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内圣外王(下)[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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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伤在手背,但恃内力深厚,尚可与抗,延缓虫毒上侵之势。若在寻常时候,或能应付得下。然而此迥于常,他内力再深也非无限,既陷绵绵不断的草兵攻袭之境,不仅要徒耗内力兼顾旁边数人,挽其垂危情势,何况刚才他又迭连出手击除逼近之敌,以平常身御无常事,本就不轻松,他虽面色如常,此时但感内息难继,再来一轮猛袭,料必不侥。
乐逍遥得出结论,观毕心想:“这大叔虽是不谙异术,凭他一身高深功力,若不须顾及旁人生死,仅是独自求存,或并不难。可他不肯舍弃几个半生不死的老小同伴,非要患难与共,到底独力难撑。”想到此处不由暗叹,觉他自己当初在兰陵渡几乎丧命,何况不亦如此?眼前那大汉所作所为,或在旁人看来是蠢,但他睹而倍觉亲切熟悉,就像魂离躯外,从另一角度回顾昔日兰陵渡、邵酒窑、墨宗祠三场死战危局中的他自己。
似有一种精神传承,早已绵连在不同的两代人身上,在血中流动,在风中涤荡。
乐逍遥每因未曾受教于父而长怀憾惜,一直总觉那捕蟀大汉慈严亲切,从不去想自己心底里把他当成了谁……
遥看火弱风雨疾,他心头似涌热潮冲颅欲出,急想快些冲开穴道,去助那大汉转危为安,即便不能战胜恶敌,与此人并肩而死也是无憾。然而他越是心急患乱,越难达至凝神归元寂境,不论如何挣扎,六尊阿修罗像总是破碎零散,在脑海冥冥缈远处拼合不起来。
雾中忽有光闪,由微而显,渐现一簇火把烁然若幻。
因马力吃亏在先,这回火圈里没人信以为真。皆坐不动,默望火光闪近,心弦一阵紧甚一阵,谁也不知此凶或吉,直到那个举着火把的人影穿雾而晰,霍耀良无眉之额忽然一皱。
捕蟀大汉却不识此是何人,正辨觑时,忽感杀机四构,不由道:“小心!”
未待夜雾里数道杀锋悄至,那人飕地荡袂而起,旋身抡扫火把,立时便见两三团沾焰即燃的草人掼地现形。捕蟀大汉觉其身法精绝,心下暗讶,看出非似敌方。那人不待掠袂落定,似知周围仍有看不见的杀锋环伺,手抄一簇落叶,往火上一曳使燃,随即晃手撒向四下里,连攫数簇枯草干叶,随点随撒,顿显上乘暗器手段,发叶撒射之时,不须辨定暗雾里隐锋何在,只是密密扬扬,不留间隙。
众闻撒草之声挟风劲猎,各又暗惊其内力强浑。
眼前炽烁如繁星流火,漫漫遍遍,顿有七八处沾焰豁燃,现出着火的草兵之躯,蹦起跌落,堆化篝火杂布。
那人朝前趋身拜倒,揖道:“小人路祥安……”话未道半,捕蟀大汉先即示警:“后边!”那人并没回头,袖中突落一轴手卷,飕然反撩背后,霍地展幅逾丈,霎现一带江山如画,半部论语治天下句。如已听风辨形无误,砰地击在虚空里,却倒下一个迸碎败散的草人之躯,沾及旁烬,立即窜燃。
霍耀良微睁奄然目,冷觑那人端若无动于衷之容,低哼道:“路祥安,你这个小人,刚才到哪里躲闪去了?”那人犹躬未答,听见捕蟀大汉又示小心:“来自左侧!”路祥安不慌不忙,提起手中火把,往唇前微靠,突噗一声喷呛劲气,大团火屑星星洒洒朝左,霎时虚空现出一影,沾焰数处,劈锋未至,迅即笼火如簇,散屑无存。
乐逍遥观之暗啧:“这么会喷,劲道之强恐怕和宫九有得比!”怎知路祥安到底欲搞何鬼,唯盼他出来是为捕蟀大汉等人解围,毕竟先前见这面色粉白的人与霍耀良是一路。
路祥安好整以暇地转回,微低头脸,恭然道:“小人救援来迟,大侠受惊了。”又瞥霍耀良一溜儿眼角,目光闪烁的道:“霍兄莫怪,只因我也刚刚摆脱险境,发现稻草人怕火……”
“废话,”乐逍遥觉其言不尽不实,暗啧:“你有何险?刚才连蚊都没叮过你……”
捕蟀大汉眼觑路祥安躬拜之躯,提醒道:“这里恐怕未必只有稻草人。”路祥安嘿嘿称是,溜眼偷偷,察看众人当下情状,随即躬进半步,低言:“大侠所言极是,幸好小人来时获得一幅魔师殿的‘脱身卷,且知用法,可望籍此脱离险境……”乐逍遥闻言,心底咦咦不绝,他内力浑厚,耳亦极敏,虽距不近,于荒寂野地中纵想不听别人言语也难。但诧:“脱身卷这种传奇法宝你也有?”
路祥安悄投一眼偷觑捕蟀大汉神色,见仍端然无动,他又低头恭禀:“想必大侠也听说过这种秘物神奇,不过小人本领低微,又非魔法界中人,只曾获得高人指授,略会一二咒法。虽然如此……”大汉不待听完,眉又一皱,提醒:“西北角还有一个!”
路祥安未及言毕,后背陡吃一撞,杵陷半窝枪眼于脊,霍耀良等刚感不好,路祥安脊衫忽又绷弹往外,反震一个倏侵而近的稻草人枪断躯现,摇摇晃晃旁跌,却撞上路祥安随手撩迎的火把,掼倒草从里,立燃为烬。路祥安背对火光,面不稍转,拜道:“多谢大侠提醒……”
乐逍遥见其手段利索狠决已极,委实生佩,暗感未必稍逊于霍、木诸辈,料不到最末出来收拾残局的会是此人。看路祥安后背浑无伤损,猜其衫内必有软胄护甲,不惧金铁击刺。即使有恃,似他这般置险境若寻常的气度,也殊属不俗。
捕蟀大汉回眸致意,颔然道:“险境未脱,未可言谢。路爷既有如此好物,何不籍此脱身,反倒只身犯险?”路祥安觉绵里藏针,端是不易揣摩,恭道:“小人驱咒本事虽然低微,倘籍此物脱身,其实还可多带一人同走。因见大侠独撑危局,高风亮节,令人感慕难尽。不禁窃以为师,愿帮大侠得脱此难。”
霍耀良眯起独眼觑之,因难窥透那张粉白俊脸后边隐藏的真实心机,一时未言,但听捕蟀大汉询道:“路爷适才所显功夫挺俊,莫非来自左门国学坊?”路祥安怎知他何以问此,忙答:“不敢有瞒,小的正是左公门下。每听公侯说起大侠事迹,慕之莫已,愿肝脑涂地,保大侠得安无恙。”
捕蟀大汉微喟道:“我不过一老头,半截入土之躯,有如风中残烛罢了。路爷若想仗义带个人同走,这有两个小童尚未长成,或可抵得我一人,还望你把他们带出去罢。”霍、木二人交觑心佩,听出这个与他们素昧平生的大汉愿留下同患共难到底,只盼能保那对幼童无碍。这份气概,不论右廷的人,还是左门的人,不免同为心折。
路祥安似料难以说动大汉转念,突然哽咽而拜,顿首道:“大侠果是义薄云天,不枉一个‘侠字。小人受托岂敢轻慢?即使是死,也必保两童安然脱身……”捕蟀大汉眼望霍耀良弛然欣慰之颜,点头道:“如此便不枉负左公满门忠义之名。”霍耀良一直有疑路祥安来历,暗觉不然,但为二童得脱死境,他终没明言,盼路祥安真能不负所托。
路祥安迟疑又言:“只是小人听说令爱亦陷于此地某处,愿在带出两童之后,复履险中,更助令爱亦逃出生天……”乐逍遥暗咦:“捉蟀阿叔有个女儿?居然同来这里遇困了,难道她也为捉蟋蟀而至……”
那大汉眉头紧起,似为爱女居然也陷于此地而忧,啧然道:“她跑来这荒山野地里干什么?既是路爷有心拯之,老夫感激不尽……”路祥安却没抬头正视,依然恭躬道:“但恐令爱见怪,恨小人不救大侠同逃,或倔而不随。小人斗胆,请……请……”捕蟀大汉听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似有要求,不由蹙眉道:“你肯援手,我等谢还不及,何话不能直言?”
