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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游刃之间(上)[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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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轻摇蒲扇的老人坐小板凳,在几个童的围簇中神兴怡然,说道:“姑苏城风光尤多,每各有来历。北寺乃苏州最古老的佛刹,寺内最早的塔建于梁代,后被毁去。南宋绍兴二十三年重建,即现今北寺塔之基础。北寺塔八面九层,人称江南第一名塔……”

    听到此处,易百山不由摇头冷笑:“是座塔就争第一,我倒不觉得名副其实。”乐逍遥在旁低声道:“人家路边老头说童话故事,你搭什么讪?”那老头举目投来,见是易百山光降,倒不以其言为忤,眯起老花眼,起而招呼:“百山,来了呀!吃过夜宵未?”

    乐逍遥微怔,焉料这两人是相识的。易百山上前揖道:“师兄神采奕奕,足见得痼疾究是不敌你老修为日进。”那老人大鼻红眼圈,体瘦衣宽,却似耳背,两人各说各话,叟拉易百山手曰:“庙里厨房还有些斋,是八宝粥。”乐逍遥听得肚声咕鸣,但看天色,心道:“过会儿天就亮了,还吃什么夜宵?”易百山慰问道:“师兄所练的龙象般若功,想已大成了?”老人眯眼微笑道:“我坐车来。”

    乐逍遥腹里郁闷:“都这样了,还玩‘聋象搬肉功?”老人觉有腹鸣之声,探头来觑:“是揣着青蛙吗?”易百山耐心道:“哪有?不信你自己掏兜搜搜看……是了,师兄。此来有要事,愿聆你老高见。”老人眯眼拍蚊,道:“师太听你要来,欢喜得一宿未寐,整晚都在煮八宝粥。”

    乐逍遥兀自傻立,易百山听到这句却动容道:“她也来了?”老人不再理他,又坐回儿童中间,摇扇示易百山自去相见,眯了眼道:“话说姑苏有一个‘试剑石,大有来历,可溯源远自三国时候。那时诸葛亮在甘露寺娶了刘阿斗……”众童听得孜孜来神。

    “尻,这老儿‘秀斗的!”乐逍遥正觉好笑,转面看见易百山急往绿荫中入,走几步又招手示随。乐逍遥领粼儿只有跟之,因觉路随易百山走黑,不禁说道:“易先生,泡妞你又何必带上我倆呢?不如……”以他所猜,易百山因闻老头告讯,多半是急着去会老相好。

    易百山却未搭睬儿,迳领他倆步入寺院。乐逍遥和粼儿对视无奈,但他们仍是少年心性,纵觉蒙在鼓里,难窥易百山此行真实心思,因见庙宇风雅,园林好看,不免又感悦然,且揣探奇刺激之情。

    逛不多时,仰见一座庄严雄伟的佛塔,砖石构筑,宛如楼阁。前边走来一个老尼,乐逍遥咦:“这座寺庙真的有尼姑?”易百山快步抢将上去,拜倒于老尼裾下,抱搂大腿,泪花盈眸。

    “噫……”甫睹此景,乐逍遥比撞见老尼还纳闷,大眼溜圆,嘴扁起,作个不解的嘴形。看那老尼岁数岂止七十古稀开外,而易百山最多刚过五六旬,两相一比,可说是嫩草一株。他兀感可叹,接下来所听到的更教诧然。

    “妈!”易百山张嘴嚎,两眼上望,鱼尾缝里都是泪。“妈,你怎么也来了?”

    乐逍遥不禁嘟了嘴喷奇,冒着泡泡儿曰:“怎么喊出‘妈来了哦你?”易百山转脸道:“易某就不能有娘吗?”乐逍遥无言,唯朝粼儿做个下唇垂咧之形。

    老尼捧起易百山脸腮,端详俄顷,叹道:“百山!这些年在官场里难为你了……”言至怆然处,脸扭于旁,忍泪不垂。易百山磕头称罪:“孩儿有罪!对不起娘……”乐逍遥蹲在旁探嘴问惑:“这话怎讲?”易百山抹眼告知:“我本该留在恒山出掌本派门户,却一心远行出仕,长不知归,劳累我妈这么大年纪还在武林中混……”

    乐逍遥本想问她混哪条道儿上,老尼转面拭眼时忽见旁有倆粉雕玉琢般少年男女,一时百感交集:“百山有后!都这么大啦?快牵給你娘好生看看……”乐逍遥瞠曰:“不是哦!”心下更是郁闷:“你哪只眼看出他象我们老爸?”转面却见易百山红着脸愧不能抬,称惭不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百山一直醉心官场,年过半百犹未婚娶,被老娘这么一问,实教愧杀!”嘴凑乐逍遥耳边,低声央求:“老娘与我分别已有多年未遇,为她老怀弥慰,小兄弟可否帮易某一个忙?”

    乐逍遥看其恳切,不假思索正要配合,捋衫欲拜之时,却见老尼搀粼儿酥手,走到一边左看右看,越看越喜:“乖!好孙女儿,今年多大了?”粼儿虽感害羞,不知所措只好答曰:“十……十六了。”

    老尼怒视易百山,发指:“十六年了,你这小贼生娃也未給娘来一封书信报喜。没良心的东西!可是娶了坏媳妇教不认娘的?定然是!”易百山呐呐无以对,怎敢顶撞他娘,唯朝乐逍遥使眼色。乐逍遥明:“粼儿本性老实,须玩不得这种花样,看易百山可怜的份儿上,还是我来冒充罢。”走上前拜道:“其实我……”

    未等说完,老尼执粼儿手曰:“好孙女儿,你还这么小,不要总跟这种野小孩厮混!”易百山和乐逍遥同愣。粼儿更羞道:“不是的,他……”老尼究也是过来人,从她神情上忽悟:“难道许了人啦,就是这个?”粼儿含羞难言。

    易百山大是憋闷,转嘴朝乐逍遥耳边低声道:“本来今晚你才是主角,带你来乃为向五岳宗的拳法高人求教一二,好点拨你几手绝活对付强锋……不料撞上我娘,却出岔了也!”乐逍遥倒觉靠边站也没甚么不幸,只看粼儿的神态有趣,殊不知易百山本有如意算盘:“满城少年武人之中,唯此小儿最好对付,既无师承尊长,又不谙江湖世故。极易受人摆布,想来八百龙也冲着这一点找上他。我正要将计就计,利用他到峰会夺绣台上杀强锋一个措手不及,虽然武功不济,可还有得调教,哪料……”事已至此,唯以嘴朝乐逍遥耳,低告:“我娘脾气倔,须小心应付,勿招她生气,气坏了身子我必杀你!”

