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游刃之间(下)[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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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逍遥听得头涨,只记住一点,就是须找陈友定面禀,若由袁总目循规蹈矩向上呈情,不知要耽耗多久,也未必果能到得了陈友定耳边。
城外聚满不得入城的流民、庄户、行贩,喧杂声较之先前更嚣。比起初到姑苏所见光景,似已换了一个世界。糜聚者有呼:“开门!我们先前在城里打了尖投了栈地,怎么许出不让回呀?”箭楼有守丁答茬:“你们携带兵刃,恐是歹人。休想进城!”外边有骂:“歹你妈!只是拎着木棍棒子而已,别这么不自信哦。开门,不然爬墙缒入哦!”守丁拉弓道:“谁来试试?”
外边扔了好些砖进来,里头放了几梭没头箭还回。袁总目眺毕冷笑:“我识得外边有些少林俗家人,拿棒那伙……想是来参加武林峰会的。别理他们!”从参随呈递的小吃盘子里取了两支冰麒麟給乐逍遥和粼儿啜着解渴,又闻外边有呼:“离不离谱哦你们!俺们好不容易来姑苏一趟,只是出去观观光,怎么不让回啦。武林峰会要开锣,岂非赶不上趟呢?”守丁:“回家去吧,没武林‘疯会啦。‘粪青净会闹腾,有也不給你们凑乎!”
“你妈!”外边好些愤怒的鞋集中朝那守丁未及缩回箭垛里的脸抛射。那卒面孔瘀青而倒,袁总目跳起身喝:“谁缒墙?谁缒上来啦?”乐逍遥与粼儿齐舔冰麒麟儿,闻声转觑,只见一伙江湖汉各展家数,个个怒脸铁青,纷攀将上来,丝毫不把守丁的没头箭放在眼里。袁总目看兵丁挡不住潮水般涌入楼垛的会家子,冷哼:“别以为你们是武林中人就横得,咱当差的也会两下子!”乐逍遥见其架势汹汹,忙拉粼儿避让于旁,犹未立好位置,袁总目已西走百尺,呼呼抡臂耍掌,猛然打将回来,连掼数汉坠楼,直到陷入五六人联手缠斗之围,方才暂时打不着。
但他仍然了得,以一敌众兀自骁不可当。乐逍遥啜着冰麒麟看得专神,不觉流了一手甜汁儿。观斗俄顷,见袁总目身前仅剩三人犹抗不倒,其中有使崆峒拳的,有耍雁荡刀的,另一大鼻老汉走起八卦掌路,与之周旋。兵丁看这伙斗得精彩,浑忘赶人,都聚来围观。
乐逍遥识得这仨,脱口唤名儿道:“侯川,燕大叔、阿闲头!”袁总目虽感自己占上风,闻声连忙收手,跳身退开,心想:“乐爷既出头认人,那可打不得。殴差的帐只好算了。”退得急了,不意身后早聚一堆看热闹的兵,踩脚无数,撞得鸡飞狗跳。
大鼻老汉阿闲头、雁荡掌门燕垒生以及另一汉子侯川得舒一口气,情势既缓解,转头寻望适才出声解危者,见是个舔沾满腮冰甜汁儿的少年,一时愕眼忘认。
袁总目喝道:“我乃九城总捕目袁三爷,简称袁总目。瞅在乐少侠的面上,且不追究你们擅违戒令缒城殴差之罪!”燕垒生想了半天想不起那少年是谁,因见四周遍是兵丁差役,惟恐生变,怎敢久留,记下大眼儿的模样,朝另几人暗使眼色,匆匆揖谢别去。
兵丁突然叫起苦:“尻!被这伙‘粪青一闹,只顾看厮打,却被大群外人趁乱混进城中,只怕其中连魔教也有……”乐逍遥叼着冰麒麟道:“天塌不下来。”兵丁惟恐招非,见仍有泥腿汉缒绳爬柱登墙,欲加驱除,乐逍遥认得攀上城楼的一人,诧道:“冯长舅,你如何在此?”
袁总目本亦随官兵驱人,闻言立即西走百来步,抡拳耍掌呼呼奔返,撞开赶人的兵丁。乐逍遥乘机帮冯长舅、刘小印等破汉登上城楼,见缒一米筐吊得有人奄然在内,未暇相见言欢,奇问:“那是谁?”冯长舅等人小心地拽米筐到楼头,指里边昏迷之人,低告:“此是汤和兄弟,昨夜我等到城外探事,遇见汤兄弟昏倒在郊野,瞅他背上的伤好不诡异!”乐逍遥把冰麒麟递交刘小印嘴衔,蹲身捋衫察看,汤和精瘦嶙嶙的背梁赫然布有星点列宿状碧痕,无一例外全中穴道,每痕皆凹陷如孔,却没出血,不知何以如此。
乐逍遥探有鼻息心跳微弱,稍加回想,惑道:“这等样伤即使仅中手脚,便连头师傅、米舵主那般高手也抵受不住,汤大哥伤在后背要紧部位,若换作别人早已不活,何以他还有气哦?除非有物帮他挡了一下子……”冯长舅与身边几人对交个讶异眼色,皆感钦佩,说道:“乐兄弟果然了不起,单凭伤痕便推断无差。我等去探一些门派失踪之事,苦于毫无线索可寻,正在山雾迷笼的一处所在团团转,无意中撞见汤兄弟昏卧树下,他身后那棵大树也是这般列宿星点模样,已然洞穿,足见力道之强,实非凡辈想象。”
乐逍遥道:“幸有那棵树先挡去大半力道,随即穿透树干,打在汤大哥背上。”刘小印忙问:“可有得救?”乐逍遥自然要设法救治,不问其难,又想:“汤和若能醒转,将他所窥察的情形告知,好释我等之惑。”这须多费周遭,绝非一时片刻之事,碍于袁总目在旁,将引燕云骑队找来,届时必难抽身。乐逍遥暗使眼色,刘小印会意,嘴呶一下,立刻有条额突脓疮的破汉挤到袁总目身后,提手猛敲一记响当当的爆栗,然后撒脚就跑。
袁信义捂头吃疼转视,往人杂处寻着一个跑开之辈,怒喝:“狗日!”呼呼抡拳耍招,排开人群追去。
“这城墙连你们都爬得入,恐怕防不着谁。”乐逍遥帮着抬筐,搬汤和下得城楼,廖永忠掰着薯早迎在前。
乐逍遥一心要保汤和活命,不愿徒生枝节,觉燕云骑队随时便至,必多缠扰。想就近拣一地头便于施治,俟经提起,廖永忠叼薯道:“这儿离我家远,距逍遥哥住处亦即‘仙客来也不近。倒是有几家小栈,要不开个客房?”乐逍遥指一条熟眼街,问道:“这往何处?”粼儿眨妙眼正想,永忠瞅毕咽薯,曰:“往米囤道。”