路祥安忙拜伏于地,哽咽道:“小人心中难过,一时语难成腔。请大侠便留遗嘱!”那大汉倒是一怔,随即笑了:“你是怕她不听你的,却要取信于她?”路祥安点头如捣米糠般,嗤溜鼻子道:“小人还……还斗胆求大侠给个信物,免令爱生疑。”霍耀良憋疑于旁,想不出此揣何意。
但听那大汉释展的道:“这么大的事亏你想得周到,我一门子弟众多,确需有所交代,此无纸笔,你便捎个话罢!”路祥安作恭聆状,那大汉稍思即道:“就只一个‘义字,你捎去让他们自己领悟。”霍、木诸人暗有所感,皆觉与此公有缘同肩携手,平生不枉。
义仅只字,其意衍涵,可通诸于仁义、侠义、情义而至无穷。生离死别,此嘱可谓言简意赅。
路祥安听着却几乎不禁失笑,忙埋下头道:“大侠果然高义。不过,小人斗胆,却求大侠另说……”那大汉闻言倒讶:“怎么个‘另说?”路祥安伸卷以呈,恭然道:“求大侠往这上面留血书为遗嘱,把……把您的……”那大汉察言观色,猜道:“你是要接我的家业,还是欲继执牛耳呀?”乐逍遥暗惑难解:“他家有何牛耳牛角可继?”
路祥安忙跪地顿首不已,哽声道:“万万怎敢?财势权位身外物,浮云而已。小人只求大侠托孤……”乐逍遥听得更憋了,咂嘴绞舌于坡上:“他有啥孤可托?”霍耀良、木子龙心念各动,立时想到:“你只要他把独生女儿托付终身,什么财势权位身外物?得其爱女,你就一切都拥有了!”这俩人毕竟老于世故,远非乐逍遥辈小儿可比,一忖念便触深处,猜到点子上,只不知那大汉会如何做?若是不许,路祥安又会怎生另法对付?
大汉微微一笑,迎着路祥安偷觑颜色之目,道:“这么说来,我是必死喽?”路祥安埋头不语,一时心中忐忑。捕蟀大汉本想说:“你似断定我必死。”眼光游掠,此时雨虽不及适才大,毕竟雨雾葱笼,湿气四障。他见路祥安手中火把非仅没有弱象,反而持明不暗。大汉心下即忖:“他使火把长旺不灭于雨里,这份内功可殊算不简单哪!”
路祥安不知大汉转念何忖,依然埋头翘股于地,伏躬其态专著,此似经过长年训练有素,头低臀高,反斜往上,拜也拜得专业。因未闻那大汉有示,路祥安不由躬挪稍前,低禀声促难自抑:“武林也不外乎世道人心,趋炎附势之徒多的是,往往人走茶凉。”偷眼悄扫霍、木等颜,伏顿又道:“小人愿保令爱平安得渡危机,只要大侠有所托付,自当万死不辞。”
这情势分明是他意含挟迫,话说得反倒像别人有求于他。霍耀良目中已有怒意,木子龙则多含憎。只那大汉浑不为意,依然宽厚如故,温声问:“你倒似知得不少,但我有何危机,却要危及家小?”路祥安字斟句酌的道:“这就有如锦衣夜行。”
便在坡下情势缓和间隙,乐逍遥方要专心再敛内息冲穴,只听那大汉话声传来:“路爷的话实教人好难明白。”木子龙从旁不由哼道:“中原官场,魑魅魍魉靡所不有,实为世间一大污潭。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期,不至充塞宇宙不止。官之气愈张,官之焰愈烈;羊狠虎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
乐逍遥瞠忘凝神,一时琢磨未明,听见路祥安讪然亦笑:“老木这话,却不好明白。”霍耀良虽在自忍苦楚,究忍不住瞥木子龙一眼,低奄的道:“乍听之下,他这是边缘人仇官心态。”路祥安称然:“右贼从来反动,此为天下祸乱之源。刚才我所言的危机……”偷抬半脸瞥了瞥那大汉神色,匍匐往前,后股愈翘朝天:“便是指大侠如日中天之势,宛若参荫巨株,其下未免也招引许多蛀虫,暗中作乱为害,终将毁了大树。尤其是像关东强雄之流,更是包藏祸心。再加上右廷之贼从中捣鼓……”
霍耀良刚才的话没完,忍痛接下去:“木子龙刚才倒非全属鼓捣,他的言外之意似说,官鬼污潭里即使跑出一只半只小鬼,到了外边也很嚣张。”言迄,回觑木子龙,交换一个彼此会心之色。路祥安变色道:“霍耀良,你也是左门的人,别忘了你也是官。”霍耀良竭力自抑血蚀苦楚,道:“不,我是官兵,只从军令行事,不会官场中魑魅魍魉的伎俩。”路祥安恼:“你季大人不也出自官场?”霍耀良面色微严,凛然道:“真正的左右之分,只是政见歧异,并非人品迥然分野。”木子龙由衷称然:“左门有好歹,右廷也有善恶。并非一旦划线两边,就一边全是好人,另一边全属恶人。其实哪一边都有人品高下之分,良莠其中,这是人性。”
霍耀良锐目凛注,投往路祥安悻悻之脸,忽问:“不知路爷属于哪一种?”路祥安哼道:“季大人是看错你了,你勾结右贼,活该有此劫报。和右贼死作一处,是天惩你!”捕蟀大汉叹道:“原来老天这也是在惩罚我。”路祥安究有所欲,一听此公发话,忙又敛色伏首恭敬,臀翘老高,脸贴着地上草根,所行大礼与其说是小辈之敬长者,不如说更像朝拜君主。他谨声道:“这哪里话来?”
籍火光看那大汉眉蹙忍痛之状,乐逍遥心下暗疑:“他好似哪处受伤了,看样子情势还很严重……”捕蟀大汉悄掩此色,自感寂境未必持久,凶险随时又来,实耽不得,勉力面复如常的道:“这女童所中毒性已大致被我以内力压住,料能撑至回城寻医之时。路爷若肯援手,烦劳送她去‘米囤道的客栈找一个瘸小郎中,此人医术高明,但愿……”乐逍遥本在凝神归元,听有提及他,心念倏动:“念叨我了。”
路祥安心不在焉道:“可是还有令爱……”那大汉嘱毕,方道:“她一向调皮捣蛋,天大的漏子也闯得,须要吃吃苦头才知人在道上行走不易,时刻须存敬畏之心。救与不救,是路爷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但送这两个小童脱离险境,我必有酬报,不会让你白忙。京中拓跋相、吕大人乃至左公,都与我交好谊厚,执我手书,即使寥寥数句,将来你路爷的官路也自有人扶摇直上……”
路祥安琢磨其语,毫无应允托付爱女终身之意在内,不由暗急,但没敢露,埋头未动,恭道:“大侠万万三思后定为盼。毕竟掌上明珠不比他人……”捕蟀大汉看他仍没明白,正色道:“且莫说幼僧乃少林诸位高僧心头宝贝般宠喜有加,非同寻常沙弥;眼下这小女童头发虽然蓬乱有虱,你可知她是谁的女儿,担当干系多大?”路祥安脸面不抬的答道:“此女是盐枭张士诚与茅山丹素门女徒萧秋水所生。不过小人认为她在张士诚心目中纵然要紧,也不比令爱在小人看来要紧……”他虽字字斟酌,以免过于显促,捕蟀大汉听犹皱眉,不豫道:“你可知把她送回张士诚身边,多少也能缓和江北官民对峙日紧的情势?龙船会早有风声,说衙门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干系眼下正由陈友定背着,或许张士诚亦疑背后是官军搞鬼,意在胁他收敛……”
路祥安依然埋首如故,说道:“这一切我都清楚,大侠对政争之事似乎没我了解得深。此女送不送回张士诚身边,甚至是生是死,在官方看来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友定受命镇压的期限已到,一切都会复归平静,大江南北依然歌舞升平。”
这番话语气平静,说到歌舞升平处,乐逍遥心弦却怦,如掠一抹杀气暗拨。
那大汉眉蹙愈紧,觉杀机已萦,但仍声色不动:“我同时也感到胁迫之意了,路爷。”路祥安恭拜如前,声犹柔和:“道上传言,说是大侠有意许女配与关东方面,这时看来……”微抬其脸,目瞥木子龙,嘿然道:“倒是不假。”
那大汉失笑道:“即使是真,又如何?这是我的家事……”路祥安臀翘越高,面额抵地道:“不,这也是国事。朝廷代表一切,也包括你的家事,不由你擅自作主。”乐逍遥听到纳闷处,暗啧:“管这么多呀……那么朝廷会不会连我小鸡鸡都代表了?”殊未曾料,日后他倘自行其事,也未必便可凭随己意,独自作得了主。
那大汉笑容敛去,蹙眉道:“手伸得还很长!”路祥安恭答:“不长。普天之下,率水之滨而已,都是皇上的家事。”众人一时凛而忘语,须臾木子龙才哼道:“手莫乱伸,伸必被捉!”路祥安只笑窃窃:“谁捉谁呢?”
