,袁总目则愧存于心,因那桩往事深感无颜面对凌大小姐火辣辣怒炙之眼。傲雪未言为示,旁人只有迟疑未动。乐逍遥正要松一口气,忽听一人说道:“此妞忒也可恶,且让小人去绊她一跤教长见识!”

    乐逍遥心又紧起,转目瞥及一影直掠而往,身形看似毫无巧着,却竟飞快,宛如离弦之箭。玄胄晃眸即远,唯觉背影似那名叫可凯臣的陈营小校。乐逍遥忙道:“不必生事,由她去罢!”话犹未落,那小校已去得没影。傲雪不愿徒惹逍遥急,遂顺郎意,蹙眉道:“孙湖,让那人回来。”袁总目因适才之糗,暗感留此害窘,便抢孙湖头里,说道:“各位且歇口气,还是在下轻车熟路一些。”揖毕便自寻去,一路摇头,想着刚才凌钰筎所斥,只觉丢人。“唉,糗了……”

    “唉,泻了……”乐逍遥亦自叹惋,移目觑看杜小郎忙碌救死扶伤的身影,强驱内力失泻概尽之哀。除亡者已矣,黑白煞一伙连伤数人,每人挂彩多处,想杜小郎独自料理不过来,便欲帮忙。他医治外伤的经验绝不浅于杜仲,一路所贮良材也已颇丰,眼前恰派用场,看凤飘翎伤势严重,实是堪虞。顾不上休息,手往腰畔欲取药品时,拈指竟捏个空。登时心凉到脚,叫一声苦,不知高低:“氽!我那小袋子怎地又没了?”

    傲雪怎知他着急何事,试探脉象,又摸头额,觉乐逍遥臂膀寒毒已消,既服解药,流魇亦除。她心头方宽,籍灯看他脸颊挂彩,血殷半腮。傲雪心头疼惜,唤杜仲敷药毕,遂取素绫为他包扎。傲营亲兵在此连殁数人,乐逍遥帮忙稳定凤飘翎危势,看官军料理尸身,心头悲哀溢于形表。反是傲雪、刘、花等人神色平静如常,在遗体旁边低眸默视稍顷,谁也没有说什么。似是早已见惯死亡离乱,心竟漠然,即便折损的是自己伙伴,亦视若等闲。

    乐逍遥见她们如此,心中不由得微有寒意。转面望向杜仲,此人垂头坐于那小女卒依依之旁,竟犹忙碌。石嫂以为杜小郎适因惊吓失常,叹了口气,上前说道:“杜小郎,依依已死……”杜仲却摇了摇头,仍握依依手脉,不许旁人过来抬尸。

    乐逍遥因感奇怪,便亦探诊,不一会已自了然,轩眉道:“伤势很重,气息极弱。但先前那一刺未中臓腑要害,只是内腔出血瘀结……”说到此处,不禁眉头又锁,咽话沉默。杜小郎道:“以当下的医术,内腔出血不止,便是没救。”摇头自叹,又道:“可她一息尚存,我又怎能放弃?”

    “咱们都是大夫,不能轻言放弃。”乐逍遥投以勉励目光,自怀掏书,揭开外层包裹的油布,翻卷说道:“洪大夫这里有一章专讲内腔除瘀止血,只因关涉开刀这等深奥法门,其中又有许多理论晦涩,我虽记下大略,连看多日究弄不懂。杜兄医学比我高明多了,且給你拿去看有没帮助。”杜仲接书翻看,点头不迭,语声竟微颤抖:“籍载三国神医华陀已谙开颅剖躯为人解除顽症恶疽,不想真……真有此法!”急看书皮儿,却是“菜根集方”四个工整楷字。

    老洪遗赠此籍,乐逍遥每暇必读,为强记忆,更抄写背诵。在他船舱备留一份抄存之本,但越到后边,所载医术越加难懂。他心无门户之见,不愿敝帚自珍,见杜仲亦感有用,便说:“只要能救死扶伤,你先拿去试试看。”杜仲不知因何越翻此书越是心情激动,忙即揖谢,说道:“既如此,小人阅毕便当原书奉还。”逍遥儿心里自笑:“借书不还的多了。”还好已有存录,并不介意,推杜仲道:“救人要紧。”

