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人约黄昏 下[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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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两人面前,李逍遥忽感自己反增慨然正气,越听越按不住无名火,怒道:“颓废!你俩忒不积极向上,净扯!我不觉得这麽过日子有啥不妥,多少年都过来了,甭再起心闹腾,我可警告你们这些不安份吃火锅的,因为我那傲雪妹妹……”说来也奇,打那以後他总要设法维护傲雪和她背後的朝廷,不计较傲家怎样对他;或因私情已结,又或是自小识字所书的第一行字叫做“家和万事兴”。
那俩愕目徒瞪,不明他何以突然著恼。李逍遥哼了一声,不想多理,记起身上揣得有绶鸡,究竟惦念寒山寺的情势,手摸衣襟,想寻那小信雉出来好向那捕蟀人打听山上讯息,却急觅无获,正忙乱间,小甜甜夹送一香喷喷之物到他嘴边,笑道:“哥哥这会儿怎歇菜啦?想是因而生气,偶喂你再吃些好的。”先前甜甜夹给逍遥吃的东西无不掰头去尾,教他瞧不出本来形状,当下他既知端的,怎敢就口?
甜甜偏不依饶:“吃嘛!这是鸡腿呢。”逍遥:“鸡腿哪有这等细小?说是鸟腿还马马虎虎……”正端详间,又听得那鼠须汉子嗒巴饮匙道:“这汤有鸡汤的美味,可又不知是啥鸡?没吃过这种肉禽……”李逍遥怔得一阵,突然从灶边捡起一支绶尾翎,放在眼前一瞧便即明白,“甜甜!你……”小姑娘笑:“偶见你身上揣得有野味儿,所以拿来调剂一下嘛!你不是这麽小气吧?”说著,朝鼠汉挤挤眼睛,满脸俏皮之态。
李逍遥悲道:“吃掉我一万两白银!还说我小气?可知这顿吃得有多贵……”甜甜:“扯,这种小鸟蠢蠢的还值一万两?少吹了你!偶就知道你会吹,除了吹没别的长处。”逍遥:“长处我有哇……”那鼠汉突然闷哼道:“这锅里的好处可不只一万两买得到。要知她放了多少金蚕王和银杏子!再加多种珍奇之虫,实非凡响,食下肚去须得花上数个时辰自调内息,以自家真气抑异燥极阴二气,使之化归奇经八脉,功力必增何止一甲子?我俩实有口福,但我未必天天有此好运,不禁要羡慕这位小兄弟……”
李逍遥本亦暗感腹内有此忽寒忽热之气,但更多的是欲呕之苦,幸仗自身内力堪足压抑,本以为这是误吃怪虫之後的不适,闻言方始一愣,想到昔在茅山隐者林居士处也曾有此感觉,无疑今时更强烈得多,只因他功力比昔大增,故未犹似当初那般辗转苦楚、不知就里。小甜甜见他愕眼望来,只迎眸微笑:“所以咱们再急也不能赶路啊,须得坐下来调息化异呢。不然一路急奔,毒发可莫怪偶喔!”
李逍遥虽知受益,又不明她为何摆此一宴,只道另有所图,自己陪著享此口福罢了。但听那汉子拈鼠须道:“我只求美味足矣,甜甜丫头不须多放补品下锅便宜我。可叹这位小哥身在福中不知福,竟仍不知甜丫头这是为了谁!”李逍遥不由望向小甜甜,惑道:“为啥?”小甜甜拽他同坐调息,口里只嘻笑如故:“免你回回挺尸呗!”侧头瞥他,噗哧又笑:“偶可不想总是看见了郁闷呐。”
原来她竟持此好意,李逍遥心中不禁一热,但仍将信将疑:“还为啥?”小甜甜闭目打坐,做一本正经状,不再答他,从她微抿笑意的嘴角浅涡,李逍遥暗觉自己看出些许古怪来,似乎她又不仅是为此。在这满心活窍的小姑娘面前,她若不自行揭盅,便纵有再多的不解之谜也只有闷著。直教李逍遥闷煞,又忍不住想起那只下了锅的绶鸡,徒添懊恼之情:“尻!刚到手就这样没了……”
小甜甜就连打坐也规矩不起来,耐不住又骚扰那鼠须汉子:“让偶猜猜你这麽晚出来搞什麽鬼……”那鼠汉挺著饱肚正要静调内息,行功时因怕骚扰,忙打著嗝儿道:“别猜了,我出来找蟋蟀。在我眼里除了美食以外,最大的宝贝便是此地那只出没无定的搜神精灵,但觉它离我很近,非找著它不可!”甜甜问:“啥精灵?你家里不是已有好多名贵蟋蟀了吗……”那汉犹未及答,忽听门外草声微响,立察动静骤临,忙提指贴唇,低声道:“外边来了数个高手。赌一百两,猜猜几个。”旁边一对少年齐道:“三个。”鼠汉摇头:“错,四个。”甜甜竖耳道:“可偶明明只听见三人的脚步落地声!”
李逍遥起初也觉外边悄至三人,但又隐感其中一人落脚沈些,似负有百来斤物,方自疑惑,只听鼠汉低笑道:“左边那个使藏边身法的背上另外驮有一人。”小甜甜怎甘认输,本要说“等会儿再看谁对”,门前已有人影悄临,杀气陡侵而入。随著一声森冷冷的低哼,语透门缝:“小蛮女,关木通又来了!”
小甜甜一听门外来人赫然是那“五斗米教”的难惹之人,想起曾吃他亏,顿时笑不出来了,惊呼一声,连忙躲到李逍遥背後。笃一下微响,有手轻按门上。当此情势急迫,李逍遥怎顾调息,想起鬼力赤提及关木通等几人会到此庙碰聚,暗料见了小苗女定不放过。方要抽剑提防,头顶突然轰地陷破瓦洞,梁上飕然射落数束异丝。李逍遥收功匆促,握剑之手未及拔动,腕脉登遭紧缚,抬眼便见梁木之上晃悠悠地现出一个倒勾双腿悬挂之妇,蓬头散发,影若恶鬼投地,满脸疮疤,咧著兔唇咯咯冷笑道:“阿奴,谁也罩不住你!”
小甜甜变色道:“这是关木通的师妹马兜铃哎!当心她的毒丝……”李逍遥急挣不出那只手,听是毒丝,心中一凛。关木通在门外森然道:“师妹,鬼力赤大人吩咐带这丫头去见他,旁的人就杀了罢!”李逍遥和小甜甜方乱作一团,那鼠须汉子忽问:“有没一百文?给我使使。”李逍遥虽不明白他何以竟在此时借钱,但感鼠汉提到钱时话语里居然充满了权威,实不容逆。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只手取出半吊钱,“五十文,要就拿去……”
关木通推门之际,忽听铮然声响,又叮嗡一声,有劲风急透门缝穿射凛凛。虽自狭缝射出,所取方位之刁、发射手法之妙、挟带劲道之猛端未尝遇。顷间惊眸低觑,倏见一枚金黄烁闪的铜钱透门骤临,嵌入膻中穴。只是一文钱。
“金钱镖!”
天下暗器最寻常不过的手法和最常见的一文钱,原不足令关木通、马兜铃矍然变色。然而这却是出自宁财神之手的一文钱,不寻常处仅此足够。当李逍遥听到门外叫出“宁财神”之名,不免心中怔然,想起曾在“幽悠书斋主人”以及蒋胜男开店之处从银票上看过这三个字。念犹未转,伴之以一声铜钱破空时的锐鸣,缠他手腕的毒丝顿去,墙壁叮一声磕响,有光反弹,折射梁上。马兜铃除窜离瓦洞急避,竟无它法。此时那半吊钱堪堪少了两文。
与排行风评榜天下第四的“钱王”传说中“乾坤一掷”撒钱毙敌绝技不同,他那太仓同门宁财神显然更吝啬得多,更不肯轻易多花一文钱,为此他专精例无虚掷的“金钱镖”手法,唯求一掷一个准。耳听得马兜铃在墙外怦然跌地所发闷哼之声,小甜甜方蹦出来,提脚踹开大门,只见关木通以及一个背驮黑衣人的老喇嘛倒跃数十尺远犹不敢停。宁财神悠然自得地把余下四十八文钱揣兜里,朝李逍遥道:“刚才赌一百两,这帐快给我结了罢?”李逍遥愣眼之余,唯问:“先欠著好吗?”
“不行!赌帐可不能赖,除非……”宁财神拈著鼠须飞快凑嘴到李逍遥耳边,瞅小甜甜没注意,压声急道:“看你手脚不像干净的,帮我把紫檀元宝给弄回来,那还有得商量!”李逍遥不禁悲愤:“偷回给你,她还不毒死我?”