那大汉察言观色,几乎哑然失笑:“但我听来好像不是皇上的家事,倒似你路爷欲揽为私己家事。”路祥安来时早料此人不易对付,非三言两诱可拿,转念嘿然:“食君之禄,理当分忧,先君之忧而忧。我帮皇上揽了过来,这便有如挡风挡雨,圣上只须安居庙堂,不必知道。”
那大汉微笑:“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与强雄结亲?”路祥安偷瞥其色,看不出有没此意,究虑江南、关东两大宗族和亲媾合,一计既已不成,唯生二计,匍匐靠前,习惯成自然地拜得有规有矩,伏首道:“以小人看来,纵是想结亲,也未必能成。”那大汉蹙眉不解:“有何伎俩?”
路祥安面额贴地,翘股道:“如果强雄与女真人觉得,派来结亲的人全被你所害,也包括强锋在内,这亲便结不成,反会翻脸成仇,此乃其一;另外,你趁季将军离去时,又害死了他的部下以及那蓬发长虱的女童,两家又成仇家,此其二;接下来,少林派的高僧到你家后院发现他们视如心肝宝贝的幼僧裸死在丘白大侠床第上,以被褥遮掩不住,丘大侠娈童杀僧的丑行立即传遍武林,更与少林结仇,此其三;再加上纳兰春树那笔未算之帐,即使你老命丧此,令爱以及诸高徒怕也扛不住罢?”
那大汉听得目有怒色难掩,因感恶毒险刻已极,果是难防周全,一时倍牵心口宿疾绞痛,欲斥不得。木子龙勉力抬面瞪视雾林缈影闪隐处,若有所感,目光移往路祥安脸上,忽哼:“先前发毒针偷袭我的,是你找来的高人罢?”路祥安埋脸如故,柔声低幽的道:“不对,应是凌大侠找来的高人。等发现残尸时,一切都会做得像那么回事,不管用什么方式杀你,结果都会让人觉是凌大侠所为。”
霍耀良瞑目未言已有俄刻,忽插一语:“可你连他也杀了,又如何交代得过去?”路祥安偷瞥那大汉一眼,方道:“害人之余反丧命也是有的,所以小人先防着老侠奸诈,不肯留下手书遗嘱,便先设法取得字迹,找人仿做了这几句血书遗言在此。写的是害人之计虽成,却被此地丧尸妖魂所杀,徒丢老命,也是无奈,悔之已晚,唯以爱女托我保护,父命不可违云云……”说着,掏一血书呈示。
那大汉籍火光一看,字字果然宛似他平生亲笔,连语气亦无二致,倘非先已洞察其奸,连自己或也要犯起迷糊,只道这果是何时亲手所留。路祥安偷看他神色既在忍痛又似惊怒交集,料必引发旧宿,越增眼下危殆,决抗他不得,更加得意于心,面色犹仍恭敬不减,低磕道:“老侠且悠着些,不然毒性攻心,死得越快了。”
那大汉强压心头绞痛阵阵,问道:“你是傲霜的人,八九不离十罢?”路祥安作沉吟状:“这个……八九不离十嘛,总还有些差别。”那大汉动怒之下,自感毒侵逾肩,半身已麻,此又更增危势凶恶,他未暇琢磨其言究隐何意微妙,急凝内力守御心脉不失,但感这样一来,输护霍、木二豪以及那女童的真气便又不足为继了,左右为难,内外交困,平生莫过此刻。
看出坡下情势又紧,乐逍遥没法专聚心神,暗想:“俗谓当官的就怕‘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或曰‘老爷登夜厕——有没人照(罩)着。具体怎么个‘上面有人法,虽说我不甚了了,可瞅那白粉脸的家伙拜姿,蹶股如此之高,却是个恭然受插姿态,随时供主子入他一股,实有贿赂上司之意隐藏其中。可恨我被小甜甜所制,犹不能解脱,否则冲着他趁危胁迫人的可恶,我非下去一脚直接踹入他肛里不可……”
“你就意y吧,”木子龙嘲笑之声未毕,路祥安拜姿更躬,连头也低了下去,与背平成一线,忽飕声促,寒光霎烁,两支钢光青冷的判官笔离脊跃然出囊。没人看清他如何按动的机括,便连捕蟀大汉也猝未及防。抬动眼皮之时,锐芒已侵。他欲待帮木子龙挡下此袭显然不及其快,心头方沉,只见一臂横拦,蓦地伸到木子龙胸前,叮的硬磕两枚夺命笔。
这时谁都没有料到霍耀良竟然动得其臂,便籍青钢环臂锁箍荡开笔锋。路祥安吃了一惊,双手急绰笔杆分刺霍、木二人。但未及至,霍耀良的手猛然扼来,本要迅雷不及掩耳地拧断其颈,但听那大汉叫道:“且留一命,为那两童须取脱身卷……”
路祥安暗伺多时方出,便趁木子龙、霍耀良以及那捕蟀大汉先后受伤或染毒,频于蹇绝关头,料难抗拒,拿定分寸火候始敢现身近胁。所觑无差,霍耀良分明被那大汉封了穴道,此时殊出料外他竟出手无碍,一攫便及喉前。路祥安曾忖此人武功不弱于己,心下素存几分顾忌,两较原本相去不远,只因他料霍耀良无法动弹,稍有疏防,一惊之下,已回防不及。却幸命不当绝,霍耀良听那大汉所唤,腕微沉挫,扼喉之势急改揪胸,却撞上路祥安转迎的笔梢,穿掌而过,刺入肩窝,复凸出后脊之外。
霍耀良竟似浑不觉疼,手仍摧推往前,直从笔梢按到笔末,五指如勾,箍陷路祥安襟怀之中,拿住膻中穴。
路祥安此惊委实非小,急欲挣身后避已迟,唯运内力聚至胸前与抗,本要往外绷衫反弹那只箍襟血手,但感霍耀良指勾未入,却是遇到他衫内护胄阻碍。霍耀良亦察其穿软胄于内,既抓不透肤,改催内力逾胄撞穴。然而他与路祥安体内生出的内力相撞,立成胶持之势。
这时寰地火线倍弱,路祥安生恐捕蟀大汉和木子龙左右相胁,另手送搠判官笔,刺在霍耀良心口,陡觉遇阻难透,他暗叹疏忽:“有护心铛,我怎能刺此?”但感霍耀良胸生吸摄之势,粘他笔端难拔,一时怎知何故内力忽增恁浑,究患身临数名高手合力夹击之危,两只手又苦于皆腾不出,忙发脚撩地,踢扬火屑漫空星撒,使溅捕蟀大汉和木子龙,无奈之下,徒欲以此稍阻二人出手。
但从他发脚的角度,终难撩拨火炭撒及捕蟀大汉之躯,霎目纷纷烁烁,灿映地面漫若流星雨坠。那大汉因感霍耀良情势有异,正以内力强输其躯,急护心脉,陡见乱辉烁撒纷激,又虞路祥安踹火殃及小童,不得不心分旁顾,挪身掩护,霍耀良得他内力注援,堪堪与路祥安交持难下。
路祥安看木子龙奄伏难起,背沾火炙亦没法避,心头稍弛,旋又察觉那大汉暗以内力增助霍耀良相抗,更难摆脱这般胶着之局,暗暗叫苦,张口欲呼则声噎,他膻中要穴临攻正剧,唯恐真气稍泄,霍耀良乘疏而入,怎敢不倍提精神专力以抗?