一伙汉交替抬着汤和奔走里弄,直到望见“汕客来”字号,乐逍遥顿生亲切感,指引道:“先前我就住这……”闻歌声轻哼悠怡,唱出院外:“我住这边楼,君住那边楼,长江哦呵呵……”刘小印愕而学嘴:“还‘长江哦呵呵?”破汉们搬筐而入,突然乱声叫苦,被小财宝从屋顶扔瓦打击,劈头盖脑,雨雹也似,忙不迭退出门外,逃得匆促,浑忘把汤和连筐搬离险地。
刘小印呼玄:“怎么枪林弹雨哦?”乐逍遥教莫惊慌,挺身而出,到门口唱曰:“我是那忧咦哦忧……咳咳,咳嗽了……忧伤的小财宝!”屋顶上探低一颗毛发稀拉的头,那少女幽幽的道:“你才不是呢!”白他一眼,随即不知所向。
刘小印称绝:“逍遥哥真不愧是‘少女杀手,一张嘴就搞定了。”乐逍遥抱惭:“一张嘴就吓跑了少女!”看瓦片不再投落,率先走入,众汉并不放心,皆从背囊里掏饭锅汤盆盖到头上,以防瓦击,纷如一队钢盔兵涌入。随乐逍遥迳到店堂,搁汤和于桌上。
乐逍遥道:“这么多人一古脑儿涌进来,不好施展手脚,且全到外边等着。”见粼儿亦听话地随众人退出,心想没她咋成,忙扯她回返,关上门低声道:“好粼儿,我寻思了一路,仍想不出怎生治愈这种怪伤。你有没法子?”粼儿沉吟未答,外边突传一粗嗓门声:“哪来的兵头戴锅碗瓢盆,却来占领我家?”刘小印不识此是蓬头婶,见有妇黑嘴而入院门,乃吆喝还:“莫来扰事哦,否则连你都占有的说!”蓬头婶怒来追殴,抡掌霍霍,赶着刘小印绕着杂院围篱跑。小印不时转头吐口水,婶愈不肯休。
粼儿就着乐逍遥所掌油灯光照,稍眸看伤,柔睫微阖,想了想才道:“这是‘火珠林中的断脉指法留的伤。”乐逍遥听都没听说过,自然挠头:“啥?”粼儿转眸妙觑:“你有没看过陈抟的书啊?”乐逍遥憋嘴:“什么砖?”粼儿脑中飞快翻书,霎眸已有所知,说道:“在唐末宋初,相传有位陈抟老师……”
乐逍遥提手示止,点戳汤和时凉时烫的背,催道:“先别掉书包了,治哦!”粼儿咯咯地嚼着豆子,待咽毕才道:“火珠林断脉法就是源自五行生克刑害之理,除了陈抟老师的书以外,我都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化法,演变成伤人的厉害法门了。”乐逍遥由而兴叹:“许多好东西到了世人手里,都会转用到害人一途。”
粼儿从兜里摸出豆子又嚼,嫩嘴咯咯有声,咽毕方道:“修炼‘火珠林法术的人定是咱们从没遇到过的厉害脚色。”乐逍遥想起头师傅满脸惊搐之态,不觉啧然道:“最好别遇到。”粼儿手从兜拔出,又往口里放一粒豆子,垂睫迟疑忘嚼,噙曰:“可是……倘若咱们治好了这人的伤,那些厉害人物就会找上我们倆了。”乐逍遥闻言失笑:“不会真有这么玄吧?”但觑粼儿眸色隐忧,如此煞有介事,似非多虑,他心下暗怔,一时难解其中玄机,眨了眨眼,忽问:“你哪儿来的豆子嚼啊嚼的?”
粼儿掏一把豆子攥小手心里递他,说道:“在城楼上三爷給我的,哥哥你要不要吃?”乐逍遥摇头:“瓜子豆子什么的,我不爱嚼。”随手掏烟叼到嘴边,借油灯之火点燃,悠悠吁着圈儿,眼光连加催示,粼儿奈不过这等敦促,脑里又翻卷飞快,霎眸道:“只有用六爻法试试。”言罢,取三帖灵心符以清水化之,分布三合局。
乐逍遥所识医术仙法虽不及她,胜在存心好学,既插不上手,唯在旁记下符法咒诀,以备他日之用。但终不解,问道:“咋还要布局的?”粼儿另取观音符焚化于水碗,以之净手,乐逍遥看她手沾水珠其莹无暇,柔美难状,心下暗赞:“她的手美白得跟观音似的!”羡叹间,又见她指蘸那碗化符的清水往手心写咒画谶,不知此为观音咒。
乐逍遥忽问:“先前你不是说灵力失去了吗?如何又好使啦?”粼儿忍不住又往嘴里放一颗豆子细嚼慢咽,答道:“又没失完,好似渐渐又回来些了呢。幸好他伤得算轻的,不然就真没辙了。”乐逍遥吞烟吐雾:“由你说!”
粼儿转面瞪视,见他好整以暇在旁只观不动,乃促:“帮忙哦,逍遥哥哥。我要你默念十遍‘增长天王咒相辅。”乐逍遥啧:“寻常你都是自己念自己用的。”粼儿知他要偷懒,道:“可是这会儿我要专心使六爻术吶!还须借你手一用呢。”乐逍遥缩手拢怀,摇头道:“手怎么借?”粼儿妙眸一霎,眨睫投睇间,他的手不由自己地伸出,粼儿又在上边写些看不见的谶。
乐逍遥啧曰:“你又折腾……往我手上写些啥咒来着?”粼儿道:“心诚则灵。我給你写的是‘灵心咒。”乐逍遥枉睁大眼,看不出掌心隐然已印留一个幻藏未显的“灵”字,只觉她指头划处,顷刻透肤清凉,激灵过后,继续啧:“够了吧你,又扯我一起……”粼儿想了想,蹙眉道:“还不够呢,差一人布不成‘三合局的。”乐逍遥指门外:“要不拉廖永忠入局?”
粼儿一时未决,暗忖添一大老粗未必好使,反会扰岔她真纯之法,沉吟间,忽听歌声悠怡,有个毛发稀拉的少女肩依后厨门痴望他倆,口里哼曲儿:“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粼儿喜道:“小财宝,过来这边。”那闺女摇头不来,乐逍遥嘴伸粼儿耳边,低声询问:“她似‘秀斗的,行吗?”粼儿道:“这屋里就她最纯呢!”乐逍遥不解其妙,心想:“你不纯了吗?”但奈不过粼儿执意之眸,乃唱:“我是那忧咦哦咦哦忧……”小财宝嗔:“干什么呢!”乐逍遥忍笑道:“过来哦,不然又唱:我是那忧咦哦忧伤的小财宝呀背着书包上学堂呀不怕太阳晒呀呐不怕风雨刮……”小财宝捂耳痴笑,终吃不消,叫苦:“好了好啦!”
粼儿见她挨过来站自己身旁,觑其神情瑟瑟,既奇怪又好笑,瞥乐逍遥一眼,抿嘴道:“想是一物降一物来着,她怎么会怕了哥哥你唱歌哦?”乐逍遥难以释然,作势要扔物抛打小财宝,忿道:“金嗓子唱歌你都受不了!”却忘了海滨诸村各寨,数他的歌喉最为可骇。若说与燕辉煌有何相似点,除噪音无别。
粼儿教他撬开汤和之嘴,斟些清酒入内,又填一粒还神丹、一枚水灵丸噙入,以九节菖蒲叶封口。乐逍遥虽随洪大夫医治过不少乡民,见惯药石之术,对粼儿所为究感新奇,不时讶问:“怎搞得恁般繁琐?”粼儿无暇作答,只把三合局六爻封神法诀授之,乐逍遥和小财宝眨眼怔立于旁,不知有没各自牢记?