宁财神揪他衣襟:“那就结帐!”李逍遥曾经见识关木通和灭顶上人一夥的手段,既被堵个正著,本以为打起来没完没了,哪料这貌不惊人的鼠髭汉子仅掷两文钱便打发了他们,这份暗器手段之高,除去傲霜的“暗香浮动”,决计寻不出尚有谁可堪比及。纵连家中老婶的发针伎俩谅也相去甚远,至於楚二辈就别提了。
震愕之余,虽感鼠汉揪衣的手法亦极精妙,李逍遥怎暇理会胸前拉扯架势,不觉愣问一句:“扔啥不可以呀扔钱?”宁财神见惯了三教九流各路脚色,尽管不乏有人称赞他独树一帜的钱镖手法,究未料及李逍遥当下竟会问出这样无厘头的话语,不禁一怔,眼里随即闪过奇怪神色。一个问得突兀,一个答得凑合:“我的独门‘金钱镖之所以例不虚发,只因世人本有一见钱就会瞳孔霎然扩张的通病,瞬间其它什麽都看不见,眼里只有这枚叮一下飞过来的钱币,浑忘别的反应,更不会见钱就逃避或愚蠢地打掉它,只怕金钱不朝自己怀里飞过来,或改投别人那疙瘩。经过多年钱眼里看世道,教我洞悉人心易堕钱眼里,甚至乐於挨钱砸,是以我情愿遇险时适当花点钱,而不用别的暗器……”李逍遥方知原来如此,难怪关木通、马兜铃那样的难惹人物也会挨钱掷著,但仍有不解之处:“可只花两文钱就打发了,哪有这等便宜的事?”
宁财神:“对呀,金钱突然朝你‘丢一声飞过来,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了你的好事?急切间谁又能看清那是铜钱还是金币、一两文还是一两百?说不定只盼还有呢!等著多投些好捡这便宜。究因人心贪便宜的劣根,最後往往得不偿失,被一文钱打伤,回去不知该花多少医药费……”逍遥啧啧:“听他们叫你财神爷,怎麽你不舍得多花几文这等吝啬哦?”宁财神拈须冷笑:“不这样能发财吗?”
小甜甜在门外笑呵呵地转身道:“上次被关老道突然偷袭偶,没等偶讨还这债,他和那喇嘛怎麽跑得跟兔子似地喔?”宁财神微微变色:“关木通挨我金钱镖投其膻中穴,竟仍能跑得掉,足见五斗米的人也不寻常!可别回去邀帮手来,却扰了咱们行功调息……”李逍遥暗施家传妙手,自有所获,非仅那四十八文悉数摸回,连铁公鸡和孔方坠子亦在顺手牵羊之列,竟多得一本巴掌般大小册子,名曰《胜斗蛐心得》,早已被宁财神翻烂。
宁财神虽说心绪不定,究竟精明过人,本感胸前有异,待要低觑之时,却被另扰。小甜甜伸脚踏在门槛上,说道:“不过那马兜铃终究跑不掉!”手扯鼻孔,硬生生地拖拽那妇人出来,一对白生生的脚只管往她身上乱踢,完了又拔一把竹刀插在她右胸。
可怜那妇人腰眼嵌钱闭穴,无法挣扎反抗,唯惨叫而已。李逍遥收掂诸物入袋,忽见手腕乌黑一圈,已然肿胀。只吃一惊,念犹未转便闻妇人痛嚎,与宁财神齐抬眼投望,因见小甜甜折磨那妇,李逍遥不禁忿道:“喂,甜甜你……”那妇人鼻孔已遭小甜甜抠裂,血丝乱淌,眼神凄厉,模样更是可怕,只趴门槛上哼哼不绝,却不求饶。小甜甜从腰篓里捏出一条小毒蛇,方要塞她衣内,闻得逍遥之言,她回脸笑道:“哥哥别急,偶帮你要回解药……”那妇人本想硬抗不屈,恁料这小苗女如此恶毒,竟要把小蛇弄入她躯内,顿时惊骇变色,但听里边那少年道:“这会你好好跟她要,又没天大怨仇,人家怎会不给?你这样整人,就是要来解药我也不吃!”
“哎哟你……”小甜甜想,我好心帮你索解毒之药,竟还摆起谱来了,她心中不喜,面上笑得更似娇花乱绽般。马兜铃见那角头蛇即将塞入她裤里,不禁惊呼:“解药给你就是!”小甜甜笑眯眯地取了解药,说道:“还是逼的有效。多谢你啦!”李逍遥却觉当此情形下就算不施折磨,马兜铃为了活命也会拿解药换取他们给她解穴开释。但不管怎麽说,解药既已取回,李逍遥唯叹:“让人家走罢!别玩了……”只道小甜甜势必作罢,不料她刚踢开马兜铃的穴道,那妇突然惨呼一声,毒蛇咬在她脖侧。
李逍遥吃了一惊,投眼看见马兜铃两眼翻白,面色迅即枯黑,仍在小甜甜脚边猛烈挣扎。小甜甜手抓蛇颈,掐得那小蛇咬住马兜铃时猛吐毒液。李逍遥见状不禁又惊又怒,喝道:“小毒婆娘!住手……”手绰木剑急欲撩蛇救人,此时方见两缕淡烟似的毒丝堪堪从他与宁财神身前消了去势,未及沾身就萎落於地。
宁财神可不似这两个少年般活跃,既想起不安之事,先已乘暇敛念静调内息,免遇新扰。毒丝悄近亦不觉察,实属命系一线。李逍遥未暇瞧出毒丝来自马兜铃之手,木剑已挥将出去,怎知一解开这妇人穴道,她竟仍想毒死庙里俩人,却被小甜甜抢快一步先取她命。适才关木通吩咐马兜铃杀宁、李,只须捉小甜甜带走便得。李逍遥亦有耳闻,昏暗中未细辨究竟,只恨小甜甜滥施恶毒手段伤人,急欲阻她。小甜甜哎唷一声痛叫,手被打个正著。
李逍遥发脚往她屁股一踹,连蛇摔到墙角。待见那妇死状甚惨,李逍遥怒道:“这等杀人不眨眼岂还了得?”小甜甜摔於墙脚,捧著折骨之腕既痛且恼,哭骂一声:“狠心哩!”抬眼见他急抢出门,她不由惊道:“去……去哪儿?你不要命啦?”李逍遥听她之言,脚往外迈时不免微一迟疑,小甜甜哽声道:“你不跟偶陪罪,偶不……不给你解药。”李逍遥怒气又勃:“你乱伤人命,还叫我陪不是?我宁死也不要你这样弄来的解药!”火往头涌,索性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一时只想离这恶女远远地,免得按捺不住怒意当真又伤了她。
平日他性甚随和,未料有时也会这等硬倔,在黑夜里只是浑不要命地乱奔,手提木剑一迳遇荆斩荆、遇棘除棘,不知遭殃了多少趁黑挡道的山猪野狗,浑不理会耗力过甚会否毒发,一路怒冲冲想:“小蛮女这等坏,我再也忍不下她。刚才揍她一通,想必人人都会称快。”不觉又回到那处三岔口,待得身上湿透,才知下起夜雨。
江南夜雨总是这般不期而至,他不想再遇上出乎意料之事,选定另一条没走过的路,乍感方向全错,总是背对著烟雨寒山而走,不意拐了个弯,已立於寒山寺下枫林之中。方要觅径上山,雨中忽传一声凄然长叹,有人痛心疾首的道:“除了鸳鸯河畔初遇十娘泛舟听琴,其他事情全忘了!我的脑海里为什麽全都空空如也,时光仿佛凝止於当年初至兰陵渡时的落魄惊魂……为何我会什麽都想不起来了,只有桑十娘的微笑、兰陵渡的春光!”
李逍遥不觉怔立树後,透过蒙蒙凄迷的雨雾,只见宫九发乱衫湿,坐在雨泥里嘶声咽然:“连这支琴曲,我也弹不周全。下半阙的曲意何以一团昏乱?”李逍遥心感困惑,这般疑云自从宫九重现江湖便已笼罩不散。他曾听修剑痴、羽云、任书易言及宫九的身世,只仍有许多不释然处。当宫九视南宫烈火如陌路时,李逍遥已自惘然,说不清为何有此心情。
但听宫九摔琴悲嘶声中,有个好听的女子声音说道:“公子入寒山古刹带我至此,就只是为了在妾身面前摔琴麽?”李逍遥忽感语声稍熟,一时想不起是谁,视线在夜雨中本已朦胧,又给宫九身影所遮,自望不清他身前坐於树下的女子。宫九捧额摇头,怔了一会方道:“犹记那日我茫然抚琴,姑娘悄立旁听,当时乍见姑娘转身欲去的身影,恍觉似是我妻十娘……”李逍遥取银针自镇腕间毒瘀之处,不管能不能解毒,先且尝试,方要取药服用,闻言想起桑十娘那凄怨哀伤的目光,心头有一丝火苗窜冒,暗恨:“你杀了老婆,又到处泡妞。这种人我最是忍不下……”
那女子问道:“十娘?你妻子叫十娘,那麽她在何处?你有没找著她?”宫九语声哽咽:“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如何知道她在何处?有时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宛然是你的样子!”李逍遥手捂前额,记不清自己在兰陵渡失魂时恍见宫九被“无忧手”所制是不是真实。看到他如此痛苦的模样,显非做作,连自己都觉茫然,乍有的火苗又熄在凄雨迷雾之中。此时方明一事:“莫非宫九来寒山寺不是为了找丁宋寻仇?”