那大汉貌虽厚朴有如捕蟀者,以致乐逍遥当他是卖蛐儿为生的下里巴人,一度走了眼去,殊不知此人平生阅尽世故,凡事见微知著,委实精在骨里。路祥安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在他面前不出片刻便露了尾巴。一来固然因感胜券在操,未免失之托大,二来路祥安究亦年少自负,初出京外只道历练不凡,宦场里混娴熟的人,应付江湖人物更必游刃有余。然而眼前不论捕蟀大汉还是木子龙、霍耀良,其皆不简单。
霍耀良另一只手变招倏然,穿入路祥安笔封未及的空隙,急削胁侧穴道。捕蟀大汉隐隐感到不妥:“我明明已点了霍耀良的穴,他如何又动得?”霍耀良仿佛不觉伤痛,招愈凌厉,浑然皆是拼命着数。路祥安骇在心底,急发一脚踹在霍耀良臂,便籍反震之势,弃了双笔,弹身后跃。
霍耀良五指箍抓不着,空摧一拳,总算路祥安退势奇快,没教击着膻中穴。身前但见一团尘雾随霍耀良抓势拢缩,乍凝半空宛若毬儿状,又随他一击遥迸,化洒劲气呈半扇展张之形,追势凛凛尤急。路祥安纵跃二三丈外,仍没摆脱得追摧劲道,袖中疾落一轴卷幅,唰然扬展于身前,两手各执一端,以阅卷手法,挡在胸前,堪堪迎及霍耀良摧掌余势,仍砰一震,倒撞黑雾里。
霍耀良未及细瞧有没打着,斜畔泥土败叶掩遮之地忽豁扬溅,一杆长刀扫腰狙得突兀。
捕蟀大汉提醒未及,脑后倏然劲风陡临。他不得已回撩一指,只觉有影又隐于指力前端,雾漾烟萦,厚蔽视线越甚。乓然脆响,霍耀良折刀,随拈半截断刃抵于青衣小贺之喉,两相交眸乍凝顷刻,抹去其首。
霍耀良移目扫掠暗雾幢幢处,凛声沉喝:“魑魅魍魉之徒,全出来罢!若想毒计得逞,总须把我们都杀了,只要走漏一个,你就前功尽弃!”乐逍遥在草坡上遥闻其言,乍感不对:“你这不是教精了别人么?”随即只见雾中四面皆晃影影绰绰,原本隐匿不显的杀机突随这一声喝,骤然环伺倍炽,地上淋雨将熄之火飕飕蹦起焰舌高窜,倏明倏灭,跳烁不定,时而竟有焰球离地飘忽,逸于昏穹雾雨间。
霍耀良眼前乍炽又暗,便在物象明灭交错之间,那具断首之尸悄起于旁,横抡半杆残刀搠于霍耀良后腰。
乐逍遥若是见着这一瞬情景,好不容易凝聚一半的真气难免又在冲穴将解之际惊散。他垂目敛神,强迫自己专心,不去观望坡下斗争,以集中心力全注于迫穴冲解一事。自知形格势禁,总寻思着须拾那支剑,好在冲解穴道之后去援捕蟀汉,只要有剑在握,便是与上天诸神周旋,他也自不惮。
想到小甜甜趁他之危搜刮一空的悲苦,实无奈何,但天总无绝人之路,幸在巧致,季宗布所抛长剑竟落他身旁,虽苦于伸手不得,眼瞥青锋在侧,总是胆气得以强增。正思至爽处,不料有人抄去那支剑。他唯郁闷:“你说……”
草声轻轻,那人掠剑即晃袂入雾,身形之快,殊令乐逍遥眼都来不及转。
这时坡下情势越发诡怪若幻。霍耀良挨了一刀浑不觉疼,待见那青衣无头尸抡刀于畔,却吃一惊,连那捕蟀大汉顷亦愕觉匪夷所思:“这人死都死了,怎么还能耍刀如故?”木子龙伏地亦见此状,不禁眼皮搐跳,奄然弱语道:“他先已染了丧……丧尸毒!”
霍耀良本要击那丧尸,不料背后悄按一掌,强注内力封了他穴道。那大汉忧形于颜,低声道:“我恐你毒发,也变成跟它一样。勿要再动,只管凝神守志,护住心脉!”言毕,仍患霍耀良气血渐逆,以致穴不受制,又似刚才那般点不多时复又动得。他拈指疾捺,从背后掠指往上,连补数处穴道,最末一指抹于颈侧“风池”。
霍耀良颊映刀光已迫在眉睫,纵知那大汉好意,因虑那女童亦随自己濒临险绝,仍是急恼交加,道:“不除丧尸,转眼也是死,却护心脉何用?”那大汉捺指封穴既毕,叹道:“也由不得它如此猖狂!”嗤一声响,指力遥击,正中丧尸之躯。那无头青尸跌一交又起,挺刀来搠。
捕蟀大汉啧然道:“怎打发不掉?”他指力强浑,原只道一点即除,哪料丧尸虽贯穿一孔指眼透背,却浑若没事般又来砍人。捕蟀大汉头皮紧起,护着那受惊乱颤的幼僧,兀自咦咦,木子龙强打精神告之:“僵尸除头、寿尸除菌,杀丧尸须诛其心!”
那大汉倒未曾听说过还有这些道道儿,不由咦然道:“恁地头头是道!”情知势不可耽,勉力提指方要再击,陡然脊凉,感到四面八方寒气飙疾,倏地扬尘掩近。他瞥目不见半点人踪,地上落叶乱扬,雨泥里连星点脚印亦无稍留,但觉密骤杀机拢合,其难计数。
那大汉心下凛甚:“这么多草兵匿然又攻,六壬火线已毁,却教我等如何庇顾周全!”
陡然临绝之际,单凭他一人独撑,亦已势穷。大汉叹毕发指,点向冒然迫近的那个丧尸,指力犹未发出,手臂倏溅鲜血,嵌凹一窝,现出枪尖及杆。枪长丈许,绰在一个倏地欺近的稻草兵手里,待得中枪,那大汉始觉其已在畔。念未及转,丧尸挺刀猛搠至前胸。
乐逍遥望见坡下众人危绝,所凝真气犹不足以冲开穴道,心弦将绷欲断之时,忽闻旁荡清声韵然,不远处驻着那支长剑,青石置琴古陋,凄雾濛濛,现出一袭披发宽袍之影坐地。他眼为之傻,不知那是何人,怎会倏忽出现,但见其发黑白相间,参差错落,颜色分明,毫不掺杂,长垂于地,散如花绽,环撒裾旁。一时瞧不出是人是鬼,见有手惨白枯瘦,徐徐伸近剑锋,抹指流血,抚于陋琴古弦之上,叮嗡一声绵长曳耳。宫商角徵羽……
乐逍遥眼为之朦,待眨去恍然意,又见那人身前跪有个伸长脖颈的秃子,一动不动,乍看仿佛矮树怪桩也似。抚琴之人浑若没见跪在膝前的秃子,自顾调弦弄调,这时乐逍遥又觑得其背后悄立一个黑发披散及腰,遮没半张苍白脸颊的侍者。他垂手而立,躯直毕挺,仿佛溶入树荫幽蔽之中,若隐若现,更像一个幽灵。
居中而坐者揩血抚琴,浑若未察乐逍遥在不远处干瞠大眼,那人仰脖若鸡之鸣,嘶声歌曰:“吉日兮辰良,日谓甲乙,辰谓寅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其意鄙陋古拙,乐逍遥怎明何含,睹觉此中巫鬼y祀之气悄萦,非惟一辞颓废可状。
那人虽是嘶声引亢,所唱之歌却又噎噎呜咽,总似憋腔塞嗓,低哑暗弱不传。一韵未毕,剑忽撼然,嗡嗡自颤,微震沉沉若吟铮。那人止歌投目,只见坡下刃光白练般曳闪穿梭,蓦地从中斩剥丧尸为二,竖分两爿。
乐逍遥心念一动:“合是捕蟀阿叔命不该绝,又有援至。”犹没觑清,那道刀光飕又横掠,斫断搠那大汉手臂的枪尖,稻草人霎又自隐,不知竟匿何处。
随一声低喝:“列阵掩护!”平地里破雾窜出数人,各戴大毡笠,肩后披氅宽猎,两颊亦笼于乌罩头里,飒然急围到那大汉等人身旁,各凝刀势伺守。为首那人掠刀斩尸,瞬又回刃掩进氅襟之内,趋朝前拜,说道:“弟子廖锡龙援迟,诸位长辈受惊了!”
捕蟀大汉眉毛微扬,转觑旁边,浑不理伤臂淌血淋裾,旁边有人自来包扎,手脚利索,殊无半分拖沓迟疑。那大汉别无戒意,只微微颔首致谢。木子龙哼道:“我让你替我之位帮白老,你怎敢擅自走开?”那拢刀裹氅之人领训不辩,待木子龙言歇方禀:“回师父,白伯爷率其门下去追杜遵道,与弟子失散。弟子等寻至此,幸遇师父于危难之中……”
木子龙拉长老脸本欲又斥,捕蟀大汉从旁突道:“当心身后,丧尸又起来了!”那裹氅拢刀之人耸然立起,面犹未转,已见地上投映两爿残躯摇晃又起的影子。众睹此景无不寒憟,皆觉匪夷所思。木子龙道:“诛心!”
那裹氅凛立之人低眼觑向地上一坨兀仍怦怦自跳的心脏,飕地出刀搠穿,随手抛入篝烬未灭之处,背后挣扎欲立的两爿残躯霍然自倒,方才不再动弹。
寂静之中,寥闻弦歌暗哑,哀哀若泣:“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不待细聆声发何处,其又寂去。众士徒然面面相觑,心头寒笼倍凛,先前睹那无头尸嚣跳欲扑的情景,已教脊冷莫名,这时更觉昏雾里森然似伺杀阵环围,又看不见人影,即使是遁甲奇兵也都摸不着头。那大汉与木子龙交个各亦惊疑的眼色,道:“此地空旷,无可踞防,多人挂彩,又不利于摸黑远避,须得赶紧退入砖窑,免得风大雨大,下一轮攻势更难抵挡。”
那裹氅之人带来四名八百龙遁士,木子龙忖此地除他与白水石之外,余人功力不足以维持六壬火。捕蟀大汉之语甚合他意,便即吩咐:“锡龙,把大伙护送进土窑子里去……”声犹未落,忽听一声惨号发自西侧。
守在西边的那名辽东人惕蓄刀势,未见有敌,突然身陷数窝,激迸血箭。众人吃惊转觑,霎刻见到四五杆长枪将他搠杀,稻草人又隐。
旋即北边飙雾扬尘,迅即悄笼。廖锡龙正要唤人移补西侧,以护韦马等伤重昏迷之人。但听捕蟀大汉示警:“留神北边!”廖锡龙转面仅觉北边风荡雾转,霎眼未见敌踪何在,守在北角的那名遁士也在东张西望,虽感雾里杀气迅急逼近,目中仍无所见,突然前胸后背齐撞剧痛,随血之溅,顷现一排长枪围搠,六名稻草人将他刺杀于垓心,拔杆即隐,迅不留瞬。
捕蟀大汉有心帮忙,怎奈须护那女童以及霍木二人御毒守脉,力难分顾,看自己那条手臂越发青浊沉钝,已不知感觉,就像压根不属于自己。他心中一急,又牵宿疾绞痛,知再分心旁骛,毒性越钻心脉,唯有全力聚气。
这轮杀势无疑越发骤密,倘无廖锡龙率人来护,捕蟀大汉决料后果堪虞,此刻已没了六壬火线,草兵更无顾忌,或发枪远搠,或近身抄袭,倏隐倏现,迅诡如魅。廖锡龙初猝未晓究是何物暗伺四周,待得顷丧两人,不由矍然道:“我们敌人是谁?”
