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青梅煮酒(3)[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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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刀一掠,置耳於地。李逍遥见灵儿奔到近前,未及言语,眼帘里便现一只割落之耳。旋即听到废垣中痛呼惨然,任书易半边脸颊血迹殷淌,陡挨刀杆子击脊踣倒。那持刀者又横搁朴刀於羽云肩上,眼光却瞧向李逍遥这一边,似在嘲笑他们不自量力。
李逍遥惊怒交迭,顿忘适才跌得腰背痛楚,眼看刀锋渐陷羽云锁骨,心想事不宜迟,忙甩脱小甜甜牵挽之手,急跳起身。小甜甜嗔:“不给偶面子哦!”这当儿她居然没理旁人危难,只顾乱缠且嗲,堪也属奇。李逍遥哪里有好气给她,恼道:“争啥风嘛?救人你又不争第一。大夥儿还不快动手抢人?”小甜甜笑道:“偶已经动手了──抢你啊。”
灵儿几个起落,已到跟前,姿若蜻蜓点水,众卒只觉眼前一花,顷时愣忘拦阻。她本要上前,却见李逍遥与那苗家少女纠缠密切,心中奇怪,不觉停足而望。李逍遥掐小甜甜脖子,仍摆不脱她的胡缠蛮夹,一时急怒难抑,说道:“放不放手?先瞧瞧这是啥时候,你……”记起先前与纳兰春树的约法,急往墨宗祠望顾,心下焦煞:“他可别写完那四个字了!”
瞥目时隐约见有一袭紫影悄退荒柱暗隅,虽透著几分熟眼,他怎暇多思细辨,情知当下仅凭武勇决然无望保得众人周全脱身,惦著纳兰春树所言,唯盼他以成名英豪之尊,最好言出必践,倘若自己能抢在纳兰挥就四字之前救下邵飘萍、羽云、任书易三人,既然有言在先,架势堂谅不留难。
然而这谈何容易。片刻之前他尚存几丝侥念,只道这般约法自己足占轻功优势,待吃高相龙一亏,心便下沈,暗忧:“高先生臀不离椅都能来回蹦、碍我道,何况此间还有不知多少像他这般强的高手……”其实高相龙的武功未必比他胜出多少,只专於诡道,每每出其不意,占的是少年人心气浮躁的便宜。
李逍遥忽有芒刺附背之感,愈教心头添重,转面急瞥,果见不远处那驻剑寂坐的葛衫青年目不转睛地盯著他。李逍遥暗觉此人随时便会出手相乘,惊:“尻,没剑寸步难行!”想到此节,眼便转向墙根那个面枕臂弯瞌睡的人,早便留意到他旁边那口古铜长剑。方要去夺,“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忽叫:“休让纳兰写成那四字!”
李逍遥闻言顿省:“对!忘了找人搅和他……”投眼但见纳兰春树凝笔未落,眼却望著他,竟似不想占他这番托大吃亏的便宜。李逍遥急揪小甜甜嫩脖,拎她甩到一旁,说道:“灵儿,快去阻挠里边那厮写字!最好撕掉他纸、抢掉他墨……”说话间仍摆不脱小甜甜纠缠胳膊。
灵儿答应,未及动手,後腰忽遭劲风所袭。势不得已,只好回手切脉,迫敌撤招。不料那人反掌斜抹,亦要抢制她腕间要脉,两人交手数招,一时均难占到上风,难免诧然生警。
李逍遥剧烈挣手,把小甜甜甩上甩下亦挣不脱,心中悲苦已极:“舔甜姐!不要再玩我了,逍遥儿上辈子不知欠了什麽债……”耳听激斗声疾,掠目方见灵儿与高相龙游斗难脱,各逞拳掌功夫,均是他看不明白的上乘手段。李逍遥又急:“尻,谁搅和谁呀?”小甜甜:“赌三只蛊,灵儿姐姐必输。”
李逍遥怒:“你想玩死大家吗?”小甜甜笑:“赌六只蛊,你摆不脱我。”蓦地里只见两个灰影晃入荒祠,掌风呼啸,左右抄袭纳兰春树侧翼。何书生忙唤:“两位罗汉来的正是时候,快阻止纳兰写字!”李逍遥一看是降龙伏虎硬碰硬的少林家数,晓得他们随灵儿做了一路,从後堂摸进配合。喜:“对对,泼光他墨,砸碎他砚!”