    老尼招手让乐逍遥上前,端详不语。乐逍遥为免粼儿为难,想趁机把球接过来玩:“师太,其实我才是……”老尼冷哼道:“你凭什么做我孙女婿?百山,他是谁家的崽子?”易百山唯朝乐逍遥使个眼色,磕头道:“百山不孝,这是一个孤儿,自小随儿身边。百山带他前来,乃为学些见识……”

    乐逍遥不料易百山改口另称,暗觉不妥:“这么欺骗他老娘,我觉得……”老尼牵粼儿手,却觉开心,但当眼光投他身上,又多了一分鄙夷:“我这孙女儿生得天仙也似,怎能胡乱许人?除非真有出息……百山,他随你学了什么?”易百山低头答曰:“未得娘亲答应,百山不敢擅以本门武功相传。”乐逍遥暗啧:“怎么越玩越复杂了?”

    老尼点头道:“你这么做倒合规矩,只是长这般大了尚未学武,将来何以为恃?”易百山道:“这个……其实他曾随儿一位江湖朋友学过几天武功。”老尼傲然道:“何等样江湖朋友配教我孙女儿的心上人?”易百山最是担心其母追问到底,一旦刨根,他对乐逍遥武功来历并不了然,言辞间岂能不露马脚?偏生最担心之事果然成真,老尼问道:“学的什么门派?所答倘然不尽不实,我必没收你拿去的本门恒宗宝剑!”

    易百山舌为之挢,尚幸乐逍遥自有对策,拜称:“所学三脚猫功夫,不值一提……”只道搪塞得过,不料老尼偏倔,看粼儿神色许他已笃,怎能不刨究竟,怪眼一翻,精气凌然:“你不想提,我偏要试!”乐逍遥愕道:“怎生试?”

    老尼冷哼道:“倾你所学,向我攻几手试试便知。”乐逍遥一听,便望旁边那张憋着的脸,易百山恶眼瞪他,因感此儿武功虽欠火候,剑招却极怪异,有时不无凌厉着数,比试中恐有差池,低声警告道:“你敢拔剑攻我老娘,回头我必抽你筋!”

    老尼蹙眉道:“你倆嘀咕什么?”乐逍遥唯有如实相告:“他说要抽我筋……”易百山急捂其嘴,推跌几步,因怕娘责,振衫起身,说道:“娘,让孩儿来试……”乐逍遥喜道:“好哇,我正想揍你……”易百山倏发一招“虎风手”,迫他无暇拔剑。乐逍遥蹦往后,足不点地般退,易百山追扫一掌荡胸,仍是虎风掌招。乐逍遥欲提真气施展轻功周旋,不料气至“章门穴”,两胁陡然刺痛加剧,非似先前那般随驭而成。

    粼儿看他目现痛色,顿感担心,唤道:“哥哥,不要乱用真气……”乐逍遥犹未听清,易百山掌已及胸,未觉乐逍遥苦楚,心想:“前次在寒山寺只因一时大意,被他以怪异内力震伤我,为日后着计,须趁机探明底细……”因对乐逍遥的内力素怀几分顾忌之心,怎容这少年从容驭提真气,按掌正要捺其膻中,探明内息渊源。乐逍遥气为之迫,不假多想便提掌抹其腕脉,此招无疑绝妙已极,正是锦瑟所传天山上乘手法。

    易百山不禁暗惊:“好掌法!”怎知乐逍遥当下并无力道可发,抹中脉门也无碍。为免受制,变招其快,沉腕拿他腰眼。老尼突斥:“此是‘绝户手,你怎敢使在我孙女心上人之身?”易百山倏省,收手已然不及,见乐逍遥身法迟滞,暗奇:“这小子本来身法滑溜之极,当下怎么不避?”怎知乐逍遥纵然想避,只因提气不继,稍欲强试便牵及两肋剧痛,苦楚关头,腾挪岂及易百山此掌绝招之速?

    粼儿被老尼牵握玉腕,竟挣不开,见势欲救不及,乐逍遥腰胁风紧,易百山掌未至劲已及,教他取剑不暇,正感危急,后肘倏挨一道微微袖风所拂,悄送一股力道绵和,注入其臂,推他手往前撩,拍在易百山肩窝。

    易百山觉察,纵退飞快,一时仍感推撞之势未能消卸,直到背抵树干,撼落遍地散叶,撞势才消。

    乐逍遥不意得逢转机,转头只见老尼从容收袖,微微摇首道:“百山沉迷宦途,武功看来耽搁不少。”易百山惭愧已极,涨红脖子道:“非是百山不济,而是……而是娘亲修为精纯,儿岂能望尘得及?”乐逍遥暗暗咋舌:“他老妈有这么厉害?”

    老尼眼瞧粼儿,嗟道:“易百山误人子弟,这小子跟了他,学得乱七八糟,将来如何保护你?”乐逍遥听得满腹都是笑:“我的武功固然乱七八糟,好玩的是今儿终于找到一只替罪羊,亦即易百山……”因见粼儿尚显无措,他正要悄教她如何配合圆场,以解易百山之窘,免陪此处徒耽时候,但听叮当大响,兵刃交磕,殿里有人疾声道:“乱七八糟!”

    四人闻声转顾,老尼蹙眉道:“且随我来。”走不多时,只见照壁投映参差林立的人影,大殿里正有两人挥剑交手,一人身形短小,却持大剑宽脊,每一招皆是力沉劲猛,但招架多于进取。另一人双剑抡舞有如银练裹身,刃光雪片也似地紧缠那矮汉。

    旁观之士之中有语冷锐:“古师兄,倘再不释大家之疑,金不庸的长短双剑紧逼之下或有损伤,贵派李掌门须怨不得大伙袖手不援!”那短小汉子只斗不言,乐逍遥看其身影渐退至死角,剑路丝毫不乱,却仅蓄守自卫,不肯还以重击。他不明何因,随老尼到得窗前,只见佛殿里许多剑客分作两簇,其中一拨围看那二人斗剑,另一簇却围住一个垂手凛立的酱衫道人,各按佩剑环伺,神皆惕戒不怠。

    那道人不过二十开外的年纪,形貌目光冷峻,左额至腮赫然留有一条长长划疤,在人丛中始终昂首,并无一言。旁边有个黄衫道人粗声道:“廖剑豪,你师父邀大伙聚首于此,自己如何迟迟不肯露面?却牵累其他四派掌门连日来相继失踪,是何道理?”道人怒辞质毕,其畔又有个瘦小道人尖声道:“其中必有阴谋!我早就听说李宗主自存私心,真想乘机兼并其他四派不成?”