语声未落,雾中锐气穿梭又急,卷尘荡往东侧,却袭霍耀良。守护此处的遁甲战士虽然眼看不见,听风辨形,立知袭临,刀循斫之,撩一线刃芒横抹背后,并无所着,但感杀机暗移,不知又往何处?
廖锡龙惕目旁瞥,觉地上残火斜曳,分明有物悄掠经过,似往西边,兜绕于木子龙背后。一时恁觑不见敌影,廖锡龙心头倍紧,飕然出刀,刺入地上那堆残火,陡然挑焰洒扬而起,星星闪闪漫空烁目。捕蟀大汉目含赞色,果然此举顿使暗雾里游移飘忽之敌决难再隐行藏,数处稍沾火屑溅及,顷燃起来。廖锡龙率余下两名遁士来往掠刀,每剁沾焰烁亮之处,必有稻草人应声显形,倒地即焚,撇下几堆篝火。
一时杀气又寂,廖锡龙拢刀回氅,手掩前襟,教那两名遁士引燃火把,一只手持刀,一只手持火把,每闻动静便先以火把扫打,辅以刀攻,这样一来,草兵多半蹑近不得。但他并不持火,仅在黑暗中凛立不动,果然杀机移离那两个持火把惕防的遁士,倏朝他聚。木子龙虽料其徒欲引敌来歼,心仍发紧。
廖锡龙寂立若瞑,便在裾后一叶悄扬之际,他霍然出刀,锋朝前划,撩往虚空里。刀刹身前,初看并没刺中何物,他身形稍凝片刻,背后方现数个拦腰截断的草躯,分掼左右,有遁士投火焚去。乐逍遥啧之在腹:“好快的刀法!不须回头看,一撩就已中了……”廖锡龙又拢锋掩襟,迎着那大汉以及木子龙称许的目光,犹惑难释:“怎么是些干禾枯草而已?”
那大汉行功内御之余,眼望斜坡雾林,说道:“草兵山鬼,来之有因。”他所察似并未错,廖锡龙转目虽无所见,遥听雾林半麓弦应冷冷,若吟若泣:“凌兮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
一弦幽幽转低,哑去。顷又鸦雀无声,寂似叶梢露落亦嘀嗒响亮。
雾中忽现一骑,悄无声息飙来,廖锡龙惕然转顾,那袭飞骑之影又隐去无痕。他持刀的手一紧,仍拢于襟内,觉脊寒飕飕。未及给目,旁边遁士低喝:“廖兄小心!”一矢悄掠,破雾穿风,无声无息射了过来。廖锡龙顿觉所习听风辨形之法在此全然无用,转面掠刀迎挡,那枚射向他的箭半途突隐。他撩刀挡了个空,西侧却传一声吃痛低哼,守在那边的遁甲战士后肩穿箭,跌步踉跄。
廖锡龙矍然心惊:“箭明明射的是我,怎么转向恁诡,竟从后边兜绕,伤我手下……”西边那遁士跌撞未定,一刀倒插地下,籍以稳身,咬牙转手欲拔背后之矢,忽闻旁声惊呼不迭,他一时怔未容省,脑后飙现飞骑已近,锐迫后颅。
另一名遁士着地滑身,举弩发机,朝那同伴背后飙骑放箭抢狙。骑影却隐于箭端,矢入虚空,不知所落何处。那两名遁士兀自面面交觑,四下里群骑纷现,森严围拢,悄无声息扬蹄破雾扑来。两遁士惊忙发矢,每上一弦,即是排子十连弩,平平撒射十箭出去。但未几轮,箭筒已空。
廖锡龙低喝道:“不要上当,它们是要耗尽你等的箭!”两名遁士醒悟时箭已无存,再望发矢之处,遥见箭插满地,无一中的。适才所睹群骑纷驰之影亦匿无踪,仿佛只是幻梦。那个持弩空弦的遁士揉眼而怔,不由朝前多走几步,转脖四顾,难按心头惊惑的道:“全是幻觉?”其声未落,颈忽分剥,脑袋斜飞坠地,咕噜噜滚到廖锡龙脚下。
那遁士无头之躯一时摇晃未倒,其旁飙显飞骑,霎然穿雾而出,掠刀斩头,随即又将逸入迷雾复隐。廖锡龙惊恨交加,襟中刀掠出手,遥激一线锐芒扬去,霍然追及那袭悄骑之影,所击竟只虚空,眼睁睁地看着那骑又隐于烟雾,奈之若何!
廖锡龙拢刀回襟,陡感背后飕凉。木子龙投眼顷见三骑悄掩而近,欲夹廖锡龙于合狙垓心,木子龙急忙出语点拨:“你所习之术仅及器,犹未成道。用六壬刀!”廖锡龙挥刀不中,后肩唰的裂开一道劈缝,幸有甲胄内护,伤未及筋骨。他掠刀明明所斫无差,然而总劈在虚空里,待闻乃师点醒,忽从风氅内绰出一副长匣,嗖嗖数旋而现,挟于胁下。
乐逍遥本欲又望不远处那拨弦弄韵之人,但感坡下斗势险恶,目不由转,只见三骑夹攻,悄自雾中发戈撩刺,倏未及至廖锡龙后背,蓦有六锋锐现,飕飕倒转朝后,斩向三乘骑影,猝见败叶碎撒,骑影化去无存。
“六壬刀!”插地长剑撼声嗡然,坐岩调弦之人低哼一声嘶哑,似晓那匣中名堂。倏然伸手拔剑,架在面前长跪的秃子脖畔,另手悠悠弄调,宫商角徵羽,催送一韵凄轻。
那秃子如遭弦激,头颈一仰朝后,张口空号无声。乐逍遥怎明此搞何鬼,乍以为琴者欲杀秃子于莫名其妙间,但瞧秃子仍无片恙,破下枯枝败叶如被风驱拢集,耸然堆崛,又现数骑并立,形若持戈甲兵状,悄朝廖锡龙飙去。
乐逍遥隐隐明白了:“好象是这家伙在搞鬼。”眼见那人不知怎生施法蛊惑,竟令满地败叶自聚,幻若骑兵冲锋之形,至于跪在膝前那秃子又起何作用,自非他所能了然,徒有乱猜。旋即又生一虞:“他有没发现我躺在草里?”
廖锡龙振匣再发“六壬刀”,所中飞骑之影,豁然摧散,仍是一团团败叶纷扬。他感连驭数刀,徒耗真气,立知对方用意:“六壬刀极耗元气,他是要耗到我力不能继为止。”然而纵料无错,也没法摆脱,若不发驭六壬刀,幻骑又将杀至,想起适才那遁士断首却非幻觉,更迫他心紧。
木子龙因闻适才捕蟀大汉点醒,便趁攻势间歇,低声道:“勿理幻影,速往坡上迳取驱法术士性命!”一语点醒廖锡龙,教左右小心守护,挟匣急往斜坡悄掠而来。乐逍遥看影疾至,料是为何:“来杀作法的了。”
坡上垂发抚琴者却似未见,拨弦骤快,嘶声唱道:“严杀尽兮弃原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这数句倒不及前辞意尽晦奥,似言壮士尽其死命,则骸骨弃于原牁,而不土葬也。壮士出斗,不复顾入,一往必死,不复往返也。身弃平原山野之中,去家道甚远也。身虽死,犹带剑持弓,示不舍武也。己虽死,头虽分离,而心终不惩。
那大汉急未能言,目送廖锡龙掠入坡麓雾林,躯影尽匿,隐隐感到非常不妥。怎奈欲阻未及,唯有等待,一时竟听不到半点动静,随弦声绵转低寂,风也无音。
乐逍遥凝聚真气自到要紧关头,情知分神不得,否则一散又难急集。迷雾笼眼,虽望不清那关外遁士悄掠上坡的身影,但感旁边弦声低嗡不息,剑寒如水,冷冷投注而往那秃子颌底。披发抚琴之人依然埋头不抬,浑似未察杀机迅疾逼近,沉声暗哑的道:“鬼剃子,魔域孤儿不止这两下罢?你还没尽全力,别逼我借你脑袋一用!”