两僧如同神兵天降,正是少林罗汉堂两大护法降龙、伏虎。凭这二人的霹雳手段,三下五除二捶死守卒若干,从後门冲进来帮拳,瞬即攻至纳兰身後,一时纸帛飞扬,交手的情形其疾难辨。李逍遥正瞧得晕眩,祠中激斗霎然告止。只见二僧距纳兰七步开外各凝姿势不动,一个摆托钵承天式,另一个蓄定扬拳镇虎式。李逍遥夸过又催:“好了好了,别光摆谱。玩架势你玩不过架势堂,接著打吧快点儿……”那俩仍然没动弹,李逍遥不禁奇怪。架势堂门人哼道:“他俩被我师父点了穴,动不了啦。”李逍遥愣:“啊?”
飘笺落回案台,仿佛什麽事都不曾发生,纳兰春树凝笔沈吟,宛如神游物外,但当旁边有人提刀欲杀二僧,他忽道:“少林方丈明慧大师是我不想惹的人,且寄下两颗秃驴头。”
李逍遥急:“连这俩都被搞定了,我还能指望谁?”小甜甜交臂缠绕他颈项,盘腿扼其腰腹,打肩後转过脸来咬耳说:“没招了吧,哥哥?”李逍遥兀自昏天黑地,忽听一人冷哮:“少林明慧老贼,除了窝囊废能教出谁让你指望?”夜幕下只见乱卒纷飞,顷间掼了满地,走来一个颤巍巍的破衫老者,正是南宫烈火。
李逍遥一见惊喜交加:“老烈火来得正好!没敢指望他老人家打败纳兰,但盼他多少能挡一会,让我……”南宫烈火没寻著小甜甜踪影,窝一肚闷气难消,眼投祠内,哼道:“里边那小朋友,当年我纵横西北时没你。”小甜甜躲李逍遥背後悄笑:“赌八只蛊,老烈火要息谷。”
“息谷?”李逍遥哪里肯信这等幼齿预言。“瞅人家那麽老的雄风,多少也能挡几下子,好让我摆脱你……”
叭一声响,南宫烈火随手扇碎一名贸然来犯的刀客之颅,手没停耽,迳转背後褪裤半旯子,又吱一声响,捏臀挤爆一脓疮,口中好整以暇,没把此间一干小辈放眼里:“什麽西凉纳兰、什麽风评天下高手,全他妈吹吹炒炒,姜还得是老的辣!”纳兰春树凝看笔端,并不抬头,却似脑心里长眼,知道是谁。“魔教十大长老,你是最老的一个。”
南宫烈火系裤拴绳,也没抬眼,“怎麽?要我退休吗?不放心把江湖交给你们来玩……”纳兰微微一笑,凝笔说道:“我敬你是前辈,不想亲眼看著你玩完。”李逍遥感慨:“哇啊,高手的对白就是酷!”甜甜:“赌九只蛊,日後你也会这麽酷。”李逍遥皱鼻先:“你会这麽认为?”又啪一响,老南宫踢死一大串兵卒子,哼道:“这才叫‘玩完!”
纳兰眉关渐紧。“这些兵跟了我很多年,虽非门下弟子,手心掌背一样是肉。”
南宫烈火活活掐掉一卒脑袋,搓手道:“狗娘养的!”降龙在祠内不禁骇然低哼:“老匹夫,不想你出手比我俩还狠!”南宫烈火朝众卒扫一大泡尿,当者皆倒,如遭暴风雨所摧,他抖擞几下,吁然展眉道:“当然啦,我没出家嘛!”
“当然呵,偶就这麽认为,”小甜甜缠李逍遥脖子在背後荡秋千,咬耳道:“所以偶要先搞定你,免得你日後‘酷了不认偶。”李逍遥:“不是……我指你只用九只蛊这麽少赌我必酷。原以为需要九百多只蛊这麽高的赔率。”呼一声掌风拂脸生褶,南宫烈火拴好裤子拉开架式,眼凝祠中,沈声道:“废话少说,纳兰。我让你先见识一下谁是西北最屌的鸟!”纳兰眼没抬的道:“见识过了,果然够老。”众门人味出其意,都忍不住哄然取笑。
小甜甜凑嘴李逍遥耳边问悄悄话:“什麽是‘屌哩?”逍遥窘:“这……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甜甜俏眨妙眼:“呒解!”逍遥哀鸣:“舔甜!现下不是跟你解这玩艺的时候你明不明白?咱们得……”甜甜偏是不识好歹:“不如咱们趁机溜罢,别理这些人了。”逍遥怒捶:“好说歹说,却撩拨我火起!”甜甜:“你捶偶啊,却捶柱子干啥哩?”
纳兰不必抬眼便知老南宫在众声哄笑之下的神情如何,淡然道:“拳怕少壮。你该不会果真老糊涂至此罢?”南宫烈火提了提裤头,方道:“废话数你多!你以为我来走亲戚呀?开打吧咱……”言犹未了,忽感後脊如锥似摧,骨髓透凛,脸色不由微变,转面便见一个蓬头垢脸的破衫书生手拿几页书爬近,怨恨投目,咬牙切齿道:“老贼,我俩无怨无仇,你为何掳我妻胜男?”