粼儿想事不宜迟,便让乐逍遥先伸一掌按于汤和伤处,次为小财宝已然画符之手,粼儿再承其上,三掌叠合。乐逍遥心念忽动:“前次救治廖永忠时,也曾这般叠过手,只没这么多掌……”小财宝虽是稀里糊涂尤甚于他,胜在其痴且憨,只须先教她施为,依样照作便足。她看得有趣,竟当好玩之事,反较乐逍遥认真。粼儿施法之前,没忘叮嘱于他:“若无哥哥专心默念‘增长天王咒,粼儿只怕力不从心,未必能施成此术。”
乐逍遥心想救人事重,如何玩忽得,即敛嬉态,点了点头,却瞅小财宝:“我可以了,她呢?”小财宝痴痴地笑:“我叫宁采儿。”乐逍遥听得好奇,不由转面唠嗑:“咦,怎么你姓宁的……”
“天乙贵人,”一只素手掠灯,漾焰划就一符,既荡即消,化烟袅然淡逸于空。
乐逍遥看粼儿凝神已在施法,忙定心志,默以增长天王辅之。小财宝兀自愣立,得粼儿眼色才省得该她先出局遇马动爻,忙嚷:“申子辰马在寅。”翻掌送对冲之爻,咒成三合局驿马星掌诀。
乐逍遥暗捏一把汗,待见小财宝竟没出错,心弦方松:“好彩没‘黐线!这妞是马星主座,那我主啥……”粼儿继小财宝爻尾,默咒:“寅午戌见卯。”翻掌承合,凝珠柔荑绽若花放,即就三合局桃花掌诀。
乐逍遥本感急促间无措,见桃花开掌,顿悟:“我以前好似在哪学过这道道儿,也曾使过……”小财宝看他发愣忘合,催之于旁:“开哦开哦,快开牌哦!”乐逍遥不慌不忙,转面啧还:“开你鸟牌!”尔后摊手捺掌,咒成三合局华盖星掌。诀谓:“寅午戌见戌。”
三掌浑然化合如一,叠生幻辉霎隐。
乐逍遥眨眼复睁,未及觑得真切,听粼儿轻语若吁:“可以了。”环桌三人齐齐收掌,探眼来觑汤和背梁,星点列宿之伤犹在。乐逍遥心头立沮,复点已熄的烟头,先吸一口,取笑粼儿:“雀——耶!都不好使嘛,半点特效没有,伤还在哦……”只道不灵,突然砰一声震响,荡生四周,顷难判明来自何处。他正愕眼乱望,又听嗖嗖急响,屋顶迭有闪光升空灿然,瓦破多处。
院外传来蓬头婶惊怒交加之嗓,喝问:“谁在我家屋顶乱放烟花炮竹哦?”乐逍遥虽然給目稍迟半瞬,但觉嗖射腾霄之芒似非烟花,萤掠如虫,又若流火微磷,终因奇速无匹,究难窥知何物所形。一怔之间,始见四壁绽布裂缝,先前轰震声响,概因于此。
伴随烟花般急焰辉划雾穹之芒,屋顶传来小财宝拍手哼唱欢悦的调儿,歌曰:“烟花三月下扬州,下扬州!”蓬头乱影如魅。
众汉闻声涌入,但见汤和后背流淌黑血,乐逍遥、粼儿忙于敷伤施药。汤和本来面如金纸,此时渐转苍白,仍无苏醒迹象。非但冯长舅、廖永忠面面相觑,连乐逍遥也不禁生虞,暗问粼儿:“怎未好哦?”粼儿抬手拭额上微汗,道:“接下来就剩伤势了,还须服药将养,急不得的。”乐逍遥看她神气自若,觉应无虞,又问:“刚才怎么恁大动静搞出来哦?”粼儿不答,只微含淡忧,仰眸望望屋瓦破漏处,烟火流辉已逸。
刘小印在旁低叨:“整年未撞汤和哥了,前阵子听说随朱秃子到江北讨生计,怎又回来啦?”乐逍遥看墙壁裂绽,惟恐蓬头婶嘴又黑,犹自忐忑,那婶在院里咧开嘴乐:“嗨呵,财宝我的小心肝!却跟谁玩得恁地欢,都不忧郁了……”入屋见墙裂,竟没多话,只是咧呵,乐逍遥上前取银两赔她,念及汤和伤须疗养,难以搬动迁转,便租客房留置,请冯长舅等住此照料。
“呵,恁叫好找!”
孙柳陌提着马鞭迎候在外,见乐逍遥出来点烟,忙迎上前。未待乐逍遥讶询先前所去何处,孙柳陌凑近低言:“乐爷,有位老朋友相请。”乐逍遥心下一怔,觑而忖:“谁呀?可别是沈璎璎来骇……”
冷冷清清的街边档里,已置有火候正是时候的火锅。
元彬起迎:“小兄弟,这边请。”乐逍遥随孙柳陌入,一迳东张西瞅:“那捉蟋蟀的呢?”
“孙大哥,你老这坐。”棚下仅元彬自烹自食,别无他人。待孙老儿亦落座,元彬拿汗巾抹揩椭圆脸,曰:“哦,他今儿有点事,教我在这相候。小兄弟,看这火锅里的东西可还对味儿?”
乐逍遥取银吩咐:“待会劳烦送两席到蓬发婶那儿,妹子和哥们儿还都未吃饭呢。”入座接过老孙捧递的手巾,未暇抹嘴洗尘,眼触锅里,奇道:“煮的这浑汤里浮的可是野菜、草梗,以及蚂蚱什么的?”元彬給他盛了一碗观音土,递筷:“来来,且尝这饭。”乐逍遥撩箸:“整啥?整啥……”
看他脸随眉皱起,元彬端然自若,一边往嘴里塞野菜梗子,一边眼皮不抬地说:“吃吃,不尝怎知滋味?”乐逍遥看不出有恶作剧之意,心气稍平:“想是城里人好的吃腻了,要改风味尝糙。”叼烟于嘴,瞥看孙柳陌在畔扒饭,填一嘴观音土,咽得艰涩,不时呛咳。乐逍遥幼长海边鱼米丰产处,素不乏粮,未曾得睹有人拿土当饭吃,张大眼称奇道:“好不好吃?”孙柳陌只是摇头,一时噎得说不出话。
“大元初建时,官府宣称已灭了曾经在乡村肆虐为害的血吸虫,可如今北边此害又盛。”元彬说道,“虫害疫殃尚属天灾,即使是黄淮发水,这些年受灾的百姓少则也有数百万之众犹在餐风露宿、无家可归。天灾的籍口隐藏人祸,即使在无灾之郡,农人也因失去田地流离异乡,诉冤无门。我们在城市很少能想象他们的苦!”