    那青年道人冷默无言,仿佛不屑回答旁人纷声无端指责。乐逍遥听毕始知日前陈猱头透露之讯确然,心下暗奇:“原来五岳宗也各自有人失踪,究因何故?”易百山亦惑,在旁低啧:“泰山天机道人、衡山薛潇湘伉俪、华山华灵子,均非寻常人物,怎会一齐失踪?谁有这么大本事,将他们一古脑除去?”

    殿内忽有一张弯茄样脸转将过来,朝窗不阴不阳的笑道:“非是四派,只咱们三派出事而已。北岳掌门恒定师太不是好好的在此吗?”许多脸随即纷转,老尼恒定只搀粼儿小手,往内点头致意,闲立窗外不入。殿中众目一见粼儿相貌,顿时眼为之凸,忽略旁边另倆于脑后,连她身后的易百山和乐逍遥也仿佛从不存在。

    易百山究竟在官场里练得圆滑老到,忙抢入大殿,同众人厮礼招呼,到得那青年道士廖剑豪跟前,尤其亲热:“剑豪,多年不见,你已长这么大了……”抬眼看时突觉奇怪,廖剑豪只盯向殿外,浑似未闻他喏,但与众人不同,廖剑豪所盯仅为乐逍遥一人,目里别无旁影。

    被这双酷烈凛锐犹若剑魄的目光所注,乐逍遥忽感不是滋味,头上每一根发都硬,暗异:“这人眼神里怎恁大剑气?”殊未知两相交眸之时,他身上亦不经意间流溢出一股剑意逸萦,只是自己并无觉察。

    仿佛两口绝世之剑,蓦然相遇,彼此暗起共鸣互振。

    “乱七八糟!”佛殿里第二次响起此嗓,疾如碾盆般。乐逍遥避开廖剑豪的目光,移眸另觑,眼帘里黑影幢幢,不知何人锐声冷笑道:“五岳宗说什么‘同气连枝,还未遇到敌人,自家窝里就厮斗起来了,搞得乱糟糟,真是可笑!”

    易百山究是眼尖心细,寻着说话之人藏身所在,揖曰:“黄不易师兄,可还识得我?小时候跟你一起玩球的易百山……”乐逍遥兀自东张西望,不经意地看见一个貌似贩夫走卒般黄脸丑汉从柱影下立起,脸朝易百山,奇曰:“不是说你官迷心窍,已然战死伊尔汗国了吗?”

    易百山抚须嗟哦:“当时被大食人砍掉脑袋的是高丽人,不是我……只因留着同样的胡子,塘报画影描形不真确。后来朝廷买通长老会,交易了我出来。出外卧底匆匆数载,前年才回到京城。”

    “乱七八糟!”那贩夫走卒样的丑汉因闻厮斗之声不绝,转面又斥:“金不庸、古不聋,难得老哥们到此,你倆还在厮打什么?当年把藤球踢进少林寺山门,倘非易百山出面讨还,焉有得玩?嵩山派若是有心吞并大家,决然会先冲着北岳来,恒定师太素称五岳宗唯一堪与李宗主抗衡的高人,他若有野心,也不会先对付你们!”话毕忽觉也有可能,改口曰:“不过,柿子先拣软的捏,也不无道理。”

    乐逍遥移目观斗,见那挥舞长短双剑的老者妙招纷呈,攻势虽猛,仍拾夺不下矮短汉子。只是到了落角处,矮短汉子的宽脊大剑越难施展,几回磕打墙柱,剑路稍滞,臂上被老者短剑掠破一道口子。廖剑豪微微蹙眉,仍矜未语。只听易百山在旁悄问:“黄师兄,到底怎么回事?”丑汉黄不易道:“老金说是要为衡山薛掌门他们讨个公道,邀大伙聚此向嵩岳兴师问罪,李宗主只派徒弟到场,分明瞧大伙不起,各派更如火上浇了油一般,言不数句,彼此冲撞起来……你知老金的脾气。”

    易百山道:“老金的脾气出了名的冲,其他人怎么不劝阻罢斗?毕竟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黄不易低哼道:“不煎也煎了!各山头都想瞧嵩岳的难堪,好杀一杀李宗主这帮弟子的霸气。单只我在旁嚷嚷,又有谁听?”易百山回其母身边,悄言禀道:“娘,此间唯你老是尊长。而百山已离五岳宗为官,不便插手门户中事。其他四派尊长都不在场,再任由内斗下去,或有死伤更难收拾。倘然你老说话,必能息戈止争。”

    乐逍遥却想:“我倒觉金老者攻势虽急,姓古的矮短汉子仍未被逼出全力。不知为何一味相让?”恒定师太携粼儿手闲观其斗,听闻易百山谏言,只淡淡的道:“若我失踪了,你也会这么急。”易百山一怔,心觉奇怪:“难道老娘竟也向着其余三派?”虽呐呐退下,却仍不甘,转到殿内,团团抱拳说道:“各位,可否听易某一言,暂且罢斗如何?”

    “说得轻松!”金老者长短双剑互交,另手换持,变催攻势掠刃倍急,口中说道:“嵩山派不給个交代,大伙儿非逼李神通出面解释不可。他的徒儿只会装孙子扮聋作哑,这可混不过去!”

    那矮短汉子名唤古不聋,其实早年受伤右耳不灵光,最恨有人当面骂聋字,本在强自按捺多时,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怒道:“老金,别以为老子忍气吞声就是怕你。嵩山也有门人在城外失踪,咱可没怨到你们身上,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太弱……”听到这一番气激之语,便连恒定师太也淡眉微皱,随即敛态从容,仿佛没有听到。

    廖剑豪并没观斗,只负手闲立暇然,但觉大剑舞动的风声渐烈,连有碎砖木屑横飞于旁,围观的人不得不往后退。他感到古不聋怒极反击之势已构,蹙眉道:“古师哥,大局为重……”古不聋激怒关头更似聋子,只作充耳不闻,大剑反撩,将金老者逼撞墙柱,愈难犯近其剑势十余尺之地。

    人丛中一个脸似弯茄样的老头接过廖剑豪话尾,目有挑衅之意,忽问:“什么大局?素闻李宗主常怀称霸武林之志,可别连咱们也一古脑儿兼并了。”此言触及每人内心一层久萦不去的积虑,更加群情激扰,逼迫廖剑豪之势更紧。

    乐逍遥见许多形状各异之剑已半脱鞘匣,寒锋乱泛刃光耀射廖剑豪脸上,这青年道人却仍置若无睹,神态端如寻常。他见此难免暗佩:“身陷剑丛之中,单以这份淡定,便是不寻常的。”由而联想一路所会少年英豪,宫九成名太早,已不属于新锐人物。今已无情的丁情当称佼佼出类,另外王保保、田英寿、花云等人各亦了不起,而眼前的廖剑豪更令他感到将来的道路上绝不平坦。