老南宫不意有此出,瞠道:“爬出个程咬金!大敌当前,你瞪我干啥?要咬人吗?”他本来故作眼里无人状,但被何度政仇恨目光所震,无意间竟露口风。纳兰春树在祠里听到“大敌当前”四字,表面不动声色,眼中讥诮之意愈深。
李逍遥没有老鸟那等锐的目光,因感老烈火所拉架式果然够威,显是余勇犹盛似当年,兀自赞叹:“瞅这形势,舔甜我看你那几只蛊是赔定了,虽然不知马上要息谷的是纳兰还是何前辈,总之我觉杀气好大!”甜甜:“偶从不会输的,作梦哦你!”李逍遥一时难味话中何意,乃愣:“何解?”
南宫烈火提脚乱踢,教何度政爬不近身,忽感!痒异常,顾不上捶杀此儒,忙反手入裤,转到臀後去挠,忽尔变色抽手,倏见掌间带出一条青绒绒双螯怪虫,尾端反翘过来叮他脉门,顿时臂木肩僵,骇然道:“哪来一只这麽大蛊在咬我?”
李逍遥忽省:“舔甜你……”小甜甜呵呵笑,因见老烈火著了道儿,她方敢从李逍遥肩後露脸亮个相儿,嘻嘻道:“还不是得‘吸股?”南宫烈火懊恼地瞪来一眼,随即萎顿於地,面色发青。
祠中传出纳兰微诮之语:“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你们这些人就像塞进同一个坛子的蝎虫,你们的命运只能是互相嘶咬,最终没有一个能活著爬出去。”说完落笔写秋。笺展十数尺宽,浓砚已饱。
同一时刻在旷远的北庭,“国学坊”万儒跪伺遍地,八百尺阔厅亦展一幅巨帛,其素胜雪。四名小厮扛来巨笔一杆,横呈首席之前。满堂花醉缤纷,龙涎香嫋嫋缥缈。左轻侯凝杯不饮,笑觑旁边一白裙美妇。“大郡主的手笔极著当世,融傲家‘浮云诀绝学於笔端,书中藏剑,平日含而不露,朝中无人不服。难得今日有兴,教大家见识一下‘云帛万千的手段!”
美妇凝眸若烟云悄漾万水千山一带间。随即只手绰笔,轻点云帛,挥就“秋高马肥”四字於轻描淡写之霎。庭前万众叹服投俯,左轻侯亦不例外。“满堂花醉何止三千客,技压当场无须一剑霜寒。单凭揽云郡主挥洒间这份大手笔,恍见运筹帷幄於闺鸾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白裙贵妇驻笔回眸,掠目间竟似千军万马尽覆於顷。在一片赞歌之中,她突然幽幽低叹:“可怜坛子里那些自相厮咬的蝎虫!”左轻侯听毕冷笑,抬眼说道:“若不设法令蝎子自相厮咬,它们就该爬出来蛰咱们了。”语中杀机斗凛,虽即自掩无余,那美妇仍感透肤而寒,蹙眉道:“可我仍然觉得他们全都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无论林天南、纳兰春树,还是强雄父子,沦为坛中蝎子的命运未免可悲!”
“林天南自命清高,强雄狼子野心,纳兰居怀叵测,我看他们比殷贼破败、刘福通、杜遵道更危险。留著必有无穷後患。若其不为我所用,亦不容他人用之,朝廷若想长治久安,何必介意罗汉面孔罗刹心!”左轻侯顿首庭前,一字一辞均如锥刻玄岩,深意隐然其中。“难道大郡主反而不忍?”
“是他不忍,”白裙美妇忽尔泫然,眼波透过绣画螳螂捕蝉黄雀图的六幅联屏,思念宛然浮云飘在千山外。雪峦缥缈处遥现青海长空一线天,他在黄檐庙宇深处……
孛罗。
李逍遥不忍眼前再增杀戮,勃然而起,说道:“大家都别打来打去了,我看小九说得对。晚辈虽说出道日浅,可这一路也已见过许多不地道的事儿,就……就好像不断地有人存心往灶里乱添火。”说话间连避数挺长戟急搠,晃到庭前,话语未断,亦无促意,教人不得不佩服他体内真气之绵厚。“教人没法好好喘一口气去想。其中究竟有什麽名堂?”
纳兰春树这个“秋”字似乎总难落笔写成,闻语更增沈吟:“什麽名堂?”