乐逍遥本不明那秃子是何来历、如何跪地受胁,听言登吃一惊,暗凛:“魔域孤儿?”
秃子依然仰头于剑前,突发怪腔恹然,猝使乐逍遥懵个愣儿,只觉其声仿佛来自缈缈幽冥之渊,丝毫不似出于活人之口。戾戾锥耳般的道:“驾驭不了我的力量,只怪你道行不够。”抚琴者依然埋头于散发中,枯手按弦,引而不发,仿佛在倾听什么,发梢微颤,喃喃的道:“既为我所擒,如何控制不了你?莫非……”面颊一阵抑按不住的搐悸,似想起可怖之事,声为之嘶:“莫非那老妖婆也到了左近?”
乐逍遥心头怦起:“还有哪个老妖婆能让我一听就泻了真气?”便因此岔,内力虽盈注渐近穴门,终是走散旁脉,顿激隐患齐痛,仿佛扎了钢针处处,倒也非是他胆小,那太婆神出鬼没,却是一直的恶梦。岂止他憟,便连那诡琴森然的披发老者顷亦惊疑动容不已。秃子戾声钻耳:“郭鬼老门下除了左一翁,凭你等旁人微末道行,何劳我干娘她老人家出手?”
那抚琴老者虽仍埋头不抬,但从乐逍遥躺着的角度,隐约只见散发间隙淌血淋漓,那叟躯颤渐剧,竟似失抑一般,他怎知何故,兀自愣然,那抚琴老者突然抬面,衬着寒光青返,映出脸上肌肤斑驳剥裂,血肉挤迸于外的骇异情状。他抬手摸颊,登时惊怒交加,又似难以置信,剑抵那秃子伸长待戮之脖,嘶声道:“你……你怎么做到的?”
秃子戾声道:“你的剑碰着我,我就做到了。郭鬼老没告诉你么,只要碰着我,魔师殿的勾惑术就不灵了!枭阳子,斗米杀阵最弱的就是你这一环,既捉我作驱法灵媒,你总该处处小心。”乐逍遥从没听过这般说话的腔调,字字或高或低或阴或阳,时沉时扬,一句里口音变幻万千,端极诡谲。没等啧出诧异,眼前散发寸缕剥落,连皮带肉竟从那抚琴叟头顶自脱,左褪一块右掉一块,仅只霎刻,就像鬼剃头一般。
秃子似晓那老者此痛何甚,但跪好整以暇,引颈剑边,戾然道:“你若不想秃得比我还惨,只须把三枚控颅针帮我拔除……”未待恹恹说完,枭阳子握剑的手倏地攥紧,咬牙道:“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先砍你的头!”此法虽好,孰料剑就像长了根般粘在秃子颈旁,怎么也拔挥不动,他一运劲,浑身气力竟似离躯而消,始觉大大不妙,嘶嗓欲呼,声也消失,眼珠子滚眶坠下一个。
枭阳子背后原本侍立一个披发垂颊之人,可是在辽东遁士援坡寻掠时,动静传来,那人突然悄离。不知是避入雾林,抑或另去抄截。乐逍遥只眨个霎儿,眼前就只剩下两个纠缠之影,枭阳子情状惨不堪言,乐逍遥却搅不明究竟何以,暗觉那秃子似未碰过枭阳子半根指头,反是枭阳子以剑抵着秃子的脖颈要害,逼那秃子跪地引颈,此态依旧,只是情势逆变,殊出所料。
乐逍遥先前见了枭阳子端然弄弦之状,俨然高士。剑逼秃子,宛如将以其首祭刃驱法,正叹诡奇,殊没料想作法未毕,反受秃子悄制,顿然苦不堪言。乐逍遥在旁亦寒了背脊,暗虞:“又撞着一个鬼域孤儿,可别被他发现我……”其实那秃子亦苦难名状,似想反手绕拔后脑勺深嵌之物,却总也碰不着,或是没敢去碰。
乐逍遥从旁暗奇:“秃子被谁钉了控颅针?以枭阳子的菜头样儿,似没这等本事……”枭阳子倒也并非泛泛之辈,便因恃有“控颅针”封镇那秃子魔力,料已作怪不得,存心驭为己用,不料剑触秃子身躯,突感有一种挤迫之力奇大,由内往外迸发,使得自己肤为之裂,骨肉朝外翻挤。此苦骤剧,又出乎始料,欲防已迟,他拔剑不回,手似也粘连在剑柄上,一时心头大骇,悔之不及。但秃子却也没想就此弄死他,仍戾森森的催道:“快施咒法,把三枚鬼针弄出来!不然……”
枭阳子一听更是暗暗叫苦:“左一翁自淬的针,用以勾捕魔怪,他一向藏好不授,我岂知怎样去除?”但没感稍露此念,强忍苦楚道:“好,你把头转过来!”那秃子似已苦不堪忍,连乐逍遥闻言都觉有诈,秃子却毫不迟疑,转来后脑勺。乐逍遥瞅其头大身短,两手奇长,立可及地,身似畸儿,腿短但脚大似蹼,昏黑里虽没看清脸面如何,仅凭体态已足堪怪。他正啧然于腹,忽啪一声,古琴打在秃子转来的脑袋上,这一砸委实沉重,琴架顿散,秃子应声倒撞草坡凹暗处。
枭阳子顷得解脱,操剑在手,拿捏准头,急朝秃子跌滚之处嗖地投掷,闻有娃娃鱼般低鸣声哀,自感必着,遂哼一声狠然:“鬼蜮伎俩,终也不足以保你小命!”他仍剩一目,突然转面,从散发间隙恶狠狠寻觑。乐逍遥迎及其目光遥投,心下一惊:“看过来了、看过来了!”
便因身僵难动,旁边更有关木通的脑袋搁着,一直暗患五斗米道有人恰好撞着,若个个都似关木通般不好说话,斯祸必大。乐逍遥心中所患之事终至,触及枭阳子投瞪的目光,非一个寒字堪状当下心情。忽尔又感奇怪:“刚才似有一个关东好手往此处寻来,怎半天不见其至?”
此亦捕蟀大汉等坡下诸人所奇,彼此各怀惊疑之念,风拂幽微,若缈若漾,有歌低萦渐近,仿佛来自地底,又似沾在每片飘忽零落的枯叶上,只是迷迷恍恍,游移无定。宛如无数少女欢快而尖刻、怨毒而乐祸,悖乎常情的矛盾,齐哼吟唱:“好一朵米碎花,好一朵米碎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开遍冥河边……”
闻者莫不神乱心迷,如痴若醉,但觉每一片飘叶恍似花瓣漫空飞扬缤纷,大地艳如春放,景色美不胜收。只有枭阳子是例外,他倏然变色憟极,却似见到万般不可思议之事,顿感大难临头,转身欲离,撞入随风漫扬的败叶里,眸前绚似万花飘瓣,痴未觉察身子如遭碎剐,寸寸躯散,瞬已无存。
乐逍遥神亦恍惚,只觉枭阳子身躯仿佛化作一瓣瓣飞花散入风中,霎刻肢体无存。眼前飘彩绚烂,幻瑰奇丽无方。枭阳子在此作法,却连作法的人也不免自毙,乐逍遥隐隐感到这等魔力决非人力可抗。明知自也难免,下一个必轮到他,或连坡下众人均皆无侥,他竟似陶醉痴迷一般,丝毫运功拒御之念也不愿动起,反觉那般轻幽吟唱的歌声沁心酣美已极,醺醺然只盼多听,就此沉迷于中,哪怕命坠九泉魂眠冥河,永不复醒。
不仅他顿时酣然恍迷,坡下众人也皆闻歌神痴,心魂大摄。仿佛置身之地已非荒野,蓦然竟至南海梵境,丝竹之韵漫是祥和,无分缕肃杀,绝俗世风尘。仙乐天音万籁飘盈,萦耳皆欢悦宁谧,引人心甘迷醉,纷欲俯首膜拜。那大汉方在运功未弛,专心敛志之际,陡感眼前焕亮,光灿明媚,现出一个冉冉飘近的莲花宝座,其上绰约立有白衣大士法相,拂手间花瓣缤纷。
那大汉暗觉有异:“观音?别告诉我这是真的……”以他修为如此,尚且顿为怔然,何况旁边诸人有的伤重气弱,有的功力不济,怎能立判真伪?那名在旁守护的辽东遁士眼见握刀之手宛如碎花落瓣般片片飞洒,竟然一寸寸地离臂纷扬开去,他只视若无睹,浑没觉痛,痴痴迷迷地朝那尊巨亘于前的观音走去,迈步时一条腿碎化万瓣飘散,他跌于地,仰脸痴望着那既似近在咫尺又像遥不可及的神袛,犹在匍匐爬行,直到全身碎散净尽,兀自趋之若骛。
岂止那名遁士着了魔般竟去送死,就连木子龙、霍耀良等功力甚深诸人也顷为恍迷。唯有乐逍遥和那大汉究竟内力浑厚,又当各在凝神聚气之际,恰堪与抗。便纵如此,也是极为勉强,彼此皆有宿患在身,又虑别人危在眼前,敛念难专,自知无以久抗。
乐逍遥漫耳尽是梵音,不知丝竹声何以竟骤,哪辨得出来自何处,却感似近又遥,似遥又近,密无间歇。每当他凝运内力强抗之时,便闻梵乐里夹杂有尖锐之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继而又是绵绵无尽的催眠般低吟浅唱,喧成一片,纷涌入耳。聆而靡靡然,却不知要比刀枪箭雨倍难抵挡多少!
