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寐娘[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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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常年温和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蔑笑：“非绫罗绸缎不穿，非山珍海味不食，锦衣玉食的日子过惯了，真觉着自己高人一等，倒嫌弃起铜臭来了。”

    她第一次知道，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那几年真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春日种花，夏日赏花，秋日晒花，冬日煮花，一回头，公子总在屋里，或写字或看书，被众人忽视的小小院落是独属于他们的安静天地。

    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她全心全意地伺候公子，将来也全心全意的伺候少夫人、小公子、小小姐，或许她还可以去西南看看，听说那里女儿家也可以抛头露面地做生意，她觉得自己不会丢外祖的人，一定也能把生意做得极好。

    然而，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在十六岁那年冬天戛然而止。

    那一晚下了好大的雨，公子下了学堂很久都没有回来，她心里着急，撑着伞出去找，就在院门口遇到了全身都淋湿了的他。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子的公子，他总是温暖和煦，就像是三月里的春风，能吹散他人带来的一切阴霾，再难听的嘲讽与讥笑都能一笑而过，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打败。

    可那一晚的他，脆弱而无助，孤独而彷徨，冬日的雨水那样的冷，将他浑身都淋了个透，可他却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偶，她带着哭腔叫了好几句，才愣愣地看她一眼，迷茫的眼神看得她心一揪。

    回屋，换衣，烧茶。

    直到一切都弄好，他才回了神，隔着沸腾的茶水飘起的蒙蒙水汽问她：“小寐，你还记得你爹娘吗？”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确认他真的回神了，才点了点头。

    “跟我讲讲他们吧。”

    她也被勾起了回忆。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他们都是最普通的父母，会给她缝衣裳、带零食，气急了也会骂她、打她，事后又心疼地搂着她，这些都是最平凡普通的琐事，但失去之后，事隔经年想起来心中的某一处还会泛起柔软的疼。

    他轻笑一声，眼神竟是艳羡，“是啊，天下父母不都是这样吗？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得不到？我原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原来···原来，是我不配···”说到最后，语带哽咽，握着茶杯的手指尖捏得发白。

    她吓了一跳，生怕他伤了自己，赶紧过去将杯子抢过来。

    她以为，他是又从大老爷、大夫人那里受了委屈，以他的性格或许休息几日就好了，可没想到，第二天一起来，屋里早已没了他的踪影，学堂、茶馆、诗社，里里外外她翻了个遍都寻不见。

    她急疯了，顾不上会被罚一路奔向了老太爷的院子。老太爷震怒，先是屏退众人关起门亲自打骂了大老爷，又派出了人去找，然而把武陵翻了个遍都没能找到公子。

    两个月后，京城传来一些消息，大家才知道，原来七公子独自进了京。

    然而再往后，就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老太爷似乎也是放弃了，他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其余人就更不用说了，七公子顾昕如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被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遗忘了。只有她，还守在原来的小院，日复一日地等着。

    她已隐隐约约地知道了点当年的秘辛，也终于明白公子这么多年以来的尴尬地位，他一定是在那晚猛然知道真相，才会那样失态，然后一去不复返。

    她也猜到，他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可她又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心里又忍不住地期待，万一他回来呢？如果他回来，发现没人等他，他该多伤心。如果他回来，她一定跟他走，她才不管他是不是顾家还是谁家的少爷呢！她这辈子，只伺候他！

    两年后，顾家最大的倚仗孝贞皇后顾含蓁逝世，同年，顾老太爷病逝，大老爷、三四五老爷为争家产吵得不可开交，顾家就这么散了，她也趁机跑了出来。

    出了武陵，她才知道这世道已经乱成了这样，好好的一座城被打得稀巴烂，今天是张三的，明天是李四的，老百姓就更不用说了，过了今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儿。

    她就像洪水中的一叶扁舟，被裹挟着前进，今天飘到东明天飘到西，大概也是运气好加上脑子机灵，身上那点钱被她捂得好好的，竟也从没遇到过散兵劫匪。

    但那一日，她却遇到了被土匪洗劫过的商队。

    那是个贩药材的商队，几十号人都被杀光了，药材、银两、马匹，所有值钱的玩意儿也一个不剩，血染红了半条河，她在河边捡到了只剩下一口气的老吴，大概是想起了她那喝醉酒掉入河里淹死的爹，如果当年有人经过捞他一把，他也不至于那么短命。于是，她用身上大半的钱换了半个老山参，将他的命吊了回来。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她也没想到，自己顺手救下的老头会是大通商号的吴友道，接着，她跟着老吴学做生意，成了他的义女，又嫁给了他体弱多病的独生子，在他们死后，独自撑起了大通商号。

    她没有丢外祖的脸，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为人豪爽，仗义疏财，大通在她的带领下蒸蒸日上，比老吴在的时候还要好。每日忙得团团转，偶尔闲下来会忍不住地想，公子在哪儿？

    所幸，天不绝人愿，那一年，在祁军大营里，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那时候的天下已隐隐有易主之势，其中实力最强的就是夏侯氏的祁军。大通负责给祁军运送的一批药材出了问题，她作为主事前去商议，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她重逢了他。

    几年的风霜砥砺将芝兰玉树脱变成了青松孤柏，眉目依旧出众，眉宇间的少年稚气却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算计，绵绵谋略。然而见到她的那一刻，那双将心事埋藏的眸子一如年少时清亮——

    “小妹（寐）！”

    她这才知道，原来名动天下、智计无双的顾长卿就是她的公子，顾昕。

    欢喜似潮水般涌来，他似乎不愿让人知道那段过往，对旁人介绍也称她为远房小妹，她自然也全心全意地帮他瞒着所有人，当然，除了他的夫人，云绮罗。

    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姿容绝世，清丽无双，无论发生什么事，她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婉的笑。她随公子唤她小妹，也真心实意地把她当做妹妹，甚至还让他们的孩子唤她作姑姑。

    姑姑。她嘴上说着不配，心底里却乐开了花，真好，公子的孩子唤她作姑姑。

    涟儿第一次叫出那一声“姑姑”的时候，她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她。她要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地疼她们，她要像公子当年守护她一样地守护他们。

    虽然她时常各地奔波，但那几年，顾府俨然成了她半个家，她漂泊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有了可以彼此挂念的家人。但老天惯会同她作对，那一年，她不过是去西南置办一批药材，回到京城，顾府已经片瓦不存。

    景嘉元年秋，尚书令顾长卿谋逆，帝诛其满门。

    那个曾经带给她欢乐的地方化为灰烬，那些曾经给予她温暖的人尸骨无存。徒留一片废墟，一身骂名。

    天塌地陷，不过于此。

    圣旨上没有说清楚，但她知道，公子绝对不会谋逆，那一定是被人构陷的。她的公子风光霁月，浩然坦荡，却被冠以这样的污名，身死名灭，为世人唾弃，她不甘！她决心，要为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布局建网，一点一滴，她花了十年才拼凑起那个残忍的真相，她的对手，不仅是坐拥十万兵马的西平侯，更是紫宸殿里高高坐着的那一位，然而刀已举起，再无收鞘的可能，哪怕拼尽所有她也要为他们报这个仇。

    她以为，在这条路上，她是孤零零地一个人，直到那一年的帝京，她遇见了那个自远山中走来的小姑娘。

第40章 寐娘[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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