李逍遥摆不开小甜甜之手,对这等样顽劣之妞委实没一点辄,总不能当真狠心去打骂她。正感窘迫,听得史翼九强忍伤痛道:“千夫长最恨逃卒,所以给小九一剑,我……死无怨言。”秦豪挡阶前低哼道:“知道了你就不该回来!当年千夫长的亲公子为顺应朝廷‘扶元灭夷召令,同一帮官塾学子随河西军奔战多瑙河,可他受伤退出阵地,弃同袍於不顾。千夫长执行军法毫不留情,你知道他……”眼眶微湿,又低声叹了一口气,眼示史翼九勿再执著:“大家都是宝鸡人,我不想回乡时经过你的坟头。”
“解药,”小甜甜躲不过李逍遥含愤硬索的目光,扁了扁嘴,丢一小包蒲叶子所裹之物到南宫烈火身旁,迎著那老者怒瞪之眼给回个鬼脸。
“你以为你还有命回乡吗?”李逍遥连忙给南宫烈火施药救治,耳听史翼九低笑凄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秦豪等一干河西卒子面色微变,纳兰在祠内冷哂,语更肃杀:“你敢动摇我军心?”
史翼九无视四周逼近之刃,嘿然道:“我看大元帝国已然崩溃在即,多行不义必自取灭亡,诚如前代每一朝,灭它的终究不是西洋红番,而是自家里老百姓!民不畏死,还有何惧?再高阔再顽固的楼,根基松了都不免一夕土崩瓦解。玩那麽多花招没用,官老爷们枉然机关算尽,老百姓最终自会晓得真正的敌人不是远在天边的鹰轮红番而是你……”秦豪冷哼道:“长见识了,小九。不过这些话不像你说的。”
“没有人教,只是我的感悟。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翼九抹去嘴腮的鲜血,靠阶颓坐,促喘一阵,怆然笑道:“比如萨哈哈。当年他在河西郡没少唆弄大夥儿去打老察罕的外乡军,大言不惭,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可当真打起仗来,他不但自顾逃了,而且还可耻地央求敌军接受他投降自首。末了敌军还轻易饶了他,不计前嫌。我不必听他说了什麽动听话,看一个人只看他做了什麽,他所作所为难道不可耻麽?不论他忠於河西郡的沙打母老爷,还是忠於他自个的父母之邦,兵败时不必一定要他自杀以殉,可你也别投降自首乞求敌人给条出路呀!就算像我一样逃避在外,亡命天涯,总也强似投敌自首!”
“所以我笑萨哈哈,因为他连这一丁点儿做人起码的骨气都没有,”史翼九笑,不顾嘴边咯血。
纳兰忽有寻思之语:“你这麽说倒令我想起一个人,当初马君武是傲家器重的幕宾之一,可他选择了狗洞。宁愿爬出狗洞去做人。”随著思绪缓缓搁笔於案,叹道:“你走罢,能爬多远算多远。”
史翼九一怔,秦豪见他未会意,低声道:“还不走?千夫长有心饶你一条活路。”史翼九叩首於阶,恳求道:“乞求千夫长给大家一条活路……”纳兰春树眼神陡寒:“倘若还想得寸进尺,你的路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四周刀光又烁成一片,森然逼入眼瞳。李逍遥心头一紧,皱起脸道:“到底要怎麽样?”
此时电光在夜空上陡闪成片,霎间耀亮他微昂之面,架势堂那个名叫新关的弟子无意投目,瞧清是他,勃然变色道:“他……”本要禀告纳兰,转头却被那紫氅少女急使眼色阻止。那弟子愣眼不解,心头愤恨愈萦,又回脸怒瞪李逍遥,认定此便是那个伤害紫英罗的歹徒。
“不怎麽样,”滚滚闷雷乍息的间隙,纳兰提笔说道:“外边那小兄弟,冲著你也有一双不羁的目光,我把机会给到底。四个字还没写,你们仍有机会……”伸笔徐徐蘸墨,眼皮没抬的道:“可要抓住了。”
新关不由又惑:“为什麽?”紫氅少女悄立到他身影一侧,目望纳兰春树左手握笔,右手悄抚胸前所佩一条链子,当他摸到链端那个木偶小玩具,他眼眶里忽有泪花荧闪,执笔的手竟尔微颤。“宽儿,你看见没有?那小子的眼神多麽像你生前瞪著我的时候。可你……为何总是不听爹爹的话呢?”