乐逍遥忙于问孙柳陌:“吃土哦你!好不好咽?”元彬嘿然道:“这观音土是最苦的人不得已才挖来填肚子的,不只难以下咽,食后腹涨胃沉,肠绞欲断。甚者更有许多人因而倒地不起!”乐逍遥吃惊道:“那还拿来吃?”抢过孙老头之碗,把土倒地,有犬走来拾食,闻也不闻观音土一鼻。
元彬叹道:“虽有少数人出来找工,比如我和老孙头这样儿的。但更多乡亲仍困在饥寒贫病生死边缘,大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巴交人,不偷不抢,不讹不骗,捱到走投无路时,野菜树皮刨到尽,合家老小饿得急狠了,不吃观音土吃什么?”孙柳陌在旁上气不接下气。
乐逍遥听得恻然,又觉难以置信:“怎么我未闻官府说起哦?”元彬冷哼道:“或因乡下那些贫苦百姓不会拿笔到邸纸驿报上写文章申诉罢!即使有人胆敢替他们代笔直言,也会被父母官告为诽谤,更甚者栽罪入狱,铁肩担道义,反惹一身臊!”说到愤处,不觉落掌拍桌,浑汤溅了孙柳陌一脸,和泪垂淌。
乐逍遥替老孙头抚背使之噎憋气顺,默然俄顷,猜想这顿饭的含意,吶言道:“那捕蟀阿叔想是也因此故,执意筹措粮米药材去救济那些受灾百姓。”元彬缓缓点头,随即喟道:“不过济一时之急,雪中送炭,终究也只能是略尽绵力薄意而已。”乐逍遥虽感此非根本解决良策,苦无他法,似捕蟀大汉、元彬这样的人纵然有心,或许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背了不少烦恼,实已自顾无暇,思及捕蟀大汉的心意,念江北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苦,终不多言推托,执杯起身,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去做。”
元彬问道:“可有难处?”乐逍遥心想:“当然有难处!道真有那么好搞吗?你自己去找个财主要十万八万来看看?”虽自为难,口里并没诉苦,只说:“但盼还来得及。”
孙柳陌离席跪拜于地,闻言引为然诺,心头感激难状,竟朝乐逍遥磕头。乐逍遥心头一怔:“我曾经救过他一命,又帮他把儿子从赌档接出来,这老头都没如此感恩戴德法。却为我答允帮忙救济江北百姓,居然行起大礼!”忙搀孙柳陌起身,苦笑道:“逍遥儿乍涉世道,这等嫩肩还未曾担当如此大事。再拜就越发担当不起了……”元彬捧起酒杯,目光炽热的说道:“以水代酒,敬乐大侠。”
侠之大者,意即在此。
乐逍遥只觉仍是担当不起,眺望前方,恍见宁财神、钱王、陈友定、秃赤四道难以逾越的关隘亘横。他硬着头皮往前走,既答应在先,终不能自负然诺。耳边响起一韵双管号曲,时而幽咽呻吟,时而激愤高歌,时而柔情倾诉,时而悲恸叹息,顿挫起伏之间似乎要将人间所有无能为力的苦难,悉将诉诸于曲中,催人回肠欲断。元彬坐棚吹小号,神游江北,浊浊江河水蘸泪,叙不尽沧桑岁月。
夕照大元江淮行枢密院宣慰都司府。
门庭前一边是申诉民众,一边是严阵以防的官军。
乐逍遥在杂声熙攘中平静等待,不出所料,廖永忠被官兵挡了回来,返告:“卫兵说大人不见客。没帖子先呈的连门都别想靠近,白塞了几锭碎银也不好使。”乐逍遥想起日前李思齐給有名帖,忙教粼儿翻出,仍托廖永忠代呈。
“何事这么急求见陈大人?”卫兵横着白眼,拿着名帖慢悠悠地验伪,半天没給话。廖永忠忍不住欲催,只见衙门里踱出一个面白如粉刷的先生,卫兵才奉帖请教:“连爷,这有张拜帖,说是李思齐大人引荐的客,不知真假?”那先生随眼稍瞥,尖声细气的道:“先领进去候着罢。”说完迳直出门,登车而离。
乐逍遥只顾觑望那白脸先生身影,自有猜想。卫兵让道放行,突然涌来大群久候府前的百姓,纷把状文诉纸往乐逍遥身边递来,央求代呈入内。乐、粼二人年岁尚少,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被挤在中间,正感无措,一队持枪卫兵忙来驱打,赶散人群。
府有横额,写道:“为民父母”。粼儿陪着坐板凳在院中等候传召,见乐逍遥一直仰看额匾,她感不解:“哥哥,上边可有不妥?”乐逍遥对她一笑,目含谑诮道:“要说不妥,可就大了。”粼儿眨着纯眸似仍不明,一语冷冷忽问:“倒要请教有何不妥?”乐逍遥没转面先答:“我想,若换成是‘民为父母便妥得多。”
落日洒照中庭,立有一个神气精练的少年军官,不着甲胄,目光寒敛。乐逍遥愕而打量,难以相信一代名将陈友定如此年少,那人亦在檐影下注目端详,似也存惑,怎知一对如此年小的男女来府求见何为?
“在下乐逍遥,有事面禀都司大人。”
乐逍遥起身抱拳,一喏未已,那少年军官目中精气大盛,两手交负在背后,闻言不觉攥拳筋凸,凛然道:“乐逍遥?”
乐逍遥不知此人何故神色有变,眉头微轩,依然笃定如常,反问:“都司大人?”那少年官弁强敛眼里敌意,促气渐缓,攥紧的拳指在腰后徐弛,冷哼道:“我叫禹天敌。”
夜帷四合,后院挂起灯笼。秋夕的气息突转凛冽。
自入此衙门,乐逍遥暗感敌意潜然,不明陈友定的部属何以个个都如那少年官佐禹天敌一般,虽皆强按而未发作,眼神却似恨不得吃了他。他心下升起不祥之念,犹如羊入虎口。
粼儿随他前行,一迳鼻翼微动,不知嗅到什么。此非寻常衙门,行院通常为军事重地,陈友定领军宣慰江苏,驻防本地,入院即置身于兵辕。守兵奉令仅放乐、粼二人进辕,周遭旗麾猎猎,虽不比昔在傲雷帅营曾睹的雄盛光景,却另有一股肃杀气象。
乐逍遥暗悔让粼儿跟随履此险恶境地,或惊吓了小姑娘。转面瞥她一眼,本想悄言安慰,却觉粼儿面上并无惧色,只似嗅出什么异味,妙眼含惑。他不禁低声问道:“有何不妥?”粼儿垂睫思之疑惑,轻轻的答道:“有味儿。”乐逍遥只道别有所指,警然抽鼻一嗅,旋即说道:“此间空气中只有一股羊肉泡馍的味儿。”回面朝她挤挤眼睛,不以为意:“换句话说,亦即羊膻气味。试想,倘若咱有机会去关东强雄的营地逛逛,会闻到啥味不同?”粼儿怎知。
乐逍遥嘴伸她耳边,低笑:“狗肉味。”这只是他从县塾里听来的风俗,指关外人好食狗肉御寒云云。
一只手徐伸,送麾布浸入水盆里。待蘸湿透,突然翻手搅转,绞得湿麾拧紧绷直如棒。
乐逍遥远远望见营地灯笼晃曳骤急,辉映百灯环围中间的一人,凝立稍顷,胳臂虬肌鼓涨,随即撩手挥抡,拧若长杆大棒的湿麾舞将起来,霍霍风劲,遥观宛如乌龙矫旋闹海,翻天反地。乐逍遥看得眼大起,院中悬挂的灯笼突然接次熄灭,昏暗里劲气纵横,冲激罡斗。
灯灭之霎,他只觉不可思议:“这人把湿布绞拧如棍,挥耍恁急,竟没打破场边半盏灯笼纸罩。却以劲气将灯光逐一依序摧灭,内力运御的门道委实不寻常!”一时间,那人身影凐没无显,仅见棒影迅转万化,旋若风车斗扩。场边侍立的兵士气为之屏,憋迫骤窒,已有数人吃受不住,身形摇摇欲倒。
那人忽觉黑暗里有影悄近,面不须转,斗然反手撩甩,将拧绷犹直的那条布麾嗖地送将过去。
乐逍遥随禹天敌走近,突感劲气直击而至,忙欲出声唤道:“小心!”布麾煞然凝止去势,距禹天敌面门不过尺许。本已暗灭的灯光竟又顷皆复明,其亮如故。禹天敌直挺挺地立于布棍荡击之梢,面无表情,乐逍遥心下却凛又甚:“原来那些灯不是灭了,而是被那人劲气激抑,压得暗隐光芒。待他收减劲道,灯又回明如初。尻,我要怎么练,才能似他一般内力收吐随心所欲?”