    叮叮两下震磕声响,金不庸再跃甚远,虎口迸血滴垂脚下,长剑已握不定,勉强仍绰未失,映刃影壁但见颤然。

    古不聋挺起大剑仍迫不舍,前边又多两支剑交叉,将他逼退数尺,随即两名劲装结束的道士加入战团,联合金老者夹攻,将古不聋又压回墙角。易百山不由皱眉道:“这般死缠烂打,岂有了局?”手擦腰畔,便要绰剑分拨那两派厮拼纠缠之人,不料手未握定剑柄,黄不易出爪如电,拿他“肩内俞”、“云门”、“中府”数穴,顿教半身僵麻难动。

    其时易百山本有稍霎反制余地,提手悄凝“虎风绝户爪”,犹未反抓黄不易腰眼,另隅横伸一节连鞘长剑,捺他腕脉,顿令另一只手也顷刻受制。易百山斜目旁觑,见是一个扁圆脸的矮道人伸剑于畔,不禁苦笑道:“温不安,倒未留意你在左近!”

    矮道人沉脸不语,黄不易见已制住易百山,乃道:“对不住了,百山。先前你也听见嵩山姓古的嘲笑咱们太弱,大伙憋不下这口气。江湖斗争,争的是一口气!”易百山涩然道:“今儿我带一个小字辈来,本就是为了向黄兄讨教几手‘华岳仙掌。不料你却让我先领教了!”

    人丛杂处之中易百山受制的情形,乐逍遥在廊外未曾留意。但见殿内刃风倍激,衡山三道游剑缠斗更紧,粼儿不意在此忽睹恶斗喧争,稍看片刻只觉头晕目眩,胸口烦恶欲呕,本要挣手跑到庭外,突然纤身摇晃,背偎廊柱。乐逍遥转头见她蹙眉抬手掩着口唇,俏面苍白不见血色,他暗感不安,欲加探问,恒定师太突道:“我这小孙女儿都看不下去了,里边的人还不罢斗?”

    弯茄样脸的老者冷笑道:“恒定师太发话,衡山的哥们意下如何?”衡山三道仍缠住古不聋剧斗未息,金老者绷着脸道:“我衡山派与中岳的纠纷,不劳其他山头过问!”眼见古不聋已落下风,虽苦苦支撑,仍难抵当衡岳三道联剑缠迫,模样毕显狼狈。那弯茄脸的老者目蓄幸灾乐祸之色,嘿然道:“五派之中,唯北岳最为人丁单薄。师太有心为嵩山说话,若不患年高气衰,只好劳驾你老亲自进场指点一二!”说完,让开身躯,教外间三人看清易百山受制于人丛里的情形,以使先存顾忌。

    恒定师太视若未睹,面朝乐逍遥,淡然道:“先前尚未试出你的深浅,且代老尼去劝劝他们如何?”乐逍遥到粼儿身边未及开口相询,便給袖风拂开,闻言皱起脸道:“这当儿只怕他们不听我说……”恒定师太道:“那你就靠实力说话。”乐逍遥听了只是晕:“里边好多剑,连易先生都……”恒定翻眼忽泛精光逼烁,冷然道:“没这点儿本事,把小姑娘交給你带,我如何放心?打今晚就带回恒山去,教你永生不得见她一面!”

    “噫……”乐逍遥不料有此难关横碍,刚吁出半口凉气,袖风捺于后腰,将他拂送而入佛殿,迳撞向衡山三道交织缠绵的剑圈。粼儿知他真气难驭的隐患,见师太不由分说便打发此郎入场,她顿感不妥,转面惊道:“可是他……”恒定澹然道:“我也是使剑的,早觉这小子身萦一股好大的剑气,比易百山还盛!难道这么大剑气是摆来看的?里边全是使剑的行家,且去磕撞磕撞。”

    师太似是胸有成竹,尽管放乐逍遥进去磨练其刃,却未替乐逍遥所临困窘处境着想。粼儿看她面色平常,心稍安定又觉险刻,患其郎稍耗元神又会走岔神智,更添内伤骤恶。但阻未及,她颦眉摇首,忧道:“这可有得瞧了!”

    殿内五个山头兀自剑拔弩张,不意有个浑头少年撞将进来,顷间几乎所有的剑全拔朝他,将周身逼指透密。乐逍遥皱起脸啧:“刀剑无眼,大家火气压压些,且听我说……”人丛里有个公鸭嗓没好气的道:“说什么,你是哪派的?”

    乐逍遥最烦别人问出处,只因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这个,还真不好说……”左边有张环生粗须的嘴在剑光中翕动:“不肯说,那就是帮嵩山派卧底的了?”乐逍遥并没留意到廖剑豪在剑丛外冷眼而视,但觉越发有如芒刺附背,提指头将逼到嘴边的一支明晃晃剑头推往旁,说道:“嵩山也是山。小弟只有一处不解,大家有话为啥不好好说,非要拔剑相向?”

    右边有张嘴喷唾沫星儿道:“谁耐烦听你废话。说,到底有何真实居心?”

    “真实的居心是,”乐逍遥在剑光环簇之中嘴在动:“听说厨房做好了八宝粥为夜宵,且依小可一劝,大家搁置争议,收起家伙,共同去开发那锅夜宵如何?”

    “开发?”一干怒冲冲的人皆愕,其中有张缺牙嘴喷唾沫星儿道:“合着有人差派你小子消遣大伙来着!若不是站在嵩山派一道,识相滚一边去,别跟这么多山头做对!”

    乐逍遥果然识相,连忙点头不迭:“好的,我走开。”趁许多形状各异的剑收移,甫要迈步突然转身,张口欲再劝架,不料回头又被七八支剑所抵。其中一个凸眼恶瞪的红脸汉子冷哼道:“在这里说话,须凭实力。没有,就滚远点儿!”