他从没解下那条链子,紫氅少女晓得链上那个小玩具是纳兰之子童年珍爱的物事。
纳兰心如刀割,悔恨的感觉无以抒解。研砚的少年忽见他嘴角滴血,丝丝悄淌砚台中,新墨似渐成殷。
越女剑仍插在史翼九胸胁,李逍遥急难到得他身旁,又给小甜甜所缠,心头只是急煞。听了纳兰春树之言,其约仍未作废,他心头又萌一线光亮。耳边剑风渐急,转面瞧向灵儿,见她挥洒木剑,尽顷水月妙著,高相龙左移右避,终是迫近不得。他本以“断脉剑气”和“翔龙刀”见长,断脉制敌不靠剑,凭的是五指发劲的瞬间气芒。日前在古观象楼五指断骨未愈,发不成独门劲气。本要施展“翔龙刀”,但当身陷灵儿花雾水月的幻缈剑雨之中,受她“剑二”奇招牵制愈紧,规避尚顾失暇,竟无分毫腾手发刀的机会。
灵儿的使剑艺业、武功根基无疑要高明於李逍遥许多,她一旦凝心专志,剑路便密不留隙,反而令得高相龙无以施其诡诈伎俩,眼见无机可乘,为免讨不了好反遭同夥取笑,撇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连人带椅急蹦而开,乍离灵儿剑雨所笼之地,却出其不意地跃落李逍遥背後,出手如电扼他後脖,麽指捺按“大椎穴”,冷笑:“这就叫‘声东击西!”
只道得手,未等捺实穴道,哪里想到李逍遥忽将小甜甜往後一送一撩,她纤身斗地飞抡若陀螺旋般,双脚乱蹬。高相龙顿时眼前花晃绽星,待又倒跃丈外开远,脸上多了数道斑驳足掌印痕,鼻孔淌出血丝。
小甜甜笑道:“呃,偶喜欢在哥哥身上似这般玩花式哎!”李逍遥借她腿足赶开高相龙,犹未松一口气,忽感又透不过气来,不禁懊恼道:“舔甜!这会儿你别折腾我了,咱得赶时间……”小甜甜交臂缠他脖子,趴他背上笑道:“什麽哩?是你折腾偶哎……”南宫烈火忍不住哼道:“这等妞须得捉来痛打屁股!不然有你受的……”小甜甜吐舌还他:“你再说?偶的蛊有的是!”
李逍遥悲:“舔甜!只求你放过我这一次,我……我感激你一世!”小甜甜笑:“你说的?”李逍遥急:“不要玩了,咱得救人哪!你且松松,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灵儿挥剑驱赶众卒,忙於护定李逍遥和几个老前辈,防河西刀丛迫至跟前,怎暇多顾?但听李逍遥在後边叫苦不迭,只觉纳闷,不明他何以如此憋然。
新关瞪李逍遥一会又按捺不住,抬手指著外边,恨声道:“师父,他……”紫氅少女变色忙阻:“多事!”新关噎然不解,心中大闷:“怎麽回事?”紫氅少女挡著新关,怕他走了口风,愈置李逍遥於险地。她不安地瞥一眼,担心瞒不过养父的锐目。只见纳兰递刀给旁边的研砚少年,望著祠外南宫烈火萎顿的身影,唯哂一言:“去,给南宫老魔戕害的弟兄报仇。”
劈砰数响,李逍遥乱起飞脚,仗风魔神腿横扫千军之威,稍算缓解众人一时之危。耳听得任书易惨然大叫:“别割羽云师哥手指呵,叫他日後还能怎麽使剑?”李逍遥急:“尻,逼虎跳墙!”小甜甜缠著他脖道:“你背著偶,又没碍著手脚。”李逍遥无奈,只有驮著这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跃入刀丛,本以为手无兵刃,此去凶多吉少。但为保住羽云、任书易、邵飘萍三人周全,唯有豁出去搏。他腿法虽妙,然而河西卒齐挺二丈长枪密围远搠,便难踢著人,反而险象环生,方在狼狈跳避枪林矛雨,自忖难以久撑,恁料围攻他的长枪手纷似遭炙,手竟脓肿烂透,冒著恶臭之烟,惨呼而倒。
李逍遥初尚不解,待见小甜甜嫩手连挥,围在他身畔的卒子无不形状奇惨,仆地时皆已咽气,遍布恶疮的面上竟挂奇诡笑容。李逍遥一怔方骇:“氽!舔甜你……”小甜甜捏他耳,嗔:“少婆婆妈妈了你!都说偶不会碍著你了,进得厨房出得厅堂就是偶这种‘淑女型。”李逍遥本来要踢一个兵,听到这话反而被踢,只是晕:“你还淑女?”小甜甜提手想捏,待他挨踹叫苦,她瞅一眼立时便恼:“踢著你‘那儿啦?尻……”嫩手一扬,那耍腿的兵整张脸忽尔燃烧,乱蹦而倒,身仍完好,只是头颅瞬间竟烬。
若非有此毒妞儿从旁相助,李逍遥别说救人,委实自顾无暇。他得脱危困,方要称谢,忽见小甜甜瞅他不备,悄投一只毒蝎偷袭灵儿後背,只道李逍遥未察,哪知他无论自身处境如何不妙,心总挂著灵儿那一边。见状立恼,但顾不上斥喝背上顽皮妞,朝灵儿忙唤一声:“当心後背……”叫声再急也不如小甜甜的蝎快,灵儿犹未听真,肩後便“嗤”一声微响,若非心细,几难辨清。
她回头时脚後跟掉落一蝎,其躯似有紫粼粼的针芒微闪。怎知是谁帮忙,斜刺里忽发一针射落毒蝎。
荒祠中紫隐柱後,那小弟子新关从旁看出端的,不禁瞠眼愕瞪:“紫……”那少女悄声低斥:“闭嘴!”新关闷煞:“可是……”
一只老手颤伸,拾起地上死蝎,放眼前乍瞧便咋舌难收,满脸枯皮均搐。哼道:“算上儿时打交,我纵横西北七八十年了,都没见过这麽大蛰的蝎……”话声未迄,後肩便吃一矛远搠,转头怒瞪一卒:“操!偷袭你爷爷?”