场中那人在灯笼下逆光而立,功力既收,布麾软垂于地。但听禹天敌禀道:“大人,乐逍遥来见。”握布之手陡然青筋凸虬,本已蔫垂的湿麾又即绷腾而直,指向禹天敌面门,乐逍遥方吃一惊,布麾竟在那人振臂之间化为无数碎片荡撒无存。
“乐逍遥?”那人立于粗桩杆丛前畔,面廓微侧,闻名竟似微有动容。背剪腰后的手不觉交握一紧。
乐逍遥面色虽然如常,心下亦感惊佩难言,暗异:“难道陈友定竟是深藏不露的一等一高手?”那人面只微侧,突然发足撩旁,飞起两根杆子,信手自抄其一,拨送另一根杆棒抛向乐逍遥。
乐逍遥本不想接,恁奈那人以棒直搠咽喉,势如迅霆般至。他心头一惊:“怎么刚见面,陈有腚就要我命?”那人随手送棒封喉,使的是剑招。乐逍遥怎暇迟疑,剑意应激而生,不得已接过抛来之棒,绰手不挡反撩。
一卒在旁忽嘿:“点苍剑法!”乐逍遥随手撩杆成势,顿有二盏灯笼迸破火撒。
那人见剑势凌厉异常,似点苍而非,不由亦诧,棒改竖迎,“笃”一声格开乐逍遥伸撩之杆,轮到乐逍遥吃一惊:“我这招‘不知所措,还从未給人硬碰硬地挡得掉!”他无意与命官平白冲撞,正想弃棒告罪,那人突把杆棒变招为枪法,连串飞搠,封绝他转寰余地。
乐逍遥原是站在粼儿身前,见势凌厉,为不波及于她,只得横掠入场,一口气犹未舒透喘畅,眼前棒化千枪雨落,招招直迫要害。粼儿猝所未料此间陡有险变,心悬而起,紧张得小手心里满是汗,倏因其快,尚未反应过来,乐逍遥业已险相环生。
他今已远非初出茅庐之儿,虽感不解:“为啥这官儿甫见面就要我命?”纵怀千疑万惑于心,究竟临危不乱,觑得那人枪法精密中似仍未能掩尽余隙,不加多思便以小桃所传“一字追风剑”搠入破绽。此招纯为取快,旁卒又嘿一声,仍能认得来历:“慕容氏之剑!”
乐逍遥闻声乍愕,那使棒之人低哼:“下一招想是‘十字电光剑了!”不待乐逍遥又讶,千般棒影骤拢,封夹追风剑势。乐逍遥不得已惟有变招为“十字电光剑”,本为荡开棒格之势,哪里想到那人既已忖及判定,已有应对,枪法迅变刀狙之势,切入剑招门户。乐逍遥心惊愈甚:“这厮什么招数也会!一根杆棒化刀化枪,全皆厉害之极……”他剑法虽强,怎奈手绰长棒非比使惯之剑,既轻又长,耍不趁意,出招难免诸多失畅。稍刻顿挫,变招已迟,手腕吃一棒横拍,脉为之麻,又被棍风劲扫,拇指创断旧伤复生剧痛,杆子脱手。
“新晋一品风评,不会就这两招罢!”
耳听冷哂含诮,他本不为意,但当那人横棒击喉,势迫背抵木桩,退无可退,无奈唯有伸手再抄接脱掌乍飞的长杆,从侧斫腰,此为乱剑诀之“肝肠寸断”。那人顿感刀招已老,不得已后跃丈许,伸棒搠心,变招又似剑法。
乐逍遥心下暗怦:“又被他破了招!”未待诧问究竟,再陷险境穷绝。他这时不能不尽敛闲念,全力以赴,一招招乱剑法流水行云般倾洒而出,堪堪接得下对方变化无常的棒击。
然而乱剑诀若不以强劲内力发驭,徒凭其妙,既与高手戮力竞技,究难硬碰硬地打出一条生路。那人棒端发劲刚猛,乐逍遥但与之磕,虎口剧麻,几失握棒知觉。这时突感对方变来变去的招数不再改变,既斗至酣,怎甘旗鼓相当,渐取钢鞭打法,大开大合,当头猛烈砸打,每击力若千钧,教他越难取巧得免。
乐逍遥身边土激尘扬,震荡不绝。与初时相比,当下局迫更蹇,暗忖:“先前变招繁多,固然已是难当,可我毕竟还有一线余地与之周旋,但他改以鞭法一味顽攻,我更无转机可待。原来这厮的看家本领是使钢鞭……”虽是使鞭,不同于凌钰筎的软兵器,此人所擅为钢鞭重锏一路,乐逍遥叫不出名堂,只觉气紧愈窒,惟退桩林竿丛之间,籍以遮挡一时。
只道那人因难施展,必不追入,那料竿桩无阻,并非当者皆折,那人身临丛桩林立其中,一支杆棒仍舞若矫龙游林,半点不沾不触旁边桩竿,只紧缠乐逍遥身形不舍,鞭法之精,堪属出神入化,时为罕有。乐逍遥被绊难脱,一心只要自保免伤,计穷关头,不假稍想便以“章门穴”发劲,强忍苦楚,催一注真气激至棒梢,撩送乱剑诀之“不测风云”,顷间迫土划然迸裂一道急往之线,逼到那人身前。
昏暗之中不知哪卒突叫一声:“师兄当心点苍剑气!”
乐逍遥内力原本收发不能随心,倘在往日逼出剑气,这下难免要伤人方休,尚幸他因受凌钰筎所制,虽蒙田英寿授以“章门穴”瞬间逼气发力的旁门法窍,毕竟吃痛难耐,怎能持久?这注真气未顷又消,那人已感局殆,后跃丈外,只手持棒点地,眉为之轩:“好!真家数逼出来了……”语未迄,脑后连有六盏灯笼迸爆落地,显受剑气余威所摧。
乐逍遥一时胁痛难言,暗警:“再别经由那处穴脉用气!”垂棒于地,正要拱手罢斗,对方棒梢轻拍地面,啪啪两下,随即耸翘而指,那武官说道:“再来!”怎待乐逍遥多言,棒仍取鞭击着数,当头打落。
夜风中竟有雷霆声激,夹头盖脑倾劈。乐逍遥觉乱剑诀实难抵敌,为不牵动胁痛,岂敢多使,未及思忖该取何招以对,头顶迭似连串焦雷炸响,他全身血行亦固,悚然之余,不觉退凝一招“无尘无垢”。
那武官顿感鞭落无凭,一时窥不透虚实真幻,噫呀声中,曳空后腾桩旁,棒横身后绰守门户,眼光投觑,闻有卒道:“似是‘圣灵剑法!”乐逍遥终于不禁诧转面望,心道:“接连喝破我的名目,谁这么有眼水?”昏灯之下,悄立十数卒,一时看不清何人出言。
忽听粼儿唤声“当心”,乐逍遥犹未回视,便听忽霍一响,那武官撩脚断桩,半截木桩从空中飞砸过来。乐逍遥剑势既构,并不退避,绰棒划个“之”形,奇迅无比地点迎而上,拨落那截飞木。便只此霎分顾,未留意那武将伸棒搠插于地,倏然发劲激起一道飞尘扑溅脸面而来。
乐逍遥没试过“剑一”能否连尘土扬面亦挡得住,既觉此招已老,怎足再恃?忙抬一只手遮额挡目,展身旁避,因觉那只曾伤的手连经劲震,没了知觉,唯换左手绰棒,这一来再使剑招更感失畅,粼儿忖及倍忧,突然眼之为圆,只见一道微线破土疾划,豁然追至乐逍遥脚下。
每当他使出玄神步法,往往行迹游幻无定,罕曾被敌追袭得着。怎料落步未稳,那武官袍动棒掠之下,竟送一注迅难觉察的剑气破土袭来,这又出乐逍遥所料:“他是使鞭高手,怎么连剑气也有?”本以为凌钰筎所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熟”乃是吹,迄临此境始感,衙门此人方属他唯一见到的这等样行家。