    乐逍遥不觉后退一步,见古不聋横抡大剑奋起反击,伤了衡山派一名道人,却兀不肯退,仍与另两名道人联剑厮拼。不多时,古不聋左肩又挂了道彩。五岳宗低辈弟子多以“不”字为名,本讲同气连枝,一旦生变,彼此之间却势如水火一般。乐逍遥看得眉皱不已,说道:“曾听小嵩阳剑徐师傅提起‘五岳宗,还以为有多团结,不料一见面竟是这般……”

    话刚出口,许多剑突然朝他逼来。刃光中嘴纷翕动:“小家伙果然跟嵩山派早做了一道,分明不怀好意!”当下情势与适才不同,这一回众剑非仅紧逼,而是要刺伤乐逍遥手足,擒问究竟,若有阴谋,必能从这小孩口里探出底细。因有廖剑豪这等嵩岳高手在旁,其余三派低辈门人惟恐此人横生干碍,出手意在速决,不教廖剑豪先把人抢了去。

    易百山先已受制,廖剑豪亦在众剑环围之中,古不聋自保不暇,恒定师太却有心试探乐逍遥深浅,宁袖手在外。乐逍遥决念排解纷争,免增粼儿担心,徒凭口劝既无人愿听,不得已唯绰越女剑。当八九道剑光朝他迫至,稍不容缓便荡剑出手,其快无伦,即便内力不能运驭如意,独仗乱剑诀之偏奇险诡,炫刃后发先迄,半招未交,九支形状迥异的剑应声落地。

    朝他争相出剑衅击的九人分属南岳衡、东岳泰、西岳华,虽皆低辈弟子,招数各异,联剑之势亦自难当。恁料瞬间每人持剑之腕竟齐吃一拍,震痹脉门,一惊而跃,急退甚远。粼儿腮边微泛浅涡,心想:“哥哥这招‘不知所措越发精纯了。”

    乐逍遥垂剑指地,眼望衡山三人以及古不聋,说道:“拳脚小功夫,容人大丈夫。四位可愿听我一言?”背后剑光掠起,抢来一名黄绫缠额的少年道士,使一招泰山派的“日出东方”,霍然挺剑急逼乐逍遥后肩,只稍递刃前送,当可立创其筋,使越女剑落。

    但未及至,乐逍遥听风辨形,剑尖划地后撩,先已指住那小道面额,距二寸许凝刃不递。此为乱剑诀之“瞻前顾后”。

    那泰山小道眼神斗变,剑终递不过去,旁边一个弯茄脸的老头微哼:“仍差二寸有余,可见火候尚欠……”声犹未落,便见那小道额系黄绫带裂为二,飘落脚下。那小道骇然后跃,自抚额头,觉肌肤无损,方要松一口气,眼触地下断绫,眸中顿转悚然,半晌犹是余悸难除,怎敢再上?

    乐逍遥以“章门穴”强逼内力,催吐二寸剑气断绫立威,牵动两胁剧痛,暗警:“田英寿所教驭气之法大违常理,不能多用!”因见衡山三道执不依劝,催急剑势逼迫古不聋愈紧。料廖剑豪自保尚虞,必顾不上解同门之危。乐逍遥踏前一步,掠剑插入四道刃光交织之中,晃腕搅刃,使一招“魂牵梦萦”,虽是昔日自创着数,究因出自马君武所传剑意真髓,非同凡响。

    古不聋大剑急收,乘机后移靠壁,以觑乐逍遥此招究竟。乐逍遥见此人貌似粗莽,其实进退稳无失据,心道:“嵩山的人果有不寻常处!”金不庸等衡山三道却并不退,乘机交搭兵刃压住乐逍遥伸来的剑身,发力欲迫其弃剑,三双眼光交投,皆想当然:“看这小子面有病容,气力难继,怎抵受得我三人合力,且教你弃剑出糗……”

    那料三人吐劲催压,反受越女剑粘引旁牵愈甚,且感真气急泻,如遭无形巨涡吸摄蚀噬。金不庸甫觉右手长剑沉陷,变色道:“吸功妖法!”他的武功较另二人为深,既感不妥,反应奇快,左手晃腕旋刃,将短剑递送,往乐逍遥胁下搠去。

    乐逍遥剑招虽奇,其时终受内力岔扰的宿患所困,独与衡山三道相较,正受三股真气冲泻涌躯之苦,心知又是燕辉煌之“吞蚀神功”在神门穴应激反摄。一旦粘缠,恁奈急切挣脱不得。眼见短剑疾刺而近,一时无法应对。金不庸为防他有伏招迭出,发剑取胁,方位刁钻,走的是乐逍遥招呼不及的死角。

    但听古不聋在畔忽斥一声:“暗算!”金不庸手上递剑不缓,随口冷哂:“长短双剑各有奇招,怎属暗算?”剑至中途,本以为乐逍遥会撤招退避,以解三人同遭吸摄之苦。焉知乐逍遥对燕辉煌加诸其身的怪异法门根本不谙应付,纵然短刃贯身亦是无奈。

    短剑倏近乐逍遥胁侧,突然其梢如遭雷击,迸出一道电光霹雳,金不庸应声震得倒撞大柱,毛发焦耸掼趴,一时眼珠七上八下,怎知遭何妖术所算?

    因他另手所持长剑仍搭乐逍遥剑脊,另两名衡山道人与乐逍遥同时亦震,兵刃陡分,各自踉跄弹退开来。霎因幻快难状,殿中众人均不明何故,只道乐逍遥内力奇强至此,不由哗然顾愕。

    其实乐逍遥亦手颤未止,转头只见粼儿眨眼于外,妙眸灵光霎隐。恒定师太虽说不明所以,但觉有异,转面瞧粼儿一眼,看她并无动作,蹙眉道:“什么古怪?”粼儿抿嘴,粉颊虽半晌难复血色,眼光却噙笑意。

    易百山想:“小丫头多半会巫术,前次放些娇滴滴的电震过我。右手这条筋至今仍时有麻痹……”别人大多数并无易百山那般奇遇,均以为乐逍遥发内力震开衡山三道,面皆惊诧。弯茄脸老者转觑黄不易,皱眉低问:“可看出那小子是何门派?”黄不易满眼含惑,摇了摇头:“看不出。起码不似嵩山的路数……”弯茄脸老头低哼:“李神通交游甚杂,说不定是他的旁门左道朋友。”

    “不,”温不安眼含思索之色,忽道:“使剑的手法有几分似点苍派。”

    “点苍?”弯茄脸老头愕然,随即摇头否定:“点苍是二流剑派,当年的掌门马君武率其门徒全殁于兰陵渡,焉有后人留下?”