那卒看戳不准南宫烈火背心要害,忙拔长矛,再倾全身之劲挺枪撞击那老者背影。南宫烈火虽服解药,仍未速痊,正坐地运功自调,如何挡得这般鱼死网破的杀袭?混乱中李逍遥、灵儿亦没留意残垣後伏有未死之卒,恨老南宫杀其同乡,斗地里挺枪来拼,无疑正趁良机。南宫烈火乍然面笼死色,不想旁边忽然横来一躯替他受了那杆利矛,肩窝登穿,血从脊迸。
南宫烈火一瞧目瞪欲裂:“何书生,你这样搞法是何意思?”何度政肩嵌长矛萎跌於畔,惨然自笑:“还没找回胜男吾妻,我不想你死……”南宫烈火怒道:“王八蛋!你要我欠你人情怎麽地?”何书生强凝一口真气,握枪不放,教那卒怎麽也拔不出,自然另刺不得。他口咯血丝,转面愤瞪南宫:“你才是王八蛋,抢我胜男爱妻干啥?她为我这没用书生吃的苦还不够麽……”南宫烈火心感不忍,几欲冲口而答,但又生生刹嘴,拉脸冷哼:“你目无尊长,不鸟你!”何书生悲愤欲绝:“你……”
那兵见拔矛不出,改拾一砖,啪的拍倒何书生,虽碎半块,仍要接著收拾後边那更老的。南宫烈火低眼瞧见何度政满面淌血倒於裆下,不由皱颊激颤,怒无可遏:“又一下!这些王八蛋我看真是无可救药了,想杀人是吧?老子先做了你,教你尝尝被杀的滋味……”何书生奄然插嘴:“他们在河西战场就爱捅女俘肛门,事泄後还反咬一口说人撒谎,真卑鄙!哪个娘们爱把这等丢人事揽上自身?就连各国妓女都不肯把丑活往外张呀……没点人性了这是!”话声未落,砖头拍在南宫烈火额头,啪然碎了满手的红粉。那兵呆目而望,只见南宫烈火抬起血丝乱淌之脸,舔著自个血瞪将过来,搐颊道:“我不敢说我有多少正义感,可我知道什麽是王八蛋!狗娘他妈养的!”那兵从未见过这等样剧怒之颜,被骂得一愣,没来得及逃,老手先已颤巍巍地扼住他的脖。
依南宫烈火脾气,这一下难免要教身首分离。他尚有几分劲这几分劲就不会饶下,眼忽泪噙,恨铁不成钢,哽声道:“当狗奴才当上狗瘾了是吧?喜好冤冤相报是吧?爱讲以暴制暴是吧?行尸走肉挺来劲是吧?说话作事不留点儿良心是吧?好,先让你这卒子尝尝什麽是千倍的报应,做鬼都不成!这还好过将来老百姓起来改朝换代时灭你满门,别以为爷爷我吓你龟孙子哎……回去读点儿史书罢!先秦以来哪朝把人逼急了改朝换代报复不残酷?你想不都不行!”那卒本不畏死,待见这老者说到惨烈时竟尔双目泪血齐淌,心情激恸悲怆已极,语声转凄:“趁没到那一步,好生给自个留点儿根苗罢!甭把什麽事都干得这麽绝!啊?我操你祖宗,是谁把好端端一个礼义中原变成这等样犯贱还不知贱?”那卒听著竟也泪淌满面,不知是吓得哭泣失禁,还是感中肺腑?
何书生强支半身,拉住南宫烈火瘦嶙嶙的手膀子,无声低泣道:“算了,老冤家!这种人自甘命如草芥,他们自己放弃,你杀不完!当奴才并不可悲,可悲的是竟然有人乐於当奴才!”南宫烈火想起史翼九先前那句绝望已极的话语:“没的救了!”突然心灰到底,废然长叹,无力地垂下手臂,颓首跌坐於地,不觉泪随涕滴,落地成殷,如杜鹃之啼,喃喃的道:“多想这时候有酒堪醉,好让我们不……不必醒著看这一切!”