“留心了!”耳听那武官一哂轻轻,剑气摧夺已迫。乐逍遥闻言忽尔动念:“他若存杀意,便不会出言提醒留神。”纵听到其言,怎及剑气之快?乐逍遥步法急幻,取快掠避,眼见豁土扬尘之线反催愈急,霎间已不过数尺之距。他咋舌不已,再次取位“章门穴”驭逼内劲,翻手将杆棒刺驻于地,剑势陡沉,扫划一招“无地自容”,趁土尘激交,旁纵桩顶之上。
栖犹未定,木桩突摧。乐逍遥坠身之时,情知必陷倍恶境地,只得使出“剑二”未雨绸缪。棒影幻如剑花气雾侵迷,众卒惊瞳之间,连爆一串灯笼坠地,便连先前几次出声道破招式名堂的那人,当下似也神凛忘言。
往常乐逍遥的剑法使到此时,多半已告尘埃落定,鲜有缠夺不下的斗局。然而漫撒剑雨之中,蓦见一棒悄点眉心,变招灭形无相,瞬间破隙而入。乐逍遥心头一寒:“这招居然破了我的‘剑二!”总算眼疾手快,摆头避过那道长驱而入的棒影,忽觉对方只须扫打一棒,不必恃剑鞭之锐,已足断他颈骨。忖此愈为惊憟,哪暇稍想,随手亦回一棒为绝地反击。
眼帘里现出那武官方正微黑的脸容,棒化“剑三”所向,正当其面。乐逍遥动念飞快:“可别失手杀了他!”不顾己身临危,振腕偏移棒尖去势。“章门穴”再如针穿剧痛,真气稍吐即消。
场外众声齐寂,只剩一盏灯笼完好无损,在夜风秋寒里犹悬檐头。那武官面孔稍转,瞥看乐逍遥所伸之棒在肩旁粗桩一点即移。他觉桩无损撼,两眼顿有难以窥察的得色霎掠而过,料旁人皆已看清孰胜孰负,那武官微泛冷笑,将棒梢移离乐逍遥脖侧,两相交眸,齐手弃棍于地,那武官堆欢抱拳道:“了得,了得!俗话说少年出英雄,乐少侠果然名不虚传。再比试下去,只怕连最后一盏灯笼也保不住……”话声未迄,那盏灯突从脑后飘坠而落,迸撒碎屑火星。
那武官讶眸稍瞥,随即嘿然又道:“好强的瞬间剑气!当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禹天敌面无表情,吩咐参随重新掌灯。
那武官迳引乐逍遥至练武场边,卒已斟奉两碗水酒。武官与乐逍遥各饮既毕,灯复亮如初,乍相交觑,乐逍遥心头一怔:“怎么是他?”面前武官披袍转望,腕挂一根钢鞭,拱手为喏:“陈大人奉命赴江辕视理汛地,下官瓜儿成都,代领城防宣慰庶务。乐少侠所禀若属城中治安之事,跟我说就行。”
这场比试突如其来,彼此虽各倾尽解数,只因骤来骤息,当真点到为止,迅如一通急雨。即使双方未动真刀真枪,厮拼情势之恶,亦不免教粼儿在旁捏出冷汗,为之心紧,暗觉那武官瓜儿成都招数中实非全无杀气,不知所虑为何,一直强自收抑。她晓得乐逍遥伤患未愈,性却好强,适才厮斗即使到最吃紧关头,他也隐忍足伤之痛,不肯稍露于表,似觉对手相让,乃为糗事。
那武官每棒出手,却戮七分力,若非乐逍遥剑术神妙,纵然不死,只怕要落个损筋折骨。稍觑武官扫棒摧折七零八落的残桩断竿,足知其险。俟至两人弃棒罢斗,她思之犹难定神。正想到乐逍遥身边,只见两三个卒子凑至桩柱前,看乐逍遥伸棒戳点的那条竿木分毫无损,卒笑:“道上哄传那小子一路打过来,什么剑术如神、内力深厚……耍了半天,到底连根桩子都撼不断!”说话间手稍触碰,倏发一声裂响,竿柱徐徐断折倒地。
卒声哗然之际,瓜儿成都只作未闻,自忖纵使乐逍遥不动声色点柱摧桩的劲道果属不凡,比起棒端居然剑意横溢、遥遥荡尽数十盏灯笼的神奇,未免着于形迹。修为高低迥者所见,究乃深浅不同。他没把卒子之哗放在心上,毕竟未出全力放对,此回合焉能立判高下?
籍灯光复炽,忽然认出面前少年样貌倍晰,瓜儿成都一愕方笑:“找到茅厕没有?”两人初见乃在乐逍遥乍进苏州之时,其实乐逍遥先已想起,笑道:“没呢。到你这儿屙罢?”禹天敌与旁边数名参随闻言皆觉无礼,眉刚皱起,瓜儿成都却不以为忤,嘿然道:“好哇,憋不住就屙了再走。”
两人相对打哈哈,心下各转念头。瓜儿成都暗警于心:“那日见佛笑痴与这小贼同行,素闻佛笑之剑天下第七,难怪小贼如此有恃无恐,竟敢大摇大摆地逛进我这儿来,莫非真有昆仑派暗地里給他撑腰?”眼角又觑一俏丽小女孩身影于旁,竟看不穿是何路数,愈觉诡谲:“探报当前城中各方都暗里围着这小贼转悠,又与傲雪有染,连李思齐都拍他马屁……旁边这妞却是甚么路子?”
乐逍遥眨着大眼谑然道:“说完事再去屙。”瓜儿成都自敛满腹狐疑,堆欢以询:“何事要陈?”
“陈……”乐逍遥取烟卷叼嘴,眼皮微抬,不怎么相信官话,猛丁反问:“有腚大人真的不在城里吗?”瓜儿成都觉无相瞒的必要,免得他回去问傲雪,反使自个无端被动,乃答:“陈大人刚获升职,管区扩至江北汛地。另有更重要的事儿须奉令去办,城里一般庶务交代下官打理……”乐逍遥突问:“不是说关保主事了么?”瓜儿成都暗讶这小贼竟于官府人事所知不少,自有应对:“哦,他最近另有调派。”
乐逍遥追刨:“刚才进来时,外边围一堆告状百姓是何因由?通常有冤只往府衙去诉的,你这儿连门前鼓都没有……”瓜儿成都表露同情之色,倒未隐瞒:“陈大人常教诲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山薯。那些百姓告的是关将军的兵马践踩农田、强占耕地驻屯,却又倒手私售給商家圈而另为他途……这类案别说寻常衙门接不下,状纸递到陈大人这儿,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接!”乐逍遥随嘴调侃:“伸手去接就是了。”
瓜儿成都涩然摇首,低叹道:“关将军可不是一般的人,地方上约制不下他的兵马!总之,这事你别问了,免让大家为难……”看其神色苦恼绝非做作,乐逍遥张大眼睛慢慢明白,烟头在嘴上翘:“原来你们还是做不了主啊?这官儿当的……”瓜儿成都挥手扇烟,神色已然不耐其烦,皱眉道:“等你有机会长大致仕就知,官场里混得越久,别说为民作主,其实越发六神无主。”
乐逍遥暗想他言中多出“有机会长大”这般无意间的修辞是何含意,瓜儿成都伸手欲捧茶杯以示送客,但终是再询来意:“乐少侠欲陈究为何事?”乐逍遥觉察一层微妙处,不解何故瓜儿成都意欲送客时,其旁诸员佐弁却使眼色连阻,仿佛另有用心,悄促瓜儿成都改变主意。瓜儿成都只当不觉,眼光注视乐逍遥,相互揣测。
乐逍遥不明何因,觉当下既找着主事的,只管直陈:“听闻江北受灾百姓至今衣食无着,缺粮少药,处境堪忧。小民斗胆,想问官府有无赈济之计?”他心下存盼,祈能求助于衙门,免去民间筹措的杯水车薪之蹇,瓜儿成都却笑:“江北不是我的管区,你没找对地方罢?”