    黄不易本想点头,闭眼记起一事,突道:“点苍尚有余烬。云兄,莫非你忘了马君武有一师兄?”那弯茄脸老头恍然道:“你指郭子兴?”随即又摇其首,低语:“听闻郭子兴早年虽与马君武同门习剑,因其师将掌门之位授付马君武,两人失和。郭子兴离开点苍派已有多年。受你所言启发,我却想起马君武有一女,自兰陵渡灭派之后,由他胞弟收养,认作己出。那舟子日前受卫天玄之事牵累,死在苦水铺……”黄不易忽笑:“点苍派传人自然不会与李神通勾搭。但云兄怎知得如此仔细?莫非也是为了那……”弯茄脸老儿变色道:“我只是听说。”

    乐逍遥听言心念一动,未及细思,泰山派一粗须环腮的道人按剑说道:“多承小兄弟适才剑下留情,泰山派多谢了。只是大家仍想请教,你到底是来帮哪一边的?”乐逍遥剑尖指地,垂目谦然,说道:“我是来帮大家的。”

    黄不易横手拦着身后几名暴跳欲扑的华山门人,轩眉问道:“怎么帮?”乐逍遥道:“听闻各派有人失踪,引起诸位彼此猜疑。但我想此事另有蹊跷……”泰山派那粗须环腮的道人性甚急躁,未待听毕便不耐烦,截声道:“阁下若是出面为嵩山派说项,泰山东方玉必与你周旋到底!”乐逍遥愕道:“请问哪位是东方玉?”泰山派那粗脸道人自拍胸膛,瞪眼道:“我就是。”

    乐逍遥一怔才笑:“好生粗犷。”随即正色道:“三派走失了门人,便疑为嵩岳搞鬼。然而据小弟所知,尚有其他不少帮派均有人在姑苏城外失踪,难道也都是李宗主使了手脚吗?我于江湖所识甚浅,斗胆请问丐帮帮主的本领比起李宗主如何?”他日前听闻丐帮帮主似亦失踪,是有此问。

    泰山那道长不假思索的道:“倘然公平相较,夏丐尊的本领或比李宗主强些,可若有人偷施暗算,这就很难说了……”乐逍遥刚听一半便觉要糟,犹未及语,嵩山门人古不聋提剑怒喝:“东方玉,你嘴里不干不净却是说谁?”东方玉黑着脸粗哼道:“自然有所指……”古不聋一怒挥剑,东方玉先前见他被衡山三道逼得只有招架之劳,身上挂了两三处彩,如何放在眼里?绰剑便迎,哪料古不聋荡剑之间陡有风雷声隐隐滚动,一怒倾力,决非先前可比。

    东方玉出剑与之交磕,顿震脱手,衡山派立时又有数名道人联剑而出,缠上古不聋。乐逍遥眼见得言不数句,场面又乱,怎暇叫苦,绰剑说道:“且听我把话说完!”古不聋突然将衡山剑网旁牵,使偏往乐逍遥一边,趁机闪了开去,嘿然道:“好,你跟他们说。”

    乐逍遥顿遭乱刃交侵,暗怕又遭粼儿打雷波及,急忙抢在她发援之前出剑,顷成一招“乱象纷呈”,拍中衡山四道人持剑之腕。他熟习医理,专拣脉门着手,无须多耗气力。四名道人立时长剑脱飞,但见一人举剑朝空撩拨,又使四剑荡还,复绰四名道人之手。

    乐逍遥转面见是金不庸所为,念未暇转,四名道人剑光交接,回盘旋掠,缠将上来。黄不易从旁叫好:“四剑同使一招‘回峰落雁,果然精妙倍甚!”乐逍遥辨不清剑招虚实,急不容思,只得又使出那招自创的“魂牵梦萦”,晃腕搅剑,四名道人的兵刃顿时又与他的越女剑交缠粘搭,金不庸觑得空隙,乘机挺剑加入战团,飞刺乐逍遥后腰,心想:“这回我用快招抢攻,看你如何再使内力震还!”

    乐逍遥只及发出一声惊呼:“别……”脑后霹雳又现,仍灿自金不庸剑梢,后者眼又七上八落,倒掼柱上,复趴于地,焦发更耸,如戴高帽也似。

    乐逍遥松一口气,心觉侥极:“还好这回他没把另一支剑搭在我这边,否则连我也震作一处了……”为免粼儿再次使雷,未待四剑缠实,抽离越女剑,衡山四道乘机催招进迫,乐逍遥陡发一道横掠之芒,削划四道人手腕,顷就新创妙招,即为“游刃有余”,迫衡山四名道人失剑而退,余锋旁掠,逼入古不聋劈斩东方玉的剑势之内。

    古不聋一怒难收,催加大剑重击之势,不理廖剑豪所使眼色,本要趁机伤敌立威,不料倏有一豆剑星微芒烁至,其渺端难觑辨来路。古不聋暗吃一惊,怎顾伤敌,急忙横剑一挡,越女剑稍触大嵩剑宽脊,乍弯即收。

    古不聋怒倾剑势往乐逍遥撒来,猛如惊霆万道,连黄不易等旁观之众亦感难当,均想:“姓古的发狂之下,更显见得嵩山剑法力道刚厚激烈,点苍剑术历来只是二三流的伎俩,怎敌得住李神通亲传的弟子?”但至此时,又觉乐逍遥剑术神奇,似非寻常的点苍路数。恒定师太多看一会,已知乐逍遥习剑颇具非凡天赋,假以时日,进境之高远必胜侪辈,暗惜其才,怎忍见他伤于大嵩烈剑之下,不禁便要出手相救。

    粼儿似有觉察,在旁缓眨柔睫,说道:“不要紧的。”恒定师太见她神态祥然,暗奇:“适才你还为他急得跟火燎股也似,怎么这时又……”待随粼儿妙目投觑,方知端的。

    原来古不聋的大嵩剑挫然刹停于乐逍遥脖旁,距其颈不足一尺,但剑势烈芒已灭。殿中一时群声寂哑,愕望乐逍遥所凝杳无片隙的剑式,刃梢所指,正是古不聋眉心。剑意纯若无尘无垢,后发先抵,乃为“剑一”。

    众皆不晓乐逍遥当下空具妙招其形,实因内力不应驭唤,难以再似适才遥断黄绫那般逼出剑气伤敌,然而他即便能为,也无伤人要害之心。顷亦暗绷心弦:“单凭乱剑诀挡不住他,非使圣灵剑法不能克制。”古不聋倘若硬催剑势,仍可断颈毙之,但当乐逍遥之剑先抵眉心,怎敢尝试?额上淌流豆大汗粒,搐颊瞠望额间剑尖徐收,方感心头悬石顿落,亦随之收剑后退,满腔斗逞之志遭挫,觉乐逍遥剑下留情,惭然拱手,不发一言。

    衡山门人本疑乐逍遥此来乃助中岳一脉,待见这少年挫败古不聋,敌意均减。金不庸由同门搀起,颤手微揖,说道:“少侠游刃之间,连挫三山五岳,足见高人一筹。”瞪其余各派门人一眼,愧形于色,干咳着把话接完:“刚才未尽之言,还盼赐告其详。”

    乐逍遥松了一口气,眼望粼儿慰然之颜,心下慨生:“这时他们才肯听我说话……”脸刚转朝殿中众人,突听一语沙然:“西岳温不安讨教。”

    场中虽说多是使剑行家,不乏高匠名宿,粼儿对乐逍遥的耍剑本领倒并不如何担心,唯患他真气不听驭,干耗劳神之下或添内伤。为保他不遭袭乘,她更是在殿门边加倍提防。乐逍遥感她好意,但虑她再三施术有损身体,趁隙回投眼色悄示,要她莫为己担心。随即转面,只见一个矮瘦道士沉足踏出西岳众列,虽似躯无三两肉,步履出奇的稳实遒劲,有如沉锥千钧;行走之态又似盘步梅花桩,刚健中不失矫巧。