两老相对垂泪,虽然平生道不同,此时竟有殊途同归之感,悲情失抑:“没的救了!”
那卒亦哭,但却不由自主摸出一支割耳匕,哽咽地刺向南宫烈火心窝。
斜刺里一刀横撩,断首落地犹垂泪。南宫烈火、何度政齐望面前无头之躯仆跪於地,皆愣。转脸之时先听一声怒叫:“小九,千夫长面前你竟敢……”史翼九怆声传荡荒园夜穹:“我自问活得狼狈,可我这腰还是直的!”
秦豪变色道:“大家都没得选择!”挺刀方欲搠入史翼九胸膛,不料史翼九握其锋刃的手先扳折刀头,只一撩便裂了秦豪之腕,趁他失刃痛踣阶旁,史翼九趋身扑入墨宗祠。纳兰眼皮未抬,待史翼九扑跌案前,他才润笔缓言:“当年为我研墨的是你。小九,且看我这‘秋字有无进境?”
“秋为禾火,别烧光了庄稼。”史翼九咬牙柱刀欲起,终是力尽又跌,下巴重磕地砖,牙连血迸。
“文武皆是艺,须得有人懂得欣赏。”纳兰以眼色阻旁边从者刀势,面虽未抬,已觉背後帐幔无风自飘,猎猎渐劲。“洪长老於风评天下名列第十,纳兰涂鸦之作可否惠赐一哂?”
史翼九神渐昏瞑,未觉庭前有人悄临而迄,伏於血泊中兀自喃声低语:“非阻止你不可……你终究只是武夫,不……不知何为艺。”纳兰听毕一哂:“无论文武,最高的境界都是艺。”说完,把墨洒在史翼九昂起的脸上。
趁小甜甜的毒蛊伎俩使得众卒生畏之时,李逍遥步法变化数个方位,左一晃又一飘,闪到羽云等人所在的那片荒墙之畔,脚蹬石块,先叭一下击中那个持刀汉子手腕,朴刀落地,没等他弯下腰来捡,李逍遥後脚跟先著他嘴腮,犹如猛打个红戳子。那汉子喷著烂牙望後便倒,任书易在墙豁处看见,登时悲喜交加:“唉呀,小师叔!盼你总是没错的……”
小甜甜从李逍遥背後探张脸,笑眯眯道:“他就爱干这事儿,也不管别人爱不爱看他干这事儿……对了,还不叫人哪,叫师婶哦。”俩蜀山弟子都愣。
李逍遥连晃数脚,赶开其他卒子,说道:“尻,小舔甜你别闹了。真受不了这等皮……”小甜甜从他背上发蛊追著几个逃卒身影嗖嗖飞射,口中笑道:“要偶跟灵儿姐姐学乖是吧?那还不得受你气,有多可怜噢!”说完模仿降龙伏虎之状抬手摆个打虎架势,嘻嘻一笑:“扮鹌鹑谁不会,看偶乐不乐意。”
李逍遥见所经之处全是甜甜撒蛊杀人的杰作,连逃卒也不能幸免,他皱起脸恻然道:“能不杀就别杀人了,你们……啧!唉……”甜甜在後边敲他脑袋,嗔:“你跟唐僧有何分别?一路保你驾帮你上西天还一路吱吱歪歪!”逍遥:“那你要我怎地?夸你?颁个最佳杀人奖?”甜甜搁足於他肩,压著腿舒展懒腰,笑道:“奖就不必了,最多你唱句‘嗯哩呦偶听听。”妙眼一眨,恍见这男孩身著僧袈朝她抒发心曲,唱的是:“嗯哩呦,能保我上西天……啊呃!嗯哩呦,能保我取西经。黑锅我来背,坏事你去干……”
李逍遥只是头大,待近墙下那三人跟前,先见地上一滩血,邵飘萍半身皆殷,垂头不动,左肩赫然断臂失膀。因见李逍遥一时惊呆,任书易悲诉道:“他们先断邵三爷一臂叫人送去林家堡。要不是师叔赶来得及,还要断我们几个的手脚接著再往城里送呢,幸好你老人家……”甜甜:“他老人家没用,主要是靠我老人家。”
李逍遥没心情理会背上小妞,蹲身察看三人伤势,正取药医治之时,忽听小甜甜叫:“当心哦!”李逍遥听风辨形,知有人袭,一只手帮邵飘萍止血,强抑心头不安之情:“先前要没灵儿及时提醒,岂不是误了这三人的性命?”却腾另一只手,蓦然抄住一道急袭的黑线之影,所施正是家传快攫奇技。