那女子沈吟道:“是我的样子?你连妻子的模样也记不清,跟著我又如何能找到她?”宫九捧头闷哼:“我只想找回自己,姑娘曾说你知道我是谁……”那女子微笑道:“我只觉你像一个大大有名的人,可没说一定是他。”宫九忙问:“是谁?”那女子蹙眉道:“你抓得我肩头好疼!先解开我穴道行吗?”宫九从她身旁後退,自感失态,垂头说道:“对不住……不过姑娘似被一阳指闭穴,劲透三经,功力深厚尤胜於我,此法殊属独特,我解不开。”那女子懊恼地咕哝一声:“原知你排名在林天南之下,还隔三差五的。”
一品居那张风评榜李逍遥犹记得排头十名,宫九居於第九,原不及“第六”的林天南、纳兰春树,但想这未必靠得住,毕竟这些人彼此都没交过手,怎可凭得旁人妄言评判孰高孰低?李逍遥想:“宫九练成了冰冥毒掌和不死之身,当真拼起来,我觉林天南赢他不得。”
宫九语声喃喃的道:“料想过些时辰,姑娘自能活动如常。刚才你说什麽?”他捡视过那女子肩後中指伤势无碍筋骨,仅只闭穴一时。待宫九从她身旁移足後挪,李逍遥方才瞧见那女子面容如玉,一定睛认明无误,不由大讶:“怎麽是霍小玉?”
日前霍小玉潜入寺中,与李逍遥匆匆一别,不意在此撞见。这女子奸狡尤在小甜甜之上,李逍遥自是一见就头大,却不知如何遭林家“一阳指”所制,宫九又怎样把她救将出来,究因徒耽两宿,山上发生的事情急难了然。不论霍小玉还是宫九,李逍遥都不想见,本想另外觅路上山,只听霍小玉道:“公子若想弄清自己本来是什麽人,须得跟我走。”
望见她双目中似有狡黠之色一闪而过,李逍遥徒自惑然,实想不出她为何如此:“我倒未料宫九会忘记自己,但霍姑娘似乎本就知道宫九是谁,三言两语说给他不是完了,为啥卖这麽大关子?”霍小玉的心机他若能猜到,这一生也不会栽那许多跟头。但不忍见宫九如此痛苦,李逍遥顿时浑忘凶险,不自禁地想从树後大叫一声告诉他:“你是宫九!”
宫九却已听见树影中的动静,一番喃喃话语未完,悄然取琴置於身畔,手按丝弦,头脸仍埋在乱发之下,话里依旧茫然无措:“姑娘之前,便有一位无忧公子也是这样对我说……”突然发指拨弦,李逍遥眼皮方只一跳,宫九话声骤锐如针:“蜀山封三,你我都是断了一臂的废人。”一道锐气飕地随弦动急拨而来,其快无比地射向树丛内,李逍遥顿感耸然:“哇尻!居然跟戏里六指琴魔般!”只道气袭所向是他藏身之处,忙欲避时,但见背後叶影簌摆,衣袂掠风,骤从他头上飘然而过,眼前多了一袭撑伞悄立之影,半截空袖一拂,弦声犹响,锐气已消。
李逍遥望伞而想:“哇,酷!总带把雨伞傍身真是有先见之明哦,不淋得跟落汤鸡般坏了仪态……”宫九食、中二指夹弦,披散的发梢雨滴如丝,垂目喟然:“不同之处在於,封三爷早知自己手臂为何而断,我却不知……”蜀山剑侠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宫九昔亦尝闻,且未忘却这些江湖旧事,所能记起的仅除落魄兰陵的情仇之前,也正因为此,李逍遥总觉他戾气大减。
封求败无言。但他眼中的肃杀之气愈因宫九而盛,蜀山派与兰陵渡早已结下不解之缘,自丹辰子以下,殒殁多人於桑十娘一夥手底,又因丁情一事,封求败追寻宫九至此,无疑不免一战。
宫九仰面看满空雨洒,脸上有泥有泪,喃喃道:“听说早年封三侠使的是雄伟大剑,一剑封关,气贯长虹。那时的你或许是宫九命里逃不过的煞星。然剑门蜀道一役,十二剑侠同室操戈。为了放师弟修五一条生路,又决不能逆背师命,你於两难之下唯自送一臂从此沦为半个废人,成全了义气却毁了自己……”手腕稍翻,指间又多拈了三枚弦。李逍遥心随弦震:“哇,都是这麽酷!”
封求败依然无言,握伞的手分毫未动。人到中年,他已心如止水,形似木石。宫九手拈四弦,琴嗡之声满林回荡,摧叶无数。但听话声骤凛,一般的充满肃杀之气:“如今你仅凭一口利器而已,传说中‘万剑诀仙术用以御妖制邪尚可,对我决然无用。所以你苦苦追缠,为的是找死!”李逍遥闻言方自暗感不安,霍小玉和他转的是同样念头,不禁说道:“可是你……最好别逼他用‘万剑诀对付你!”
“万剑诀没用,呵呵呵!”李逍遥本想向封求败陈明宫九今非昔时,免得这两人枉拼性命,未及开口,便听一个口齿漏风的声音哈哈大笑,满林回荡。宫九身前多了一人,苍须破衫,颤悠悠地立在泥泞中,立时将封求败、宫九分隔而开,瞪著怪眼道:“跟人斗,顶个屁用?封哑子,你敢试一试今儿我就灭你!”说完,提掌呼的发出。
李逍遥一见南宫烈火,已料决难善罢,不想他话声未落便即发掌,封求败身前荡起圈圈激绽的旭芒烈晖,瞬息万变,陡地溅泥扬水,罩向封求败屹然不动的身影。然而掌势未近,雨中突然又多了一人,亦是鸠衣百结的老者,哈哈一笑,抢将上前,喝道:“老烈火,咱俩掌对掌!”
降龙十八掌对日炙烈掌。林梢雷电激闪,耀亮两个迅即交掌的老叟身影,一个是拜火教十长老之一的南宫世家耆宿,另一人赫然是昔曾为寻仇兰陵露过面的丐帮传功长老洪日庆,一品居风评榜排名第十。
南宫烈火咧开满口烂牙,同李逍遥一般满心惊愕。“洪安通……啊不,洪日庆!你来搅的啥名堂?”
两人虽未尽倾全力,掌力交撞,仍是其势惊人,随著一地泥水耸天乱溅,两叟身上衣衫毕剥迸裂,各自踉跄後退,脚下泥浆高扬。南宫烈火摇摇晃晃地退了七步,脚下无跟破鞋掉了一只,兀没刹得住脚。洪日庆退到第三步时,掌势突变“神龙摆尾”,旋身虚撩一膀,生生扎下马步,足陷泥中,不再多退半步,一时面沈如渊,口中哼道:“我追了宫九一路,原来这孽障在此。老烈火,有你什麽事?”话声刚落,裤头迸脱而落,慌忙提回腰上,耳听得南宫烈火哈哈大笑:“也震到你裤子都掉了!”
洪日庆嘿嘿干笑:“不过震断我裤带子,没你掉鞋狼狈!”说完扎回裤头,摆个“龙战於野”架势。南宫烈火索性连另一只破鞋也甩开不穿,赤足踏泥,沈脸道:“多少年没跟你打了,洪七公……啊不,洪日庆!”老丐:“你怎麽老是说错我的名字,这老忘八……”两人方要再对一掌,忽听林间有声急至:“大哥,蜀山多情之士没找著,这儿却有两个老王八在打架!”另一人粗声道:“好久没开打了,手痒!正好先逮两个糟老头开练……咦,啥东西黑黝黝地飞过来?”