    石嫂等人在旁都难置信:“依依伤成这样还能有的救?”乐逍遥转望傲雪,正色道:“外边不容久耽,你们最好是护送伤者回辕,以便医治。”说话间,手未闲着,自怀里取医用针囊,连落数穴,封遏那女兵依依创口周围诸血,帮杜仲止缓她失血之势。想到乾坤袋本有许多良材奇药,唯叹:“要是那宝贝袋子在此,于伤者必不乏更好使之药可用。”不须多加揣猜,心下已锁定一人:“看我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这全是宁财神害地!本以为小甜甜跟踪我乃因你妈的初恋之故,其实她该算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酒壶。”

    谚谓同一处连摔两回跟头,该算愚蠢了。乐逍遥不愿往这处多想,免自没趣,遂转念另忧:“泻了都……”他所学许多武功都与内力运驭相关,既失内力,岂不是全盘皆墨?思到大大不妙处,愈愁绪满肚。只见一人匆匆来报,向傲雪、孙湖低声禀曰:“两位将军所料丝毫无差,属下已发现魔教向左狐的行踪……”孙湖不言,只望其帅。

    傲雪面不改色,闻讯似并无意外,或早在料中,淡淡的道:“再探。”禀者去后,乐逍遥望其背影,心念暗动:“这厮服色也似凤飘翎般,虽然面生,想来也是燕云三十六骑之一。”傲雪在旁觑他脸色带愁,不禁问道:“哥哥因何烦恼?”乐逍遥对她不愿相瞒,但又不想让她多添心事,迟疑片刻,没把自己内力似已荡然无存之事告知,只说:“没事。”

    傲雪只道猜到他心思何系,便领去探望粼儿。晨雾青濛,后园一方平地空旷,有马车临水缓迎。乐逍遥本以为无人守护,待又近些,方始瞧见四周幽暗树影里错错落落悄立得数人,各皆身躯毕直,肩披黑色斗篷。

    他认出燕云服色,乃望傲雪,奇道:“刚才咱那边有敌,怎不见他们来援?”傲雪告知:“他们奉命在此,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准稍离半步。”逍遥儿知她为保得粼儿周全无虞,布置细密。他心怀感念,但啧:“傲家军令果然严得很!”傲雪本想牵挽他手,未及相触,因见乐逍遥似无此意,她只得又把手缩了回去,伴他前行,闻言却叹:“可我大哥说,治天下太平,不能只靠军力威权。”

    乐逍遥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两位兄长怎么了?”傲雪伴他身畔,眸子本是流彩明亮,但他一提及傲家,她眼光竟似转黯,移望别处,不吭一声。乐逍遥吶吶于旁,不便多问,随即想起一事要紧,说道:“有个河西的纳兰春树,似想在姑苏搞事。”傲雪恍似未闻,痴眸望晨雾笼河之景,终无言语。乐逍遥徒自郁闷,又告:“听说萧二爷被关东强雄囚在一个却唤‘普天间的地头,快去打救哦!”

    傲雪停步回眸,背抄手俏立于柳旁,说道:“我们也正在找,可这地方确没听说过……”自从乐、蔺二人前次报知萧乘龙之事,傲雪及其家人已寻多日,怎奈“八百龙”行藏往往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遍觅不着其在江南的巢穴。江湖之大,究非朝廷军力可为。

    乐逍遥怎晓此中分别,只道傲家手拥雄兵,要做什么都不难。见傲雪竟感棘手,他不禁犯急:“没听说过就快去打听。总之……”傲雪侧头觑他,忽问:“你如何晓得这个地头?”她虽尚少,语音亦稚,但终是兵符在握,背手投眸之间,隐隐然自有一种派头。乐逍遥正看得眼直,闻问稍怔,答道:“这个……”傲雪看出他神色犹疑,因道:“是八百龙的人对哥哥说的?”