乐逍遥仍欲力争:“可是就连捕蟀阿叔都这么热忱,四处筹措。即使没在大人辖区之内,衙门也该想想法子……”瓜儿成都伸手又欲端杯,叹道:“虽说百姓算是官府的衣食父母,然而朝廷养着千军万马也很不容易!既逢一时天灾,大家理当以全局为重,共体时艰。不要总是抱怨,叫哪个衙门突然间开出这么多粮,我们都是爱莫能助。小兄弟,莫谈国事!”
乐逍遥满怀盼望而来,不料碰个钉破鼻而入,扎痛心头。瓜儿成都见他难抑失落之情,不由竟触心头一丝恻念,过意不去,蹙眉道:“不过,等陈大人回城,我会寻他商量。你还有何事欲言又止?”此人眼光厉害,稍瞥竟能看出乐逍遥犹揣来意非仅如此,尚怀未尽之言。乐逍遥总感隐隐有一处不妥,急难明悉何生斯念,被瓜儿成都猛然问及,不觉的道:“小民日前探知河西纳兰春树一伙要乘武林盛会筹办未届之际,大举来犯姑苏,血洗凌烟阁。为止干戈,小民陈请宣慰都司衙门增兵加防,免得出事!”
这番言语乍冲口边,脑海里突荡一曲怆凉,缈然不知飘自夜穹何处,似悼亡,似思乡。
他心头一怔,诸弁已皆闻言变色,齐按佩刃,四下里攒然涌近。
显然是随禹天敌眼色而动。乐、粼二人被围,连取拔兵刃相抗竟亦措手不及,心头一阵紧张。乐逍遥不解的道:“大人?”瓜儿成都锁眉未言,不知因何却似有事拿捏难决。既回避乐逍遥的眼光,又没理会禹天敌等诸弁纷目催促之意。他身后走出一人,小校着束,神精气敛,扫视按刃欲拔诸弁,喝道:“都司衙门里怎能造次!要干什么?”
乐逍遥咦,心道:“这声音似是刚才连连喝破我招数来历的那人。”昏暗混乱中未待寻眸看清,却见禹天敌示目众弁勿退,冷语凛若寒锋:“二郡主有令,要拿这小子问罪。”乐逍遥猛然想起傲霜教人颁有明悬暗花,既记起来,才省自投罗网,暗吃一惊:“老账这会儿算?”禹天敌目视瓜儿成都,催道:“大人拿主意,良机勿失!”
话虽是进禀,意似胁促。乐逍遥听出来,暗觉不解,那小校道:“榜文我也看过。二郡主要拿他问罪,但三郡主却护住他,此乃我亲眼所见。别人的家事,何必理会?”瓜儿成都微微点头,似觉甚然,锁眉未语。乐逍遥暗想:“她姐找我问啥罪?还不是泡傲雪的罪过……”禹天敌觉千户大人举棋不定,一咬牙,语中杀锋斗炽:“既然大人拿不定主意,我帮你拿!”
忽然发掌击向乐逍遥心窝,出手之迅,岂容乐、蔺二人猝间反应过来。瓜儿成都眉梢一动,投目即见身旁小校掠臂拦掌,与禹天敌交格。乐逍遥方讶那小校以及禹天敌的武功竟皆了得,只听小校沉声道:“师兄,莫陷大人于不义!”禹天敌凛然瞪视瓜儿成都,寒着脸道:“你是怕陷陈友定于不义罢?天敌一个人扛了!我杀了他,你们尽管解我去小雪营治罪……”
乐逍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兀感倍为困惑。身边掌相交格,推夺不下。忽闻一卒来报:“侠王丁爷差人来贺!”因见此名老军原是陈友定留在都司衙的旧部,诸弁忙将半拔之刃按回鞘内。乐逍遥心想:“老丁赶在这时来贺什么?贺我自投罗网?”但觉丁建阳一伙每来必愈陷他于不利境地,辕中好手如云,殊出料外,单只他一人或尚不虞寻隙走脱,只虑粼儿有失,暗悔不该贸然领她履此险境。
瓜儿成都挥手悄示那两个交掌互较的部属且住,面转辕门,皱眉道:“贺什么?”那老军禀道:“丁府以金牛玉马为礼,贺陈太夫人大寿。说是三日后定当亲临赴筵,拜见陈将爷。”乐逍遥兀自在旁张着大眼,瓜儿成都微嘿道:“他听谁说老夫人要做大寿?”老军嘴边挂些好笑之情,忍俊答:“哦,是大人那位远房兄弟,逢人便说……”
乐逍遥心想:“哪个远房兄弟这么‘三八来着?”瓜儿成都摆手教那老军先退,转面见禹天敌与众弁仍瞪乐逍遥不舍,他眉又锁起,沉吟道:“乐少侠,二郡主的海榜悬红,你该不会不晓得罢?”乐逍遥不知此人究持何意,答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心头话,出言自然而然。
瓜儿成都红着眼珠瞪视他端然自若之颜,浓眉深锁:“那你此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喽?就只为了江北赈灾,以及防范河西人寻仇凌烟阁之事,与你何干?”乐逍遥湛然迎眸,正色道:“小民不知山中有什么大老虎在等着吃人,就算真的有,这两件事我也是一定要做的。”诸弁闻言倍为眼光狠锐。
粼儿悄看乐逍遥面廓,眸含爱慕愈深,浑不把刀丛枪林放心头,只觉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儿,委实可遇不可求。即使是遇,也须缘订三生,求得一次邂逅。
瓜儿成都眉头一轩,凛然道:“据我所知,乐少侠与凌家父女无亲无故。何必为了他们惹火烧身?”乐逍遥苦笑:“我更不识得江北百姓。可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即使做了他们也不知晓……”诸弁闻言皆瞠,如看怪人异类。
禹天敌冷冷的道:“只怕你未必有命去做!”振袂将欲出手,那小校立察,又挡在前。瓜儿成都瞪退禹天敌,抬手取示一张悬红榜告,正是日前傲霜教人所颁。让乐逍遥看清,他才说道:“傲二郡娘幼辅天子读书,权倾当世。她金口一言有如圣旨,我若遵命而为,雪帅须怪我不得。就算杀了你,傲家也只有感激。乐少侠身手不凡,可这是在兵营之中,戏文之外,谁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乐逍遥亦知,唯有苦笑:“我一条命若能换得江南江北生民平安,死也值得。就怕你们不肯做此交换……”置身杀气遍织之间,觉势难保命,正想为粼儿求一条生路先放她出,瓜儿成都瞪着他的眼神有些微难觉察的变化,忽道:“交换便做得。我本想交你这个朋友……”随手撕碎那张悬红榜告,诸弁眼中均有不忿之色。乐逍遥亦诧:“大人……”
瓜儿成都道:“河西人与你无怨无仇,凌家更与你无亲无故。既然要交你这个朋友,我愿设法说服本州其他衙门,多筹钱粮送往江北。”乐逍遥不意如此转机,正要拜谢,瓜儿成都摆手又道:“但我要你立刻离开苏州,不再提及刚才所言河西寻仇之事。”
乐逍遥愕余,因觉心头疙瘩,不由的道:“可是,河西人毁城寻仇在即……”瓜儿成都眉刚一蹙,禹天敌终于按捺不住,随一声猝喝,蹿身而出。那小校因觉不妥,正要出手加阻,却被另几名佐弁晃身挡碍。
“河西人与你何仇?”禹天敌不动则已,身形既动,顷如旋风卷荡,飓然飙扑,夹尘扬土,和身飞摧一股凛烈掌力,势可推山倒岳。
乐逍遥见粼儿在旁,恐伤及她,岂让对方撞近,急起一脚微晃,劲由“章门”旁引,提足承至禹天敌旋扑的身下,虽处众目睽睽之间,风魔神腿迅妙毕显一霎。禹天敌只觉后背吃踹,掌力未及摧近乐逍遥身躯,身不由己,霍然弹回诸弁之间,恍如梦迷微瞬,不知何以犹能立身未摔?