虽是一粗一细两样话声,来的却只一披蓑人。脚未蹿落,迎面飞来一破鞋,连忙摆头跳避,耳听啪一声,那披蓑的方要回头去瞧,身前倏地戳来一指,衲影飞晃,隐约辨出一胖躯老僧的形廓。那披蓑的粗声怪叫道:“咦!少林派的一指禅!”颈後发出细声:“後边还有一个秃子……尻!是降龙伏虎!”刚挥刀逼退前边那胖老僧,背後连中三指,顿时呆若木鸡。
蓑影後头现出一个单腿站立摆托钵顶天架势的瘦僧,冷冷道:“峰会在即,满城都是八大派高人耆宿,怎容宵小之辈到此胡闹?”发话间,前边那个胖老僧也摆了个罗汉伏虎式,嘿然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林堡主该当高枕无忧,不需要吃‘立可眠。”
南宫烈火和洪日庆闻声而望,只见瘦僧脸上连泥沾著一鞋,须臾徐徐滑落,口中低哼:“魔教的鞋!”半抬的那只脚倏晃,把破鞋踢还南宫烈火,飕飕回射之势愈急,显是有心发力以催。南宫烈火侧头避开,背後叭一声响,树丛里倒了一个小秃儿,泥鞋不偏不倚正中其脸。众人徒然愣望,一时认不出此又是哪一派的高人。
李逍遥当然不是能挨鞋轻易砸翻之辈,只因一路飞奔至此,非仅头沈脚浮,更感体内气息岔乱,想起宁财神、小甜甜之言,只道转眼果将毒发,兀自惶恐,怎料南宫烈火早察有人骤近,明里甩鞋暗地使劲,那少林僧也不含糊,虽较之南宫烈火还差点儿,吃过亏之後为找回脸面,把鞋回蹬更急,待脸上叭一声响,李逍遥倒地时还不晓得怎麽回事。
透过眼前斑驳泥星,但见一人蓬头乱发爬将过来,布衫褪落半肩,满身脏泥,手举破书,朝南宫烈火嘶叫道:“老贼!”南宫烈火转头见是“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不由一怔,随即冷哼道:“你嚷啥?拜托你斯文点儿,别这麽爬过来!如此狼狈成何体统?”何度政红眼道:“不把胜男还给我,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爬在你後头!”李逍遥见他如此凄惨,不禁想:“唉,不想他如此痴情!老南宫捉他老婆干啥……”
南宫烈火怒道:“索性灭了你……”抬掌欲发,面前斗地荡来一招“见龙在田”,又多一老丐,黑矮精瘦,眼神厉害,瞪著南宫烈火道:“这麽大的盛会,光明顶就下来一人吗?”李逍遥一见此叟便感心凛:“尻,是袁八爷!就是那个用降龙十八掌打鬼的……”南宫烈火忖及丐帮已有两老在此,岂敢托大,刹掌不接,冷哼道:“袁祥仁……啊不对,袁和平,你也来找死啦?”
那瘦猴似的老儿沈脸不言,只防南宫烈火稍有异动。洪日庆捋须道:“日前我收风,正好找你证实一下,老南宫……听说光明顶教内不和,左使殷正道被迫出走,可有此事?”南宫烈火眼光微变,随即道:“我照例否认!本教并没有大规模……”话未说到“内讧”份上,山上连发响箭破空疾啸,封求败、宫九只顾专神对立,置身旁之事浑若未觉,旁人却均转望纷然,但闻半麓有人高叫:“後山来的一人似是魔教大总管殷承宗!”众人无不变色之际,南宫烈火怒道:“谣言!”
李逍遥正在一旁抹拭脸上鞋泥,忽听一阵嘈杂声响,林荫小道走来一群鸭子,间有一人前抱後驮若干繈褓。李逍遥只道来的又是什麽魔教大人物,待见不过是一个满头癞疮、额突三个肉疙瘩的赶鸭汉子,欲不理会,忽听婴啼娃闹,那疙瘩头养鸭人一时乱了手脚,顾此失彼,但嚷:“远桥,你怎麽又屙尿了?翠山……莫哭!”原来他身上那些繈褓里各有婴儿,大小不等,急促间找不出是哪娃作乱。“梨亨,你哼啥?不许咬莲舟的脚丫,莲舟你也别咬松溪……哦错,是声谷。咦,岱严,你怎麽自掰手指呀?”
见得此情,李逍遥唯“晕”而已,洪日庆看到赶鸭汉子,却是认得:“嗨,三疯!你怎麽也来啦?估摸著这等架势,该是真武七玄都到了吧?”李逍遥不知那汉便乃玄一真人高徒张邋遢,人称“三疯”的便是,只听那汉浑浑噩噩道:“没呀,这儿只有我七个徒儿,等长成了是要做‘武当七侠的……”
李逍遥本想皱著脸说“扯”,喉脖倏然一紧,有手扯他後领。南宫烈火话声在耳边乱震:“拿个小和尚当挡箭牌,谁敢碍路,老子先拧掉秃驴脖!”昏暗里他未认出李逍遥,只道是一寺僧,又见少林、武当、丐帮屡有高手奔援,无心半道多耽,趁李逍遥乱息未平,冷不防抓他窜向山上,洪日庆等投鼠忌器,没敢发掌硬拦,纷声喝喊,唯有尾随而追。
二趟复返寒山寺,不想是这种情形。李逍遥一路无心观景,徒自感慨不已。南宫烈火突然变色道:“是啥虫子突然钻进我衣服这等怪……”李逍遥唯叹:“只是蛊。”自从与灵儿结伴以来,屡同苗人打交道,身上蛊蛊惑惑已然不少,难得有机可乘,悄放数蛊袭上南宫烈火破衫之内。南宫烈火武功虽甚了得,却不谙巫蛊伎俩,待觉有异,顷间难免闹个手忙脚乱。
李逍遥先已防他发力掐脖,趁这叟忙於抖襟振衫甩蛊之际,手绰越女剑削其腕臂,对付南宫烈火料忖木剑难支,只盼宝剑锋锐堪可迫其退让。但不存伤人之心,发剑前先喝一声:“老鸟看剑!”因是近距出招,为不徒造杀伤,便弃狠招通统不用,仅将灵儿教他的“雾里看花”使个半式,作势剁手。
原本此等软弱之招岂让南宫烈火放在眼里,不料剑犹未抵,此叟先已怪声发叫,忙不迭地放手拍背,一跃半丈,猛然发力振衣,随著簌簌数响,李逍遥适才所放的蛊居然不抵他抖衫一震,悉皆坠地隐去。此时南宫烈火方知这小和尚透著邪门儿,不由瞪眼道:“章卫健……啊不对,陆姨毅……也不是!周玉郎……龙小宝?都不是,你小子到底是谁,恁地眼熟噢?”
李逍遥蹦落一旁,後脚跟刹在山道绝处,退无可退,唯凝剑式严防死守,见南宫烈火枉自乱猜竟认他不出,因道:“宁做无头将军。”此言正是当日棒胡败死於长武集所留,端的掷地有声,虽自李逍遥此般惫懒顽童嘴里复出,究仍不灭其浩气长存。南宫烈火一怔猛省:“是你!蒋介……啊不,蒋胜男那天没做掉你,今儿我让你摔得连尸体都没有,何止无头……”待要发掌把李逍遥打下山谷,忽闻夜幕里飘至一声苍老幽怨的妇吟:“日盈昃,月满亏蚀。”
顷间非仅南宫烈火为之一怔、前头路绝处的李逍遥不寒而栗,後边追赶的众人也即耸然变色,隐隐听出了太婆的语气。这时歌声倏近,如在耳边回旋:“今日容颜,老於昨日。古往今来,尽皆如此……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歌罢长叹一声,送来无尽沧桑、哀凉之气。李逍遥头一遭忽觉太婆除了可怕之外,似乎也很可怜。想她孤老无依,多年夫离子散,流落飘零直如游魂野鬼,自有一番不足与外人道的凄苦。太婆一曲既毕,半晌再无声息,南宫烈火愕然道:“听著怎麽像佘赛花……啊不,苗翠花……也不对。怎麽像折小翠的歌声?”逍遥问:“折菜花……啊,不对。折小翠是谁呀?”显然人老记性不甚牢靠,南宫烈火挠额苦思,满脸懊恼追忆之色:“几时的事啦?那年我侄媳刚过门不久,我只知她叫小翠,本不留意……孰知有那麽一天在後园里,偶然见一妙龄美女在溪边翠柳下赤足洗脚,实是动人之极,我不禁失声赞叹:‘多好的姑娘呵!……”
李逍遥爱听这类故事,顿时浑忘身临险地,忙问香豔处:“具体好在哪里?”