韦启良强撑而起,咬牙急欲拾刀与抗,陡闻一声喝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继而又是绵绵纷密的梵诵劝善去戾之音,从四面八方喧涌而来。韦启良一怔,只见手绰的刀竟化瓣纷飘,自梢至锷悄无声息地碎散飞扬殆尽。若此非幻觉,似这般力量凡人如何能抗?
韦启良不由踣身屈跪,顿憟至极,在一片和谐祥谧之音中灭去反抗之念。仰见天花漫扬,缈缈幻有九天玄女舞,更衬莲花宝相森严。韦、马等人神为之迷,眩乎晕然,身不由己地磕头膜拜,泪流满面忏悔不迭。
那大汉因见韦马又欲前去送死,急分内力,输由木子龙之臂,抵按两士背心。观音垂睇,却问:“世人不知天高地厚,既见本座真身,还敢恃狠斗勇、苦苦与抗么?”那大汉专神运功不语,但听旁边有答:“举头三尺有神明。”木子龙竟不受内力所制,兢然自拜下去,朝观音座前匐匍而往,其态虔诚,说道:“弟子木子龙罪孽深重,无一日不盼得获拯救!”观音口唇不动,面无表情,有语萦耳:“既是忏悔,可解今生苦厄,来生必得安乐无殃。”
乐逍遥闻言心想:“有没有来生很难说,神仙许这种诺也是空头银票,兑不来现……”但见木子龙磕首迎向飞花缤纷的幻彩里,似没察觉杀机已构,只稍再近数尺,即离六壬残火余线,而似那辽东遁士一般下场。那大汉见势紧急,欲阻不得,木子龙一拜一爬,将近莲花座前飞花幻霞之圈,忽见地面落有一物,赫然正是本门六壬刀匣。
此非凡器,殊难似等闲兵刃一般化散无存。木子龙一见即悲,识得这便是他爱徒素携不离之物。心情激荡之下,顿不受梵和之音所摄,怒道:“神明合该除恶安良,你不除魔,反杀我徒弟,是何道理?”虽是愤涌心头,一时犹没贸然抬头瞪视观音法相。只听菩萨语声旷博,如覆天地:“你师徒平生作恶多端,杀孽深重。本座慈悲为怀,已度他得往来生境界。”
乐逍遥暗想:“妖魔鬼怪我已见了不少,救苦救难的神仙还没撞过一个半个。突然冒出个观音来,委实要命……”当下情势正是要命,他心神一分再分,屡难尽聚凝寂,越受梵唱侵迷,心跳骤乱狂剧,已届难以承受的极限,自感随时便会心脏迸裂而死,又无法抑禁,此苦之甚,端所未遇。但感漫空乱瓣随幻彩飘荡每近卧身之处,如撞无形之壁,漾漾自散,犹萦四周渐积渐密,总迫不近他身。仿佛他身边环围一道看不见的庇护墙,是以未像枭阳子般迸然化瓣,粉身碎骨。
原以为隐匿妥贴,等闲难被发现。不料斯时已非等闲,甫闻掠霄声骤,仰见一对仿似观音法相之旁萦绕的飞天玄女般影从天而降,朝他舞袂急覆扑攫。乐逍遥登吃一惊:“哇,菩萨身边的侍神也会欺负人来着!”可他空睁着大眼,僵卧难动,虽见玄女飞攫猛恶,究也徒自待擒而已。却出所料,那对玄女扑未及近,却似撞上半空幻亘之墙,砰然又退,复掠往高,盘旋于夜霄云霾,再次俯冲又逢撞击,屡攫不得。
乐逍遥惊余忽省:“是了,幸有小舔甜走时所布下的圈圈儿在此,虽是土法泡制,总算护得老夫妥贴。”纵是凶险关头,他没忘以“老夫”自栩,心里想着那舔甜之嫩,聊为比较。
这边厢接连冲撞未歇,乐逍遥还没缓过劲来,坡下情势越为一触即发。
木子龙探手拾匣,口中说道:“我等凡夫俗子,只求今生有命度今生,来生是好是坏,不要也罢!”他执念要为徒儿报仇,愤不顾己,陡然抬面,霎觉那片幻彩神辉垓心并无莲花宝相,一瞬间反觉依稀有只大昆虫张喙舞爪在前,体躯之大,其形之异,端未尝闻。
木子龙瞬即凛然:“好哇,装神来着!”虽愤不已,原尚心存惮念,毕竟神明在前,怎敢贸然造次?但当此瞬觉异,立时探手攫向六壬刀匣,但见伸出之手赫然从指梢化瓣寸寸飘离,一惊之下,陡闻观音怫然宣偈:“邪恶的年代,不承认真神!”其声轻轻,低若微柳轻扬,但撞木子龙心头,却似巨岳之临,砰然大撞,口喷鲜血,再望莲花宝相依然光彩夺目,哪有适才一瞬所见虫像?
木子龙顿为恍惑,急分不出所见哪般模样为虚妄,他攫刀之手碎化半掌,急缩之时,尚剩残臂及肘,但仍寸寸自碎,如花瓣飘离,一片一片地迅即剧减,将近肩头。木子龙浑未觉疼,挣扎着仍欲反抗,迷恍间但闻喧声四起,万音纷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立地成佛立地成佛成佛成佛……”其声大喧,有高有低,远远近近,参差杂错,骤如万箭涌集而来,剧撞心头,木子龙目为之突,顿感气憋欲炸,命已将绝。
危殆关头,有手倏揪他背心,拽回六壬余烬残圈之内。那大汉心觉不好,抬目只见霍耀良摇摇晃晃立起,一时怎知他以何法冲解穴道,居然除去一阳指之制。霍耀良口淌碧涎,脸色殊非活人般样,既拽木子龙返,嘶声道:“你们快退……退回土窑子里去,我能控制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乐逍遥闻言却觉不妥:“我正是从那砖窑里逃出来的……”一念未及转定,但见霍耀良一掌击地,籍以弹身而起,跃在半空,自怀中解出一直挟而不用的那个花布包袱,力透掌心,迸然碎布,现出一口殷刃如血的长刀。
乐逍遥乍感惊奇:“怎么这把刀红似此?”那大汉却识名堂:“铁血刀!”
霍耀良绰刀直取那尊笼罩在幻彩中俨然高踞的莲花宝相,顷然刀势激荡,赤烈凛凛,此去只为拼命,劲声道:“铁血宝刀,有去无回!”此刀淬以无数烈士鲜血,已逾百代,其含肃煞之厉实非凡刃可及,一时杀气摧夺之烈,便连四野梵诵声亦为之寂,幻辉神相顿减若缩,拢入迷雾深幽处。
那大汉怎忍心眼见得霍耀良独往送死,本要去援,稍疏功法之际,忽感心脉周围血行凝滞,真气竟不能继,心下一沉:“毒性趁我稍疏与抗,侵入越深了!”
霍耀良杀入迷雾里,急寻不着观音所在,眼前发黑,睹物辨景模糊不清,明知险相环伺,徒自团团乱转,便觑不出魅隐何处。但感身后或左或右,时东时西发出少女般窃笑吃吃,陡当转顾,又无所见,但总在他背后有异声迭仍,不论他怎么转身,转向何方,那般或远或近的阴恻恻低笑仍然发自背后,入耳令人憟然。
观音幻辉既匿,原本盘旋夜空的玄女之影顿消,乐逍遥免除形势吃紧之苦,却感黑暗里似又有物悉悉索索作声,来回窜掠在他脑后杂草幽邃间,惕然转目又无所见,只觉不知是何动物在暗雾里出没。
霍耀良怎受得迷雾里异声戏弄不休,愤然挥刀,反抡身后,寻声削往窃笑传来之处,却感劈入虚空里,刀势摧土碎岩纵烈,究竟空落无凭。他掠刃未收,忽听吃吃笑声遥飘另隅,幽幽浅唱:“好一朵米碎花呀,好一朵米碎花……”乐逍遥投眼所见,瞬然背为之冷:“这些妖艳的又来了!”