    乐逍遥暗觉与她之间无须刻意相瞒,摇了摇头,明说:“是殷承宗。”本以为傲雪听了必奇,她只微一凝眉,背手沉吟未语。忽然之间,从她这般寻思的眼神里,乐逍遥亦觉其中果有不寻常处,忖言道:“魔教的人从八百龙那里探听到线索尚非奇事,可是傲家正追杀魔教中人,光明顶的大人物殷承宗为啥要把强雄的秘密透露給傲家?”这里必有难为人知的隐衷,受傲雪眼神启发,他虽有所察,终是道不清个中所以然。

    傲雪思及一层不安处,忍不住伸手悄与他握。乐逍遥触她指端冰凉,乃咦:“有何不妥?”傲雪道:“那日殷正道一伙魔头捉了哥哥去,雪很是担心。”言毕抬睫柔然,目蕴深忧。却似所虑非因萧乘龙,而是为乐逍遥的处境添忧。

    乐逍遥看了出来,随口安慰她:“没事儿,我只是小小百姓一芥草,魔教不会拿我怎地。”傲雪仍难宽释,心想:“多年来彼此恶斗连场,若魔教和八百龙知你与我们傲家之间的那层瓜葛,他们又怎会放过你?”回思昔之情缘若笼雨露迷濛,一时竟痴。她熟华早历,究与众女不同,一触乐逍遥眨送催促意的那双大眼,便即敛回神思,想到那日追赶落空,问道:“后来哥哥怎么脱身了?他们有没为难你?”前句意含关切,后句不由转急,温唇儿咬。

    乐逍遥嗟哦:“说来话长。”脑中风雨激荡,紫烟轩前事历历在目,恍见纳兰春树及其门下河西死士在冥尘幽雾里瞪视愈迫,不知为何心头忽有个疙瘩,纵觉一节蹊跷,但说不出适才有何反常之处。暗惑:“当时我从半麓斜坡上远远望见纳兰和他一帮徒弟在墨宗祠内,却看不清每人面颜……”

    说话间到得清流碧粼畔,柳脉脉、浪燕翔迎将上前。傲雪俏颊微晕,便把手从他掌心收回,背剪腰后。乐逍遥未暇细觉此等微乎其妙处,与浪、柳厮见毕,急去车旁掀帘,问道:“可还好罢,她?”傲雪跟随身后,本欲入内探视,忽有一人快步来报:“郡主,前边报说田青犁将爷同魔教的人交上手了。”傲雪并未为异:“向左狐未必是田将军对手罢?”浪燕翔道:“最多是个平手。”

    那禀者又陈:“对方不止一个向左狐。孙将军闻讯未及回禀郡主,已赶了去……”傲雪点了点头,心想:“孙湖经过刚才之事,功力未必尽复如常。”探身车里,乐逍遥在内点烟,嘴上有火星儿闪。她目露询色,但见乐逍遥帮粼儿掖褥盖妥露外之肩,叹了口气:“她最近总似病秧秧的。”傲雪探视粼儿仍是昏睡未醒,却无大碍,轻声慰籍他:“一路劳乏,或不堪风尘之故。须好好照料才是。”说完,手按逍遥掌背,示眸教勿担心。

    逍遥儿心头一暖,想:“雪妹妹总是这般懂事。”旋又看出傲雪虽欲不得不别去,究竟不舍,眸色依依眷然。他亦不舍得,瞥见车外傲营属众各含催促意,显然正事要紧,须得傲雪出率。傲雪无奈说道:“哥哥……”欲语犹止,一时不知该如何道声辞别。乐逍遥强掩离情别绪,说道:“去罢。”