好在这一老一小突然发痴,洪日庆等人得趁转眼追近,只因山道狭隘,虽仗人多却难展开包抄。若论单打独斗之能,南宫烈火自忖不输於号称“天下第十”的污衣派老丐洪日庆,但也无望取胜,南宫世家的“日炙烈掌”至多与丐帮“降龙十八”天下绝技勉强持平,倘再加上降龙、伏虎两个少林老僧以及净衣派“八爷”袁和平,南宫必不可免要栽大跟头。
他素来不理会什麽武林道义,见势不妙,突然探手急抓李逍遥脉门,怒道:“好在这里有个小秃驴,谁敢靠前,我便摔他下山!”众人吃一惊,忙刹步不迭。李逍遥早防来这手,眼见南宫烈火抓势如饿狮攫羊,既疾且狠,剑竟撩他不及,顿时心头狂突乱跳:“老鸟就是了得!”一惊之下,浑忘身後便是绝岩,为避南宫烈火抓攫之势,慌忙後跃,耳听得洪老丐急叫:“留心莫摔!”南宫烈火哈哈大笑:“无头将军……”
李逍遥待觉不妙,脚底已感无著,一时惊得满空乱蹦:“氽!”继而便摔,生死关头究仍不甘,卯足了劲儿兀自扑腾欲返。眼看有望手攀岩棱,南宫烈火倏发一掌碎岩无算,又将他震跌开去,掌未及收,李逍遥又攀住他臂,死命要回岩上。南宫烈火怒道:“还不肯死?”急切甩手不脱,倏起飞脚踹入李逍遥怀里,终於拔手而出,孰想李逍遥又抱住他那只脚,急欲要返,南宫烈火险些也给拽落崖下,越发著恼,双脚乱蹬方始得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恁料李逍遥又从後边抱住他脖子,犹欲攀援而还。
南宫烈火未曾想到他求生意志如此顽韧,徒自惊怒交加,振肩甩他不落,反手欲扯头发,才知李逍遥没毛可拔,口中愤叫:“恁地粘缠!”无奈唯以背猛撞山梁,要教这小子筋裂骨迸而死。岂料李逍遥远比他想象的机灵多,居然兜转而至前腹,手拽他裤头不放,百忙里没忘塞些毒蛊进内,南宫烈火顿时浑身毛栗,一边振衣抖裤,一边发掌要拍碎腹下那颗秃头。李逍遥却又绕腰转到背後,连发数脚蹬南宫烈火膝弯,只搅得晕头转向,怒不可遏,又欲背撞石梁,待得和身急撞之际,突然省起打了几个转,背後已非山梁,而是空谷,一惊非同小可:“怎麽是我摔?”
李逍遥也没料到闹到最後是南宫烈火摔下去,自仗身法灵活,堪堪蹦回实处,犹未喘透一口气,南宫烈火突然发手来揪,洪、袁两个老丐乘隙早候在旁,齐身抢占绝岩剩处,发掌把南宫烈火逼将下去。待闻“呜哦”一声从底下悠传而开,三颗脑袋从绝处探往下瞧。
李逍遥忧问:“他会不会摔死?”洪日庆叹道:“此处还没高到足以摔死老南宫的地步,只盼他别这麽快回来纠缠!”袁和平哼道:“我觉太婆似在底下。”李逍遥突发奇想:“记得以前看过一出武戏,说的是一个独臂人摔下绝情谷,在底下撞到老情人这麽离奇哦!”袁和平哼道:“哪有这等巧?”洪日庆:“那出戏文我也看过,还有一个小姑娘跟著摔下去做见证。”逍遥:“可惜咱仨没人肯再跟进……”
话刚说到这处,倏听後边降龙伏虎齐声闷哼而倒。李逍遥方只一愣,脚下大岩忽塌,数道劲气照背急袭而至,端是猝不及料。没等李逍遥看清究竟,洪日庆在堕身之际骤发一招“神龙摆尾”撩向背後,霎时将李逍遥送飞丈许,使之不致同摔岩底。
只听袁和平一声嘶呼:“七……”旋即嘎然而没,声淹岩崩的大响之中。李逍遥怎料变生倏然,险从何来,身跌道旁磕得生疼,犹未蹦起,後背接连中了数指突袭,昏睡穴亦不侥免,登时不省人事。
醒时眼前一片迷暗,幽香缭绕弥漫,伴以木鱼梵音。他一时头脑沈重,难以敛念,不知身在何处。隐隐听闻前殿有人话声甕然地说道:“特来给林兄捧场,顺便看我女儿璎璎,不想半道上竟遇丘白贤侄,捉了几个小毛贼来献。”李逍遥听提沈璎璎之名,不觉忘却自身处境,嘴边露出微笑。但听另外一人话声洪亮的道:“可惜洪、袁两位前辈不幸遭老魔头南宫烈火所袭,尸骨无存。连降龙、伏虎两位高僧也不知去向,若非沈伯伯及时赶到,徒儿恐怕也……”
李逍遥正想著沈璎璎的趣事,斗闻此声,心中大凛:“尻!真的跟丘白生前一模一样……难道他那天没死?”便因此惑,几乎没听清另一人低缓之语:“旁边这几位是?”那语声甕然之人忙道:“哦,忘了引见……这两位是大内高手许搏阴、谭卫兵大人,旁边是老回回哈马斯,此是徐疯子大侠、辛化涩千户。都是来帮忙的。”
厮礼罢,那说话徐缓之人说道:“我一向与官府不大交往,怎敢有劳……”许搏yīn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姑苏城外寒山寺也不例外,此间发生的每一件事,哪怕是丝毫风吹草动,我们也很关注。老侠你就别客气了!”李逍遥暗感疑惑:“这屌狴说话的声音……”那话声徐缓之人道:“醉天弟自湘来晤,实属林家堡天大喜事,料想醉翁更会喜出望外。”此时李逍遥慢慢想起璎璎之父原乃两湖大侠沈醉天,当初曾听她与陈友谅、於文凤提过。
沈醉天道:“我只是来看女儿和月如侄,又不是来看他,那老酒鬼有何可乐?”话虽这般说,究仍按捺不住斗酒的急切:“那老酒鬼呢?”君天的声音:“师父在这里,邵一翁自要留在城内互为守望,怎能倾巢尽出?”醉天:“长辈在这里,什麽时候轮到你说话?”君天知他脾气,唯笑:“是我多嘴。”
李逍遥忽惊:“难道我在寒山寺里?”那语声徐缓之人又道:“丘白,听说你和楚二都受了伤?好生叫为师不安,过来让我把把脉……”丘白:“这……师父,徒儿将养多日,已经好了。”前殿传来脚步後退的声音,想是不让其师探脉。另一人忽道:“师父,此贼已供出日前偷袭邵氏酒庄之事,你老说过要再审审,无忌把他带来了。”李逍遥闻声又感不安:“尻!见鬼了……”随即听见有人推跪倒地。
在昏寒之处多躺些时,肌肤虽浸得麻木,李逍遥脑中却更清醒,想摸越女剑在不在,方知穴道未解。前殿有人低咳道:“林大哥,大敌当前,莫为我枉费内力……咳咳咳!”话语徐缓之人叹道:“老六,你与星云方丈、象山等几位都是为我遇此劫数,逝者已逝,倘连活著的兄弟,我也无能为力,却叫天南何以安心?你莫多言,只管听我的。”醉天:“天南兄你且歇一歇,逸夫交给我,包管他把余毒逼尽。”
听到逼毒,李逍遥不由得想起小甜甜、宁财神之言,难免担心毒发不是时候。兼且穴道未解,除了调用内息、抚气凝神归元之外,他能做的事也并不多。所喜内力积聚良厚,又曾服用桑十娘所吐“真蚕菌”,先已施针服药化除毒性,五斗米教的几绺毒丝究竟放他不倒。只虑小苗女那锅毒虫而已,自感仅凭“凝神归元”不足以驭,为驯化腹中异气,唯施阿修罗六重心法,收敛杂念,依诀而为。
他天性不善攻击,本有几分懦弱,遇事往往先想後退,而不是拼。阿修罗神功为他所得,实合其性,巧中又有凡人难以窥见的天意。习炼修罗心法以来,不知不觉防御之能大增,所受的伤也一次比一次轻微,甚至越来越少。内力之强,或许仅除风评榜上“十大豪”及与此相当的数人以外,时下罕难有别人堪能与他相匹。只他尚不会运用自如而已,连武林中二三流脚色都会的点穴解穴,他亦未谙通。
六座阿修罗像或横眉冷对、或怒眼圆瞪、或悲天悯人、或捶胸痛号、或不动声色、或仰天长啸,次第从他脑海深处激旋而现。眼前时而昏晦时而霎亮,恍见傲天、剑圣、拜月神公、花不败、“冰河”封万川、“风神”封十八娘、“狂徒”燕辉煌、“光明尊”殷破败、“旭日左使”殷正道、“九阳中天”殷承宗、“新月右使”殷紫衣……这些迹近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在雾障苍茫的前方等候他,迢迢长途尽头不知是何等样的神殿?
李逍遥如受一股无形的力量激励,从来不甘心。仿佛强敌便在眼前,势不容耽,把阿修罗功法走尽六周天,所用时辰竟比往日少了许多。待运功至第六回时,忽省:“我何不使用‘气动之术试冲穴道?”合该他要白受许多折难,至此方晓自解穴道的法门其实早在阿修罗心经的“气动之术”涵藏之下。
只不明白:“路上把我杀了就是,又何必捉我回来?”他吃了林天南门下许多苦头,既有了解脱困境之法,胸中顿生一股豪气,不禁想:“既然这样,今儿就一并清帐了罢?反正那顿毒虫火锅吃得破费,须即找还……”但听前殿有人报称:“官差围山,没有看到那个像是殷承宗的人,想是误传。”
李逍遥上县塾时,曾在一张海捕榜文上算是见过殷承宗一面,印象中是个满脸横肉,额有刀疤,既恶又蠢之辈。罪状是“本乃太学律法教授,因私藏虐童画自甘堕落而被通缉”云云。自此,天下皆当他是这等样人,除光明顶以外他没处可去。此栽罪法後来被朱元璋学到手,於是“有人告发”:胡惟庸“虐奴”、蓝玉“以烛谋弑”、徐达“虐鹅”、李善长“言行不轨”、刘伯温“形迹可疑”、保儿平安“虐妻”……皆无善终。傅友德以赫赫战功而被赐死,甚至连朱元璋也捏造不出什麽罪名。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只听前殿有人语气徐缓地叹道:“要说这殷承宗,早年我也见过他一面,谈吐非凡,尤精古法及应时变通之理,常议朝政是非,实是博学之士,只过於迂腐耿直,不善明哲保身。”君天忍不住道:“徒儿听京城禁军的温助教说,殷贼家学渊源,武功亦不在文才之下……如今独获魔教九阳浩气真传,料更了得。”
“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话声徐缓之人道,“殷承宗书生意气,为人过於执拗,性又偏激,得罪人太多,以致不见容於京中贪官污吏,反蒙不白之冤。不过皇榜上画的跟他本人差太远了,似此一味丑化过甚,反而捉不著他……”许搏阴忙道:“那就劳烦老侠指点画师重做榜像,好帮朝廷逮此y贼!”话声徐缓之人哼道:“你这等来劲干什麽?”