诸弁一阵惘然,面面相顾,有语低咕:“这样就打完了?”只见乐逍遥扫视众颜,袂裾似是未曾拂动,犹立于前,说道:“干戈血火,瓦玉难全。何况两强相拼,纵是杀敌一万,也必自戕八千。我与河西人无仇,也不想看到河西健儿撒尸遍巷……”
禹天敌脸色红涨,提掌又欲再拼,旁边横来那小校之手,眼望乐逍遥一以当众之躯,瞳孔收缩,低叹道:“师兄,不必再试了。”随即踏前一大步,拱手为揖,道声“承让”,方问:“乐兄,你还……到底知道多少?”
乐逍遥不意修为悄长,竟能妙凭一脚踢回禹天敌,暗异:“难道真有袁和平、老苍龙诸位前辈在冥冥之中帮忙撑得这么稳?”见那小校出言探问,此人屡番回护,岂有不念?乐逍遥肃然还揖:“我知你叫可凯臣,那日……”那小校可凯臣微笑道:“那日我见乐少侠被凌家那刁蛮姑娘欺侮,心有不忿,追去想教训她,不料她有接应,差点回不来。”
“回来就好,”乐逍遥不由叹道,“说来不怕各位见笑,我曾夜探凌家庄园,也是险些出不来。海深不见底的感觉,概似这般!”
诸弁闻言又即相觑,心仍将信将疑,面色却缓和了些。可凯臣含诮道:“密报凌家新近与老察罕互有往来,料以凌天昊、王保保武功之强、势力之大,谁想前去招惹,无异以卵击石。”乐逍遥看诸弁神色愤愤,均似不以为然,他暗叹一口气,道:“动起刀戈,不只两败俱伤,更患殃及无辜。但愿河西纳兰前辈和他门下一班弟子,也是这样想。”
转朝瓜儿成都,再陈:“逍遥儿实不愿见这般结局,是以冒昧前来,求大人念及姑苏百姓无辜,不应有此无妄之灾,加派人马严守凌府以及城中各处要隘,好让河西的朋友见已有备,趁早知难而退。”
“你想的太简单了,”瓜儿成都见那老军又到辕门候禀,想是丁府来人催促召见,他皱眉移目,投觑乐逍遥挚恳之眸,突道:“既然这样,你把河西人藏身之处报告衙门,好让官军先行一举剿除,岂不更好?”乐逍遥疑纳兰门下必仍以墨宗祠一带山林为暂且容身的巢穴,闻言却即摇头,截然拒却:“我不知道。即使知晓也不会说,只是不愿两虎相争,却又何必将人一锅端?”
瓜儿成都、可凯臣不由一齐肃然抱拳为敬,乐逍遥懵懵然回礼,觉此处诡谲难状,恐又生变,为带粼儿安然得脱,乘机告辞。瓜儿成都向可凯臣对视一眼,交个不易觉察的眼色,方道:“乐少侠所禀之事,本官这就着手处理。衙门的规矩是,我这里既然接手了,你勿向其他府僚再提此事。可能应允?”
乐逍遥见其应承,不枉此行。急于带粼儿离此诡谲之地,未暇多想,欣然道:“这有何难?”答允之后,籍机再进一言:“外边那些百姓申冤的状纸,还盼大人接下。”瓜儿成都不理诸弁又递眼色暗示勿放,迳自端杯,举茶说道:“这要等陈大人回来定夺。凯臣,送客!”
乐逍遥见难再谏,心想他不过是个千户副将,斗不过关保,唯有道声“拜托”,领粼儿别去。背后许多眼光犹盯如刀丛抵背,纵不回觑亦觉脊寒,虑又生变,果然走至辕门边,瓜儿成都忽喝:“等一下!”
乐逍遥心为之绷,暗汗悄泌:“又改变主意?”脚步微驻,背对满营刀丛,使眼色教粼儿先跑。瓜儿成都却指一处砖石小筑,道:“厕所在那边。”
目送那对少年身影离去,瓜儿成都不禁微眯双眼,犹眺辕外。嘴角悄泛难抑好笑之情:“傻乎乎的!”转觑诸弁仍然剑拔弩张,更有人蠢蠢欲动,似想追去。瓜儿成都又皱眉头,撂话截然:“在我的管区,不许搞事!”
数口刀呛啷出鞘,纷皆环指瓜儿成都。禹天敌红着眼珠道:“师兄,别忘了你一身武功哪儿来的!”瓜儿成都看旁边一张张年轻气盛的面孔涨着愤筋,绰刀的手虽颤犹逼,心为之怦,眉锁愈紧,低叹道:“先找回紫英罗,省得师父操心!”禹天敌虽仍不服,余众闻皆心头一凛,触念暗忧紫英的处境。
眼见都司衙那老军仍在辕栅外等候,瓜儿成都皱眉瞥向禹天敌,压着声道:“把家伙收起来!我带的部队里不只有咱河西人。”
待瓜儿成都前去会见丁府来客,诸弁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甘散去,仍似一锅滚烫的沸水。因见几双血丝红织的眼又朝自己投来,禹天敌一咬牙,发狠道:“别放那小贼走脱,免事败一篑!”诸弁面面相觑,旁边一个少者迟疑道:“咱们去做,怕会牵累三师哥。寻仇之事到底要不要他帮手,就连师父都踌躇再三……”
有个疤脸小校点一下颔,又摇了摇头,低声道:“瘸子武功很怪,刚才踹天敌那一脚,你们有没看清路数?怎么踹的?”旁边都摇头,有一人默想俄刻,咕哝道:“怎么踹法便看不出,倒觉他出手留情来着。不然就连戳三师哥那一杆子,只怕也……”禹天敌觉各怀忌惮之意,不由恼道:“休长别人气灭自个焰!老二不在、老三恋栈,咱找风老大,分头行事。”为振众气,言毕率先抬手,与每人对拍一掌,抖擞精神道:“不日一举铲平凌家,此行只许成不许败。各位同门,咱们凌烟阁见面!哈哈……”
其他人摩掌操拳陪着“哈哈”。
“哈哈,”为避与丁府的人撞满怀,乐逍遥率粼儿从侧门一溜烟跑出来,钻到衙外犹聚未散的人群里,回思适才所历情势,一时虽难定神,却先忍不住笑:“武戏平日看多了也是不枉的,哈哈……刚才的对白实在是恰到好处,听起来好有‘宗师感。粼儿,也多亏你帮着事先排拟出来让我做足功课,背熟才进衙门。不然只有‘咦哦咦哦了!”
粼儿浅涡含嘴道:“你说要进衙门的,当然不好失体呀。但我觉哥哥踹出的那一腿更玄乎呢!”提到那一腿,乐逍遥得意中难掩几分惘然,抬脚晃了晃,作势朝旁人屁股比划,咂惑曰:“对呀,玄衣秘笈里分明没遗下这一招,我如何会的?想是那晚因见狄青龙与魏香神在天平之巅对峙,就这么你一腿我一腿地把卒子踢来踢去,跟玩毬似地。于是我不知不觉就留意记下些踹法了罢?这事有喔,当年毬师傅到学塾里教习,我们就是这么在旁围着看他耍,由而学会踢毬地!”
话到此处,嬉态忽敛。背剪双手而行,郁然道:“本来还有一事想跟衙门提起,或许他们有办法找到那些失踪的武林同道。只是突然之间,这话我咽了……”本似自言自语,冷不丁转面朝粼儿低语:“你的灵感果无差错,确有一股熟识的味儿在里边。以我这么聪明,也知刚才好险。禹天敌眼中的仇恨神情,绝非
第四十九章 游刃之间(下)[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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