一夜惊魂,漫长无尽。但直到这时,他仍闹不清究是谁布下的猖獗杀阵。初以为此处乃是河西亡命之徒搞鬼,继而又觉似是侠王唆使五斗米教的人所为,渐即却见太婆膝下有魔域孤儿在此,转眼间形势另转,他在砖窑里似曾见过之魅竟在外边出现,难免暗疑:“莫非真是‘粒米观音作祟?”
也许一切都没猜错,只是此乃非常之地。任何一方在这里搞鬼,终未料及搞鬼的后果竟是引出了真鬼,倘恰如小甜甜所言,粒米观音由而重出,那么枭阳子死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果真印证了一句俗语:“作法自毙”。
霍耀良蓦地转面,只见烟雾缭绕间由朦而晰,时隐时现,冉冉行来数袭婀娜抬轿的宫妆艳影。裾下香裙飘袅,不时露出白花花大腿招摇乱目,走姿花枝招展,一只手作抬轿状,另一只手甩着长袖款款摇曳。悠悠地来,幽幽地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伴君冥河边!”
乐逍遥不觉咕噜咽涎之际,眼前锋芒锐夺,霎如万暗顿炽。霍耀良究非粗莽之辈,掠目宫妆虽然香艳,但觑脸面赫然乃是白骨骷髅模样,作态抬轿娇行,其实无轿。顿知来者实异常类,怎有迟疑,立即掠刀斫劈而去,刃芒烁然未至,那一行袅袅飘行之影霎匿无痕。
簌一声却发自霍耀良肩后,步顿踉跄难稳,惊瞥于旁,始见绰刀之臂坠地。
但听一声吃吃窃笑悄离,他矍然回觑,仅及瞥见一道袅娜淡影从身后飘退,隐于黑雾里。
霍耀良立犹未定,后背又嗖地绽裂一道划痕,幸有护甲在内,此伤尚可抵受。他惊怒交集,听出背后窃笑之声悄欲退离,未待回望,急发一梭红绫臂刀嗖然反射。这一下却击得恰是其时,迷雾中绰约之影乍将隐匿,三道飞芒已到,窃窃娇笑之声陡噎,虚暗里迸溅血花殷洒。
霍耀良回头便见草窝里坠有一物张爪犹颤,但终爬不起,一时怎暇去觑,急取数枚短刀,只手难以全持,便横衔一刀于口,另绰三把刀惕防。虽是孤军作战,气概慨然,乐逍遥不禁暗喝声彩,感其勇烈,恨不能前去帮忙,忽思一节越生惊疑:“先前杀枭阳子等人,似不费吹灰之力即令其躯化瓣碎撒,怎没用这招对付霍耀良?难道更有可怕的后着在等着他……”思绪未暇继,身后簌有异声撞近又退,草影乱摇,转目未见何物弹跌在内。
霍耀良本已惕刃自防,哪料还是不免又接连挨斫数下,遍躯殷染淋漓。他自忖身上仅剩四支短刀,未待觑准目标之前,只有隐忍不发,以免虚掷。陡又遭一下斫腰,掠眼果见魅影袅娜欲离,嗖地又撒一刃,先击不中,那道魅影晃避往左,却迎上接连又至的两枚飞刀,一高一低,迸溅殷然飞絮。
霍耀良仍是看不清何物中刀坠于暗处,只见地上空有骷髅壳儿在滚。他换气未定,雾里又有一袭袅袅飘行的挥刀之影悄欺而近,这一下正好撞到眼前,岂容斫身,立时便拔唇间短刀迎削,那影又隐。霍耀良后腰突遭一撞,锐刃凸出腹外。
他浑当不闻六壬残圈里众声惊呼,反手绰刀后搠,有血迸自虚空里,草间坠响,爪声簌簌窜行无觅。霍耀良步态摇晃未定,又觉雾中风紧,有笑窃窃,他立时挥臂,投刀遥射,果然雾迷处血花殷溅。
霍耀良短刀用尽,怎知四下里还有无魅影隐伏未出,强凝晕眩欲瞑之感,拾回铁血刀,乍绰入手,四周梵诵祥和之音顿起,纷相涌迫入耳,如飞石擂击心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霍耀良神志恍迷沉奄,已抑不住,闻声只哼一句:“我就算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成不了佛!”仰目间迷雾自淡,分漾开去,现出幻辉缭绕下菩萨法相。霍耀良自知难以再撑下去,咬牙道:“铁血门下,死也是个烈士!”决念毅然,挺刀冲向那尊幻辉眩目之神,便拼一死去争个同归于尽,以解众人之危。
乐逍遥看得紧张已极,暗呼不好:“他怎么却朝捕蟀大叔等人坐困之地杀去?”那大汉以及旁边诸人见霍耀良杀势汹汹而来,顿时也皆诧异,然而在霍耀良眼中,那是一尊邪祟化像,唯欲拼死与之俱亡,殊未觉察莲花宝相却在他背后漾雾悄显。乐逍遥究竟心机灵活,看霍耀良尽倾刀芒势不可当地杀向众人,雾中神灵睹而未理,反在后边安然旁观。他隐隐明白了:“霍耀良已染尸毒甚深,变异在即,那菩萨却似有些忌惮他的铁血刀和六壬残圈,有意幻惑其心,迷乱神智,让他去杀六壬圈里的自己同伴。”
既晓此故,他焉能坐视,急欲发声唤醒霍耀良,然而四下里梵诵骤亢,密集涌逼,乐逍遥稍一分心,未顾凝神自护,顿遭所摄,呼声不出,反招心跳狂乱,胸膛剧憋欲炸,每一条筋都凸出肤外,顷刻迸血尽裂在即。
人力之穷蹇,此时尤可见得一斑。然而霍耀良因受那大汉运功维护多时,纵似毒性变异在即,神志犹未尽失。他冲到六壬烬圈之前,触目所及,铁血刀势突然生生刹住。迎着那大汉澄和毅定的目光,如明烛照映心间,即使邪摄侵迷的关头,他亦难免一怔,竟尔惑念稍减,而觑那大汉怀里安祥依偎的蓬发女童,心智渐返:“生死关头,险些竟铸大错!”想到适才之莽,陡然惊出一脊寒汗悄浃。
纵将命殒,他也难或忘季宗布的知遇之恩。倘保不住这女童周全,便负了信义。迎触那大汉澹然之目,霍耀良隐隐暗感此人身上有一股力量,足驱他心头迷霾。这是道义的力量!
那大汉与小女童素昧平生,生死危难之际仍护她不怠,与霍耀良等人更无交情可言,甚至一度对立,但临危难,竟不离不弃。从他如此眼神里,霍耀良忽明一节:道义之所以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因为真正的道义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维护的。世代传承,淬精成神。人间若有神,这就是神。
霍耀良绰刀回首,耳际万般喧嚣似弱,所受侵迷神惑虽仍甚,却已撼他不动。
谁说无神?神在心里,我就是神。
从那大汉的眼光里,他仿佛看到了,再清楚不过。乐逍遥倍受迷摄苦楚关头,忽亦有感,遥觉那大汉虽是困坐于风雨飘摇之境,其躯隐隐然竟萦一层神圣光辉。纵只凡躯血肉,却是沛然不可欺!
霎然神往寂境,他小小的身影孑立于惊涛骇洋之滨,凝看六座破碎的神像崛然浑合,亘天而立。
霍耀良凝刀守护于六壬残烬圈外,浑不觉断臂处血染袂裾。他只剩一念即使将灭,也仍死守此念:“就算死为无主游魂、行尸走肉,我也要守护他们,直到季将军回来。”
“世人应知天高地厚!”沉沉迷雾里倏然幻辉眩近,观音法相跃然入瞳,比起适才似又倍巨,俯然高耸,越衬众人渺小。
霍耀良以血沐刀,青锋凛凛增烈,凝之在手,眼望幻相高耸于前,如岳压心头,依然不动,冷哼道:“三界五行,各有各的道。倘敢害人,不论你是真神假神,只要我一息尚存,决必拉你同下地狱!”
乐逍遥感慕之余,心下暗急:“死也要拉上一个同下地狱,这是我的精神!霍耀良如此好汉,可惜我还没机会与他结交,就要死在眼前。尻!小甜甜封的是啥穴道,快让我解开哦……”小甜甜精灵古怪,世人罕有可比,若她所想到的整蛊点子能让他轻易搞得定,她就不叫“小甜甜”了。何况乐逍遥于解穴并不擅长,徒急而已。小甜甜的武功绝不在他下,点穴手法更是刁钻古怪已极,他越是着急,越不得法。
因霍耀良本来杀气既重,又染尸毒将殁,那幻相观音似另怀用意,不让他痛痛快快死得尸骨无存。但见此人竟不受制,迷雾中异影合什,蓦然跃闪入瞳,亢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霍耀良心口大震,呃地吐出浊血,视线顿然昏糊。下意识地抡刀便劈,幻彩异影却又霎隐无余,四下里梵声又起,纷诵骤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第五十三章 内圣外王(下)[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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