许搏阴撞一鼻子灰,心仍不甘:“听闻老侠拿住了魔女霍小玉,此是衙门要的人,且交给下官带走……”李逍遥已知此是何等样人,心想:“交给你就‘黄了。”君天:“许大人究是晚来一步,那魔女已给宫九从後院劫了去,不过我想他们大概还没走远,大人可以去追呀。”说著嘿地一笑。许搏阴闻言果然变色道:“啊,宫九……”自是说什麽也不敢去追。
李逍遥暗笑:“你敢去追,让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撞上宫九,趁早别打霍小玉的主意。先前这许老贼糟蹋宋姑娘,给殷野狐撞进来已经够你受了……啊不,是够大家受的了!”许搏阴瞪君天等林门弟子一眼,讪然道:“南宫烈火、殷野狐、宫九、殷承宗这些变态之贼,眼里除了色欲没别的!大家莫学他们……”李逍遥心下好笑:“好啊,学你不也一样有妞抱?”一闭眼,脑中便闪出渔排上的情景,越发想出去教训这姓许的一番。
那话声徐缓的人悄言对门徒说道:“当初为师与殷承宗有约,因闻衙门禁什麽都来劲,就只禁黄不力,实属流毒无穷。承宗见我不信他言,是邀同往暗探取证,以备日後揭发其丑。一路踏勘而入宫中禁脔,果是其y无比。不意走露行迹,触得古公公之忌,承宗不及为师机警,是以反遭栽陷……”门人皆呼好险之余,幼徒许真会意道:“恩师常说好人有时须比坏人更奸才能胜之,俺们铭记在心。”许搏阴虽也听到,不敢多言,心下悻然想:“不是你林老儿精,古公公不来惹你,只因你与相爷伯颜、肃贪廉公朱中书暗里交好。”
林家独到的制穴手法别说李逍遥,就连宫九、灵儿也难破解。但说来也奇,李逍遥依“气动之术”冲穴不多时,渐感闭脉所在血行舒畅,原本僵麻的手脚也有活络迹象,心中忽疑:“这种闭穴的情形好象不是林家的手法。远没林月奶纤指一戳那等苦不堪言……”前殿又闻报:“魔宗三剑客不知所向,连那夥蒙面人也消失在後山浓雾中。”林门众徒纳闷之余,君天忽道:“城西‘酒林防护不够,可别被他们声东击西。朱每兑,你快传讯邵翁,请他留心分派人手。”
李逍遥心想:“酒林又是有啥名堂?”话声徐缓之人称许道:“这正是为师想要说的。可见天儿日益有指挥若定之风。”君天道:“恩师,东方师弟带来的这黑贼,你老可要再问问?”李逍遥郁闷不已:“东方无忌不是已经‘挂了吗?怎麽又冒出来啦,还这麽来劲……”犹未想透可疑处,脸上忽挨一脚,翻到墙边,只觉昏天黑地。
但听墨近朱低声道:“阿扁,且留他多活片刻,须问出我那把昆吾宝剑下落。”昏暗中一个闽南口音的家夥道:“还问啥?越女剑都已到手了,索性做了便是。免被林天南父女撞见,又生枝节……”李逍遥刚瞧出那是一个披发头陀,其脸奇瘪有如弯瓜,墨近朱已抢将近来,揪他衣襟逼问:“狗贼,我的宝剑呢?”李逍遥笑:“和阿扁相比,可知你这副嘴脸给我什麽观感哦?”墨近朱愕道:“什麽观感?”脸上乓地吃一记重拳,殊出意料地倒跌,鼻梁已扁。
李逍遥莞尔:“欠‘扁呐!”那头陀怎知他如何穴道竟解,不由怔住。只见李逍遥起身活动胳膊腿,又问:“和对边那厮相比,可知你这张脸给我啥感觉?”头陀自摸扁脸问:“啥感觉?”李逍遥笑:“也欠揍啊!”没等说完倏起一脚照那扁脸飞踹。恁料头陀武功竟尔不弱,斗施擒拿手法,拦腿将他摔到墙上,砰一声又滑将下来,没等落稳,头陀手持越女剑直抵李逍遥咽喉,冷哼:“你眼里两拨都欠揍,可知我什麽感想?”李逍遥笑问:“啥想法?”
扁脸头陀眼光一狠:“你将死无葬身之地!”说话间剑刺咽喉,毫不迟疑。但他没法在剑上同李逍遥比快,只道这小子已经没剑,哪料李逍遥手一晃便绰出一支木剑,啪地打在头陀脸上,此即乱剑诀之“不测风云”。
眼看那张扁脸绽血浮肿,应声掼跌。李逍遥斗施“飞龙探云手”取还越女剑,起身冷哼道:“一路货!”
“诗曰: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前殿轻发喟叹,那话语徐缓之人说道。“做人该当光明磊落,成不成侠、称不称王不要紧。最要紧是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良心。你等一路黑衣蒙面,不敢见光,却伤我林家堡不少人。日前还烧了醉翁酒庄,钱财身外物,这些都不去说,单只问你一句:邵飘萍遇袭之後失踪多日,人在哪里?”
君天等吆吓声中,黑衣人踞地哑声道:“此间杂人甚多,只怕小人没命说。”那语声徐缓之人不禁蹙眉道:“你说什麽?”许搏阴冷哼道:“此处都是好人,但供无妨。”黑衣人头不敢抬,悚声道:“小人……小人……”话声徐缓之人叹道:“我听不清,且靠前些。”君天顿觉不妥:“师父,小心贼人有诈。”
那人微微一笑:“人被你们捉到,师父有何堪虑?看他伤成这样,想是吃了无忌不少苦头。”君天仍不放心,暗蓄掌力以防。黑衣人趋前说道:“林老前辈果是大侠风范,可是各为其主,休怪小人卑鄙。”话声未落,倏发一掌击在那人腹间。
众人如置梦境,怎麽也想象不出这黑衣人掌法的妙绝狠恶之处。只道他不过是一九流脚色,哪料一出手竟是上乘中的上乘。居中而坐的那人虽亦提防,仍没瞧出黑衣人竟非等闲,毕竟“高手”二字和“忠奸”一样都不会写在脸上,何况此人陡然抬头之时,分明戴了人皮面具。
那中年人无疑是此殿功力最高的一位,岂会轻易受袭,当下早蓄一掌以待,斗闻寺外响箭连发,有人急呼:“魔教殷承宗拜山!”殿内人人方凛,又听告急之声频仍:“蜀山魔宗三剑客再现,与玄机居士斗剑。三敌一已占上风!”那中年人面色微变,耳畔又乓啷大响,有个肿脸头陀压塌落地大窗掼跌而入,不免把君天等人的目光摄引过去。
李逍遥随即蹦将进来,摆了个金鸡独立势,先已发足把许搏阴踢得团团转,犹未单脚跳稳,便见那黑衣人双掌斗抬,左掌抵住坐椅之人所含之掌,右掌悄抵其腹,端的奇疾无比。
没等李逍遥多望一眼,殿内有人乘乱连发数掌打灭灯烛。最後一盏灯熄之际,只见黑衣人头额倏中一指,仰倒於殿前弥勒佛巨像之下。顷间虽现“气剑指”神技,但受掌力劲摧,那中年人座椅飕然急滑,後移逾丈许开外,眼看将倒,李逍遥抬脚顶住。
手也没闲著,连挥木剑把徐疯子、许搏阴之流打跌窗外,耳听得数声闷哼,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林门弟子懵然倒地,显遭不意之袭,君天兀自乱挥火云刀,与李逍遥一般都看不见敌人何在。
椅上那人中掌实属不轻,然他一身修为端非寻常,非仅反毙敌人於瞬间,更借座椅後移之势,巧消六七成掌击力道。那黑衣人武功之强,殊出众人始料。除丘白以外,林门弟子皆乱做一团,只因变生倏然,原也难免。那坐椅之人自按腹中苦楚,沈声吩咐:“许真,把灯再点上。丘白率众师弟护住沈、邵二位周全,另须……另须多著人手到後边僧房守卫,务保朱五等伤者不受敌扰。”
丘白夺过许真打来的小桔灯,撕去黑衣人脸上的假面,只觑一眼便嘿道:“不是中原人!毋怪他武功路数全然未曾与闻……”那坐椅之人叹道:“使的是域外摩尼的‘狱火掌。想是大食头号高手腊灯!”