    他见状一怔,暗觉此人下盘极稳,所擅必是大开大阖的纯刚路数,不易与之周旋取巧,倘交上手必是被迫硬碰硬。而他当下自身伏患难除,若是硬碰必无侥理。虽然头皮暗紧,毕竟骑虎势成,为省粼儿担心,端然悄敛不安之感,拱手为礼,恭言道:“前辈请了。”

    温不安多踏半步悄止,足尖嵌入地砖寸许,沙着嗓音道:“你若是马君武的传人,与我当是同辈。不必多礼。”兰陵渡往事如何,乐逍遥究是记不起来,但不及思,唯揖:“道长步法沉浑,请问这是什么功夫?”恒定师太微微点头,心下赞赏:“面对如此强敌,他却留意到对方这般独特之处,显见得心志好学,更可贵是临危不惊的这份清醒细心。”

    温不安亦似微讶其心之细,当五派同道之面不便相欺,乃道:“此是贫道在唐玄宗祈雨投简处所悟的一路步法,以景为名,唤作‘石龟蹑。”乐逍遥暗汗,但不明何意,硬着头皮道:“人们常说‘自古华山一条路,道长这么走出来,直教晚辈不禁羡慕龟有一颗能伸能缩的头。怎奈我却欲退不得……”弯茄脸的老头不禁插话含嘲:“温师兄所创独门‘石龟蹑据说是悟自明皇投简遗迹,端的有进无退。这位小朋友欲退不能的惴惴之状却令我想起华山另一处胜景,唤作‘韩退之投书处。”

    乐逍遥转脸求知:“怎么个‘退之法?”弯茄脸的老儿嘿笑道:“退之即是唐代文人韩愈的字。相传他当年上华山途经苍龙岭,往下一看是万丈深渊,回头但见白云缭绕,不知归路,吓得惊慌失措,自以为性命休矣!于是抱头痛哭,并写了遗书,投下岭去。至今崖上仍铭有这位老兄的投书标记……”

    “我明白了,”乐逍遥在一片哄堂大笑中说,“这位老爷子是在寒碜人来着。”粼儿呶起嘴,只听其郎道:“小时候听说春秋有一诸侯恃强凌弱,墨子闻讯不辞劳苦赶去扶危救急,为的是息戈止争。如今晚辈要斗胆一学。”

    弯茄脸的老儿不笑了,看出其志毅然,不由啧道:“时下很少有人屑于去学墨子那样做人了。”廖剑豪突然冷冷道:“老子千里出关,孔子周游列国,墨子奔波劳顿,庄子宁溺淤泥,先贤生前倍尝冷眼而不随波逐流,诸子圣哲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求道。今人浑弃千古传承的道义精神,才是真正的数典忘宗!”

    其声不高,字字铿锵,激振满殿剑器伴钟鸣。

    乐逍遥不意此人会这般说,难免愕然。但听温不安道:“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易百山闻而揣思,暗异:“温师兄言辞间似亦稍不含糊,却把这小子视为平等的对手!”乐逍遥因患出外闯祸牵累乡亲,一向不怎么敢报上真名号,舌头正往“小强”那倆字转去,廖剑豪突道:“大家都是使剑的,怎未听说近来江湖上新兴的‘残剑乐逍遥?”

    众人闻皆怔住,唯乐逍遥独自蹦跳,并非为之雀跃,转身朝廖剑豪刨问:“谁这么损,給我起个外号跟残疾人似的?”弯茄脸老儿小眼转诡的道:“剑残人瘸,当之无愧!”廖剑豪瞪得那老儿缩了回去,方朝乐逍遥注目凛然,说道:“史翼九逢人便讲,你使一口断剑湛卢。大闹兰陵渡,死战邵酒窑,还在墨宗祠力抗纳兰春树,屡仆屡起,斗过许多超一流高手,仿佛打不死的九命猫。真有这么强吗?”

    一时间众声更加哗然,均没想到面前这个寻常少年便是新近声名鹘起的剑侠乐逍遥,直感难以置信。泰山派那小道先前半招未果便败他剑下,自感愧极无颜,待听众人谈论,面上回些颜色,暗吁释然:“原来输在此人剑下!”

    乐逍遥并不觉自己真有传说中那等不凡,自顾着恼:“尻,原来又是史翼九那厮乱給我安外号!多难听哦……”古不聋为給自己适才之败挽回面子,振振有辞的道:“我更还听说,乐小兄还有一个威风得紧的大号,却唤‘少年剑神,够震了罢?”乐逍遥嘴合不拢,在人堆里爽曰:“真的?是不是老苍龙教城里小孩唱的‘二人转噢?呵呵,今晚我又要失眠了……”金不庸竭力要使自己显得是败在高人之下,凑舌争抢道:“我也听过,歌是这么唱的:啊呀啊呀啊哩哩,汉家箐英出少年;啊呀啊呀啊呀呀,少年剑神好逍遥;啊呀啊呀啊哦哦,救世扶弱万家乐……”

    乐逍遥听着听着脸转不安,惊疑曰:“怎么似是小甜甜的口气噢?她这般捧我却安何心……”兀自忐忑猜测,忽感后背寒锐刺髓,不必回头,陡激两股剑意再度越众交撞,心知廖剑豪凛目注视。他警然敛去杂念,环扫众颜,说道:“各位都是高人,争端只因彼此误会。既然每派都有人失踪,理当合力先把人找回来,查明真相再说……”

    先前众人本是聚此商议对策,不料相互猜疑,言辞冲突,各不相让,是起争斗。经乐逍遥一搅,其中若干老成之士气消不少,沉心一想,暗觉其劝有理。弯茄脸老者小眼乱转半天,突道:“我等老于江湖,自有见识,岂能凭你小子随口敷衍几句,便被牵着鼻子走?”半数人一听,纷纷点头,改嘴曰:“五岳宗的事,不劳外人干碍!”