    转望处,薄雨潇潇烟濛,清秋一洗。恍记儿时,从来无忧虑,一日临河看游舫,花灯纱舟有执红牙板唱曲儿者,琴伴词调婉约,极尽恋绻幽缠,随流水落花依依过眸。原本不解此中风情万般,多年之后的此时此刻,目送一行背影远去,旅雁匆匆。他所想起的正是那支早年未领韵意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乐逍遥看手指夹着的半根黄符纸卷烟,心道:“幸好这棵先前吸剩半拉子的‘噱茄没收藏进‘乾坤袋里去,也算疏而不漏。”粼儿施法将那香袋大小的百宝囊系在他腰间,原本贴身掖藏妥当,便连这宝袋原主亦即那胖真人也拿它没辙。乐逍遥仗有粼儿妙法庇护,从不虞有人竟能破解,哪料连已两次居然遭小甜甜剽窃得手,思之不安,旋又开解于己:“决然是她没错地!因为只有她了解粼儿的仙术根源,或有共通之妙。可喜她不会龙虎山道法,偷得去也打不开。就像前次一般,终究还得乖乖地拿回来套我秘诀……”

    想到得意处,不由的自个儿发笑。但听旁有一人瓮声瓮气的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乐逍遥闻声揭帘,见车外有一莽夫背朝厢门坐,手捧一团毛茸茸活物嘴对嘴,适才似乃他叨咕。逍遥儿一时认不出端的是谁,唯自郁闷:“斯言何意噢?”

    莽夫:“因为松下童子告诉俺,你刚才的自言自语纯属一厢情愿。事实绝非如此!”逍遥儿扁起嘴曰:“越发困惑噢!”莽夫曰:“松下童子跟俺说,适才它在那边看到的情形绝对不是这样地!”逍遥儿跩着个嘴曰:“那该是怎样才叫对到绝咦?”莽夫谓:“松下童子非但能听懂俺们话语,最绝是它能以自个儿语言描述其所见所闻。”因其说得煞有介事,逍遥儿不由肃然起敬曰:“既然有此神童还叫‘松下孔子这么有诗意,可否立马引见一下?因为我也能以自个语言描绘所见所闻这不叫绝的……”

    莽夫单手伸来,徐徐摊掌,托于乐逍遥眼皮底儿之下,是一卷绒尾团的小松鼠,毛色光滑呈褐,两眼儿溜溜透着机灵。对瞪之下,乐逍遥大眼只是眨,忘语。

    莽夫曰:“喏,这就是松下童子。不要小瞧它哦!其实它已经不小了,自从俺穿开裆裤时就同它结交……你不信是吧?”那松鼠果然了得,一见人就立身而起,在莽夫掌心抱拳为揖。逍遥儿懵然回敬:“松下裤子……呃不是。松下问童子,言师摘药去……合着它也会咱们灵长目这一套,呵呵呵真玄!那会不会在你手心翻几个斤斗噢?”莽夫曰:“十个八个不成问题。只是它认为话题的重点应当回到咱刚才那处……”逍遥儿愕:“我怎么没听到它说?”莽夫:“喏!吱吱叽这么叫就是了。”逍遥儿奇:“哇啊……那么这会儿‘叽唧咦又啥含意?对了,这不又来一句,作何解?”莽夫急道:“你别揪它尾啊你……喊疼呢它!”

    乐逍遥缩回手,莽夫方笑:“好了好了,松下童子说只要赔七八个松果給它,便不见怪。”逍遥儿道:“这时叫我去哪找松树籽喂它?”左近大都红枫,一下确难觅见松树影子。但这须难不倒乐逍遥,他大眼溜转半圈,蹦到河边西觅稍刻,回时已撷得藕籽,不等掰毕呈献,松鼠已吱吱来要。

    逍遥儿拍它小手,不慌不忙道:“别急,这都是你的。”见鼠吃藕籽竟亦津津有味,莽夫喜:“哇啊,它居然也吃这个!”逍遥儿喂鼠,道:“人不只吃米,也吃苞米不是?”松鼠食得吱吱称快,逍遥儿却捏拳不給了,趁机问道:“刚才我自个

第四十六章 魑魅魍魉(上)[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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