李逍遥正同君天乱拼刀剑,连磕火花溅燃佛像前几星灯烛,彼此照脸方怔,闻言齐转脸孔。君天变色道:“狱火掌!曾听一翁说这门掌力杀性最甚,师父你……”那坐椅之人强咽喉间一股热涌之气,脸色凝重的道:“我亦从醉翁处得知腊灯已然投靠傲家的讯息……”话未说完,殿内多人脸色齐变。李逍遥怎知其中瓜藤蒂蔓,因觉椅上那人语声耳熟,不由侧著脑袋从後边探脸来觑。“啥灯?”
那千户辛化涩急喝:“这黑衣小秃必是贼人一路,当心!”李逍遥原知这些穿锦戴乌之辈嘴里吐不出好的,正感懊恼,几个林门弟子昏乱里只道他凑到其师背後欲图不轨,纷来厮打。李逍遥把越女剑虚挥数下,逼退开去。怎料斜刺里晃来一个身罩黑布的大食回回,使开一条婴骷髅鞭,招数既毒且怪,偏不给殿内稍获宁定和平之隙,竟来搅拌。先前曾听有人提及此是大食哈马斯,与那千户辛化涩本乃一路。当这两人绊上来时,斗地只见一剑光寒,迅若惊虹。
婴骷髅鞭反打那千户颈侧,大食人倒地时兀自稀里糊涂,怎知李逍遥的剑如何绕到後边啪地拍翻了他。李逍遥手掰越女剑梢,往身前拗弯如虹,眼见丘白、君天率众围拢,急无可辩。他怎肯枉然拼斗,一边後退,一边望向椅上那人,却见侧殿走出一白须飘拂的魁梧老僧,迳到椅前,看出椅上那人气色堪虞,不禁诵声佛号,说道:“林兄,但愿老衲还没来迟。”有识得的喜叫:“万象大师到了!”
李逍遥皱起脸道:“不是吧?”他自曾听闻千叶、万象分掌少林达摩院、罗汉堂,位份尚在降龙、伏虎辈十八罗汉之上。万象素享中原名僧盛誉,等闲善信难获一面之缘。李逍遥一时不敢相信会在此处撞见。
万象大师称声“得罪”,附掌按於椅上那人身前,两躯皆是微震,万象大师脸色顿转严重,眉头蹙起。君天忙道:“万象首座以高深功法为恩师疗伤,众弟子且护周全了!”幼徒许真等纷纷耍刀围拢,筑成数圈防线。李逍遥惦记寻找丁情,本想趁乱而为,不意被丘白与另外一人前後夹堵,急切脱身不得。陈春更扑将上来,哭叫:“狗贼,害我师父,跟你拼了!”
李逍遥唯避而已,甫转身便见昏灯下晃出一张青惨惨的面孔,赫然便是东方无忌,口里咕咕哝哝,悄堵後头。李逍遥惊毛乱飞:“氽!这家夥分明都‘挂在邵氏酒庄了,怎麽又……”当此情形下只得逃开,恁料丘白突然移身僵挺挺地拦住去路,满脸肌肉乱搐,犹如风撼木叶,待李逍遥看得一怔,竟作势吐舌要来舔他。
李逍遥吃一惊:“这还了得?”掰拗剑梢的手倏放,越女剑原本弯曲如钩,飕然弹刃绷回,其势飞快,往丘白凑近的脸颊撩破一道口子。趁丘白头朝後仰,李逍遥陡施玄神步法,窜离他身旁,顷间连过五人,晃出殿外,陈春等纷纷劈刃落空,只在地砖上乱磕火花。李逍遥脚步不缓,自感有一股神秘力量驱使他回头再望丘白一眼。但见丘白抬手抚按粉颊破处,手移开时,伤痕竟然分毫无存,空茫的眼中却有异光一闪。
“明尊普救苍生,圣火长盛不灭。”
便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枫林中那团红通通的灯火渐近,映眸只见一个提灯童儿立在寒山寺前,浑似不觉山门外刀光剑影、杀气凛凛,驻足片刻,仰面说道:“圣火光明教中天九阳殿大总管殷承宗拜山。”
虽是童声稚稚,闻者无不动容,只因那孩子报出“殷承宗”字号。拜火教南宫烈火、霍力王诸长老以下,单只殷野狐、霍小玉已如此难以对付,何况位居诸长老之上的圣坛大总管?
楚香玉打著摆儿想躲,一只素手却把他从人丛里揪返,大小姐脆声道:“不就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儿,你怕什麽?”楚香玉强笑道:“我不是怕,是要去……去告禀师父。”月如冷哼:“这儿由我做主。”李逍遥不意踏出庙门,方在背後探头探脑,只见林月如在众少年簇拥中跷腿而坐,软鞭盘绕缠於臂腕,比起丘白那时督导捞剑抑或君天坐镇寨门前对抗修剑痴,无疑又另有一番风格。
“请让让!”苏笑春等推开李逍遥辈闲杂人,搬来那块“侠客山庄”木牌,各爬石狮子上,在林月如头顶高举招牌,以亮字号。一小沙弥过来干涉道:“不行呀,你们这招牌挡住我们‘寒山寺的匾额了……”苏笑春乱踢沙弥:“好戏快开锣了,你还叽叽歪歪!借借光不行吗?再说就打你丫的!”沙弥哭著走了。
林月如怒道:“正经些不行麽?一个个……”忽觉座椅离那提灯小孩越来越远,不由又嗔:“才八斗、吴白马,你俩抬的啥轿?还不给我勇往直前!”椅轿忽倾一头,才八斗丢了杠跑,胆战心惊道:“来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吃人魔头,你还当是玩麽?另找人抬罢,小人家有三四十岁老娘,可挺不起……”混乱中李逍遥被推到前头,林月如未及回瞧就夸:“看,这位小弟多勇敢!还不把我抬往前冲?”李逍遥被催无奈,唯有暂且替人埋位,聊充轿夫。
吴白马忽觉此位同行透著眼熟:“咦,怎麽你这等面熟哇?”李逍遥方慌,月如道:“都同是山庄里混的,怎麽会不面熟呢?马子,你真是语无伦次!”吴白马兀自探近来瞅,多打量该同行一眼,不禁质疑道:“你绝非山庄……”李逍遥腾手给他一记闷拳,打黑右眼窝,顿教住嘴。
林月如哼道:“兀那小孩,大魔头殷承宗呢?”提灯童子仰首道:“家主在他想在的地方。”林月如冷哼一声:“闪闪缩缩!他该不是怯场了吧?”众少各挺兵刃恫吓之际,提灯童子微微一笑:“我都不怕,家主怎麽会怯?”林月如一见果然,不由颦眉道:“这儿群侠云集,难道你没瞅见好多锋利的刀剑抵身麽?”提灯童子把小红灯笼照亮自己面孔,翻著白眼道:“我是盲的,什麽都看不见。”
林月如方才怔然,一对美目徒愣。吴白马自掩右颊,凑头端详同行:“越发可疑……”林月如身後又卜一声响,吴白马左眼窝也黑了,只昏天暗地,没法说别的。林月如嗔道:“你俩在我後边捣鼓啥?”吴白马叫苦:“大小姐,他……”没等多言,嘴上又挨一拳,顿时晕头转向,丢轿飞跑。林月如怒道:“又一个胆小鬼!还没开打呢,就怯……”吴白马边跑边哭:“谁说没开打,我都挨了几下了!”月如唯叹:“指望不上这些人,就靠你了,给我挺住哦!”李逍遥心中好笑:“靠我挺你?”
林月如见不作声,本要回头瞧一眼,那红衣童子突然移开灯笼,照耀山道上一个长发披垂肩後的白衫女子。月如等不由齐望,皆惑:“这却是谁?”红衣童子冷冷道:“叛徒,莫说大总管不近人情。且看是谁不让你见丁情一面!”
那女子面色苍白地走向刀林剑丛,凄然道:“让小女子得见丁郎一面,就算即刻便死,我也感念诸位的大恩大德。”林月如忽省,怒道:“你把丁情害得还不够麽?他不会见你,识相的给我滚开,免得姑娘发火……”李逍遥只是怔愕不已,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宋香柠。
红衣童子道:“这个女人说她临死前定要见丁情一面,我把她带来了。”林月如怒道:“搞什麽鬼?叫殷承宗、南宫老贼出来受死,甭跟姑娘整这一出!”红衣童子冷然道:“家主清理门户之後,自会前来收拾残局,你急什麽?”林月如兀自不明,李逍遥亦只猜到两分,念犹未转,便见宋香柠向那童子盈盈拜倒,垂泪道:“无瞳,求求你跟大总管说说情,念在太婆年老,开恩放她一条生路罢!”