    古不聋怒道:“云中骏,今儿你一直在煽风点火,却安何心?有种出来跟我单挑!”云中骏绷拉着弯茄脸道:“等温师兄赶走了外人,小老儿再奉陪不迟。毕竟家丑不好外扬,嵩山派在外人跟前丢了脸,也等于掴大伙的嘴巴不是?”他这般说似指古不聋若敢来斗必输净颜面,古不聋一听更是涨粗了脖,若非廖剑豪连以眼色示忍,立时便会按捺不住。

    温不安受云中骏言挤,唯朝乐逍遥行个揖剑礼,说道:“乐少侠若仍不知进退,只好得罪了。”乐逍遥感气势所迫,不得已后退半步,止足凝势,剑尖斜伸抵地,垂目谦冲,语气澹定的道:“温师傅,那就领教了。”

    粼儿出于女儿家心思,怎知此郎为何执着不让,对方分明势众且不听劝,他竟仍争取不懈。看那矮道人眼光精敛其中,身形步法沉稳如岳临壁峙,倘一出手决非俗辈可堪比及。她暗增忧虑,悄拈法咒以应不测之险,但感多运灵力之下,气怯汗虚,怎晓再次施术会否运验如前?

    易百山料想乐逍遥有心显示身手,以挣得多些排解余地,但感两相比较,未免实力悬殊。其母仍无插手之意,只垂眉不理,仿佛从来置身局外,便连亲儿也揣不透恒定的心思。易百山穴道受制,帮忙不得,况且凭他一己之力决非温黄的对手,唯自暗叹:“这瘸小子拣难关来闯,未免越发玩得玄了!”

    温不安目光如磐岩刻就,浑似无一丝生动灵霎,凝注乐逍遥所蓄剑势,手按剑柄,良久不能出鞘。起初众人尚能静候,渐而躁动起伏,云中骏多看一阵忽感不对,转脸低问:“黄师兄,你觉得怎样?”黄不易在旁默观温、乐相峙的身影气势,心下琢磨多时,眉锁愈紧,终于啧出一声:“不论取何方位出剑进招,都避不开对方一剑封喉!”

    云中骏瞧见乐逍遥剑指地面,并没稍抬,听语蹙然:“不去试试,何以见得必会遭其迫喉?”话虽如此,心里亦觉倘是换作自己上前面对那少年的浑然剑势,势必也同温不安无异。一旦剑势既构,犹如雷池在亘,半步逾越不得。

    因为是“剑一”。

    同属五岳宗派,易百山剑路沉实,步法飘忽多变。来自西岳的温不安却反其道而行,上边蓄招虚实莫测,下盘稳如坚岩千钧。乐逍遥本怕使“剑一”难免出手伤人,但觑其身形步桩,不禁头皮暗紧,唯凝圣灵第一剑以待。心下兀感没谱,但见黄不易缓缓伸手,从旁悄按温不安握剑将拔未拔的手上,眼盯越女剑梢,瞳孔收缩,低声道:“温兄,不用比了。”

    以易百山、廖剑豪等人的眼光,业已瞧出温、乐两般气势截然不同,无须驳刃比试已分判高低。虽说他倆相峙时同感没谱,所虑却异。乐逍遥只患剑下伤人,温不安却苦于无隙可击,一旦出剑,自保堪虞。若做鱼死网破之拼,又觉不值,温不安见乐逍遥眼光中绝无敌意,蹙眉稍思,便依黄不易悄劝,徐徐收移踏前之足。

    乐逍遥见状始为暗松心弦,但当温不安从容拔离脚尖,眼光触及地砖凹陷的窟窿,乐逍遥心头仍是打个突悠,只觉悬极:“俗话说力由脚下起,他这个动作必潜有伏机。”究看不透,直到温不安后退既定,紧绷的心神才吁然舒弛。

    云中骏本想撺唆几句,话至喉眼,忽感旁有一双目光凛锐投视,背梁悄淌冷汗,语噎于嗓,不需回望便知必是廖剑豪冷觑于畔。

    乐逍遥抱拳为揖,说道:“温师傅高抬贵手,在下很是承情。乐逍遥得会五岳诸派名家,欣幸莫已。适有得罪之处,乞请宽谅。”究因少时看多了侠义戏文,场面话一掏便有,倒也难他不住。只是不知不觉,悄具几分宗师气派。

    温黄互交眼色,拱手还礼。金不庸看今天不止他一人告挫,颜为之欢,干咳道:“乐公子既然出面排解,你的面子须給。只是……我诸派掌门下落未明,俗话说当局者迷,谁能指点迷津?”云中骏瞪古不聋一眼,趁机插言:“本来大家聚此商议,是为了联袂造访凌家庄,索问此间多人失踪之事。嵩山的几位师侄却百般阻挠,极力反对大伙儿寻凌家查问。不知是何居心?”

    金不庸捋须点头:“对,人在凌家地头出事,理应先去逼他们給个交代……”乐逍遥听应者声众,顿觉不妥,待喧嚷稍歇,已然沉吟既决,说道:“我看未必与凌家有关。”云中骏冷嘿道:“你说不相干就不相干了?”乐逍遥为免五岳宗寻凌家父女梁子,不假多想就揽事上身,说道:“真相未明,各位先请稍安莫躁,且到城外天平山、大较场一带寻找。如蒙不弃,小可愿帮打探。”

    云中骏忍不住又要出言取笑,黄不易摇首示止,眼盯乐逍遥袖口半露于外的寒玉双鸾环,想起道上所听传闻,微微点颌道:“乐爷交游广阔,只须请动有势力的朋友侦骑四出,或有着落。”乐逍遥一时满腹心事困扰,未明所指何意,唯道:“在下不才,愿为诸位前辈效尽薄力。”说罢,转望易百山。温黄交眸会意,解开易百山穴道,含笑赔罪。因见云中骏面色不豫,似觉本门有事,不宜另委外人插手,黄不易会意释之:“乐少侠既同师太和百山一道,并非外人。”

    易百山沉脸不理,望着乐逍遥,心道:“却把这种事揽上身,看你怎么解脱!”金不庸与旁边几张老脸互觑,上前揖道:“既然乐公子有心相助,那么有劳了。明日此时,我等在此恭候好讯。”乐逍遥不想其难,唯有答应:“到时自有交代。”易百山在后边摇头,心下冷笑不已。

    乐逍遥想起一事,转身寻找廖剑豪,却已不在殿内,连古不聋似亦跟随离去。他忽生一念,因感三派仍与嵩山存隙未消,趁机朝温黄金三人说道:“嵩岳有一位徐子卯前辈在灵岩山遇上麻烦,众位前往打探本派掌门下落之时,若能顺便救回徐师傅,解其危困,中岳一派从此必然感念。”金不庸摇头道:“嵩山派一向目中无人,何必管他?”易百山在旁揣摩,忽明乐逍遥何意,冷冷说道:“我却觉得,能让嵩山派从此深承华、衡、泰、恒四脉的恩情,未尝不是妙极快哉!”

    金不庸顿省,拍额道:“我怎么没想到?对呀,至少姓徐的日后见了咱们,就不能再似往昔般趾高气扬了。”稍加想象嵩岳门人感恩拜谢之状,

第四十九章 游刃之间(上)[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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