红衣童子只是翻眼不理,林月如也硬著心肠道:“你们教内的事我不管,想见丁情没门!”寒脸晃腕,握鞭道:“再说,他也不想见你们这些无耻妖人!”宋香柠不禁泫然:“我不相信!丁郎与我今生有约,他要看著孩子出世……”李逍遥抬眼但见月挂林梢,弯弯半弦,在阴霾中愈显昏晦迷离。
他趁乱逃离大殿,本想摸黑寻找丁情,料想寺内必有著落,谁知回廊兜转,每一兜都把他送出山门。虽不知是何古怪,待要再试,却赶上了这一趟。适才目光扫顾,先亦望出庙外几幢观览客舍的屋顶上或坐或立的投下数道人影。三名持剑道士所围之人依稀辨得似是山下见过的玄机居士,此四人分据一座屋顶,玄机便在中间盘腿坐於屋脊高处,苍发宽袍飘飘,若欲随风飞逸。然而任谁都看得出,三名持剑道士虽各斜垂长剑、凝势不动,俨然已将生机封绝锁尽,不时投剑互磕,在夜空里弹射耀眼火星,旋即各回手上。
除去罩面具的道人翼锋拓先曾见过一次,另外两人李逍遥自是瞠目不识。但以玄机居士凝神绰剑、严守门户的形势而想,当是如临大敌。屋下呆立一赶鸭汉子驻望不去,群鸭亦在他脚下徘徊。似正因此,三道士剑势虽成,杀气虽构,仍不得不分神旁顾,乍看是三对一的情形,其实是三对二之势。
林月如嗔道:“三疯师兄,还愣著干什麽?快上去帮你师叔啊!”那汉:“我驮著娃娃好不容易糊弄睡熟几个,怎能乱蹦屋顶找人打架?再说师叔又不须帮忙……是了,你有没可吃的给我七个娃娃哺一哺?”月如怒:“哺你的头!我哪来的……哪有可哺的?”李逍遥方感好笑,那汉自叹:“远桥,你还巴巴地望啥?她都说没有了。”边说边掩一婴之眼,免其一味盼不来虚的。李逍遥忍笑想:“虽说她那是虚的,徒具其形而已。但‘望梅止渴也没啥不好。”犹记学塾先生说,该成语典故来自曹操。
红衣童子无瞳忽问:“你不是说死也要来见情郎一面麽?”宋香柠本想为太婆多求恳几言,无瞳再不理睬,一脸漠然地提灯悄离她身旁,迳去山道守候。李逍遥见这童子似是不过十岁,言谈举止又与寻常孩儿不类,说是瞎子,可他行走之时畅然无碍,山石嶙峋竟绊他不著。心中难免暗称奇异,耳听得众少纷纷吆喝,刀剑乱晃,李逍遥移回目光,宋香柠一身白裙胜雪,素不染尘,俏立片片红叶飘荡之间。
“我知丁郎在寺里,只求见他一面。”
李逍遥不知别後情形,未及多想,便见林月如发鞭击地,叭地扬飞大片尘土,叱道:“不要脸!”墨近朱跑出来骂道:“没见过这等死皮白赖的娘儿们,胆敢跑来扰乱佛门清净,大夥儿可不会任你胡来!”寺门里随即又伸出几颗脑袋,因见前边只有一个魔教女徒孤零零的身影,并无更厉害的人物到来,便即大胆而出,许搏阴先斥:“y妇!胆敢勾引我多名手下,德行败坏之极,实是罄竹难书,恬不知耻!丁公子何等样英才,岂能跟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同流合污……废话少说,大夥儿把这妖女扭送给我,由我来扭送衙门治她!”
李逍遥正想:“扭送给你还不得‘黄?尻,这些赃官污吏,放在哪个朝代都欠揍……”倏见鞭影飞曳,簌一声破风疾响,许搏阴正挺肚摆官架子,宋香柠秀脸苍白,突然甩出长鞭,穿过人丛间隙,骤然击至,原是仇人见面,自当雪耻。许搏阴虽也了得,究因先遭李逍遥、殷野狐重创,连那跟屁虫谭卫兵也未康复,又均料不到这个身怀六甲的美妇一经脱缚竟亦手段不弱,连李逍遥也想不到宋香柠腰後暗藏钢索软鞭,冷不防甩将出来,众皆意外。
许、谭、辛、哈四个同来的鹰犬新挨李逍遥痛殴,莫不损手烂脚,怎当得宋香柠一鞭之击?眼看无免,恁料斜刺里另有一条乌蛟长鞭夭矫倏至,拦空荡开钢索飞鞭,两相交震,宋香柠触动胎气,登时踉跄欲跌,转面见林大小姐桃颊涨红,也是骄躯一震,险些撞到轿夫怀里,哼道:“好啊,你也使软鞭,手法还有几分邪劲……”其实她手劲远较宋香柠为大,纵是宋未有孕,亦抗不过她,何况此时将届临盆。
李逍遥不禁皱眉道:“劲就劲了,加个‘邪字干啥?我看你才是劲大得邪乎著呢……哎呀!”鼻上骤挨一记粉拳重捶,如开了个杂酱铺,顿时晕头转向,鼻血长流。大小姐怒:“你这是抬轿还是拆台?揍死你的说!”手挥乌蛟鞭缠住李逍遥脖,冷不防把他甩翻了地,楚香玉乘机窜出人群,一脚踩上,连发数针,悉被宋香柠曳鞭挡开。
林月如转脸瞧见宋香柠荡鞭冲近山门,一干少年弟子或不忍心下毒手,或者不敌,见这孕妇甩鞭猛急,纷退不迭。林月如大怒道:“一个个全不济事,看我的!”抢上几步,骤甩飞鞭,一路荡翻同门子弟,扫到宋香柠腰後。宋香柠不愿枉伤旁人,望门说道:“我只要见丁郎一面,就是死也……”
“甘心”二字犹未出口,狂鞭飓风般卷笼而临。宋香柠只得反挥长鞭,磕开林月如鞭梢。早在天蚕地宫,李逍遥便觉宋香柠劲虽不及,鞭法未必输於林大姑娘。当下两女荡鞭相较,果如银蛇斗乌蛟,山门前尘翻雾滚,煞是激烈,有庄丁或帮拳的躲闪不及,不免徒吃苦头,不管挨谁的鞭打,一般的皮开肉绽,痛不堪言。
宋香柠究是输在身怀有孕,鞭法虽然老练,怎敌林月如蛮劲发作,一通狂沙乱鞭劈哩哗啦猛击之下,若换李逍遥也挡不过来,她斗不多时便感不支,唯跌步後退,看手心已鲜血淋漓,震裂虎口。林月如越斗越勇,在众同门欢呼鼓舞声中更加姿若奔马也似,将宋香柠逼离寺门甚远,皓腕翻转,骤甩一鞭在她身上啪啪啪连击三下,这一招曾教李逍遥吃过苦头,有个名堂叫做“阳关三叠”。
宋香柠欲待旁避,不想腹间大痛,难以挪腿。林月如本想就势掼她下山,眼光触及她隆鼓的腹肚,不由心头一软。楚香玉得趁良机,倏射一簇针钉入宋香柠腰臀,墨近朱抢将上来,拳作“黑虎掏心式”乱抓其胸,末了将她掴翻,跳脚踩颊,哮叫:“我最简单了,非黑即白!自来正邪不两立,没有虚无只有现实!现实就是这麽残酷……”月如嗔:“你语无伦次在嚼啥嘴?还不把臭脚拿开,不然我抽断你筋!”
李逍遥晕躺一会早憋不住,乱脚对乱脚蹬飞楚二,转眼见墨近朱飞跌一旁,嘴啃硬泥,不知崩牙几枚。宋香柠摇摇晃晃地立身而起,眼光执著而望寒山寺无情之门。林月如看出她刚才所使手法,嘿然道:“好漂亮的擒拿手!不过你已是快生的人了,识相自己滚下山去,别再纠缠,免伤了肚里娃儿。”说著,晃身挡在门前,阻断宋香柠殷殷痴望的视线。
宋香柠自感气力难支,料已无望硬闯,绝望之余不禁垂下泪来,颤咬樱唇,向林月如投露哀求的目光,戚然道:“妹子……”林月如俏脸一绷:“谁是你妹子,邪教!”宋香柠拭泪说道:“大小姐,林姑娘!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麽……”许搏阴骂:“邪教妖人不如狗!”
“圣火光明教是不是邪教,自有後人去评说,”宋香柠道。“我不知道,反正本教也容不得我。只盼在领受教规千刀万剐之前,求求你们让我这将死之人见丁公子一面……”
楚香玉冷哼:“怎
第三十七章 人约黄昏 下[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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