小甜甜拍掌:“好哦好啊!”李逍遥见手中抓著一条长辫细梢,不由微诧,顺辫梢瞥看过去,墙尽处踞有一个单辫长逾丈许的瘦子,因辫被揪,欲跃又跌。李逍遥唱:“揪尾巴!揪尾巴……”因恨这干人折磨邵飘萍和两位蜀山弟子,手劲催多几分,欲教那瘦子吃个苦头。小甜甜听他悲腔大唱“揪尾巴”,只顾侧头呆看他嘴型,忘了帮忙。
李逍遥本想揪断辫子,同那单辫汉乍一较劲,忽感手痛难耐,劲道稍松,唰一声被那汉子把辫梢抽回。他忙看手掌,原来刮出血口数道,顿省:“好哇,辫梢藏刃来著!”那瘦汉拔出辫子,却不後退,旋扫一脚袭李逍遥腰,来势猛恶,口中桀然道:“江湖险恶,不得不防!”李逍遥起腿磕开那汉子所扫之脚,下盘反客为主乍占上风,没料到那瘦汉摆头连甩数下飞辫,啪啪均中,非但奇快难防,击打之劲更是出乎意料的猛烈。
李逍遥稀里糊涂跌於乱砾堆上,才听到任书易出言提醒:“此是‘辫妖恭晓安,师叔当心他的辫子!”李逍遥手抚腮帮火辣辣的血痕,苦笑道:“多谢你‘及时提醒,好师侄。”连避那瘦子数下辫击,转面看见不断有砖石在畔啪啪迸碎,显是那汉辫梢加劲,其势竟尔摧石无碍。他眼皮不免乱跳,悚问:“果然有够凶险,刚才你说什麽?”
霍然掠风声响,墙壁洞穿一排透明窟窿。那瘦子跃上墙头,手抄辫梢,嘿然道:“我说,人心险恶……”李逍遥揉腰起身,往地上呸血沫,哼道:“我看是你险恶。”那瘦汉变色欲攫,耳听得啪啪数响,墨宗祠掌影相交,一时似是相持不下。
火光乍跳又稳,映壁只见两影胶持。纳兰春树右手绰笔,左手同一个老丐交掌互较,他眼皮未抬,说道:“我左手论武,右手行文。洪长老你似已用上了全力。”老丐连催劲道,强凝步桩不退不让,低哼道:“墨洒了,倒要看你如何写字!”
南宫烈火一瞧便叹:“唉,老洪这是找死去了。他为我疗伤徒耗元气,哪还剩下多少劲可使降龙十八掌?”未觉背後悄近一人,电光曳空之时,霎然耀出一张苍白面孔,虽然稚气犹余,一双泪眼却透出怨毒无比的寒芒,灵儿转头看见,心头竟尔悸颤。
南宫烈火虽老并不糊涂,因感後脊生寒,猛一转首,见是先前在祠里研砚的少年,不由怔然。只听纳兰激声道:“此是墨宗祠,有取不竭的墨家精神!”洪日庆话声从荒祠传出:“不论崇拜谁,可你做得过了头。墨子反战,不仅只是反对交战的某一方。即便是自家衙门燃起战火荼毒众生,不论出於什麽理由,也一样该反!”两人交掌互催内劲,各逞上乘手段,言语自若。
李逍遥望著老丐身影,一时胸血热澎:“洪前辈不顾有恙也来了。”纳兰提笔说道:“老察罕犯我河西弱郡,这帐我岂能不找他父子清算?”洪日庆虽感越来越吃力,但仍执著不退半尺。“失之偏颇,便没有公理。墨子为天下奔走,所谓‘非攻一视同仁,可不只为哪一方效劳。”
南宫烈火插嘴道:“何况你河西郡这几十年没少侵略人,且不说郡老爷平日怎样凌虐自家百姓,周邻弱郡不也挨他吞并过吗?战祸便是从那时燃起,沙打母上台以来没干过一件好事,乍掌权就一直对内对外打仗至今!”
“要看好事指什麽,”纳兰春树面不改色,瞥看洪日庆似已快撑不住,他冷然一哂:“我们河西郡王再残暴,也比战争好!不论老爷怎麽处置子民,这是家事,轮不到你们外乡人管!”洪日庆目有悯意,叹道:“纳兰,或许你该想一想,当年墨大师收留你,但又为何始终不传艺於你?这事我虽耳闻,今日见你如此,方才明白……”
纳兰春树不由眉头微紧,此言勾起他苦揣多年搁不下解不开的心结。“为什麽?”
洪日庆身形微撼,暗感对方掌上劲道又增,他勉力撑稳步桩,说道:“与其我把答案强加於你,不如你自己去感悟。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温言迄此,喉中倏然咯血,盈然而涌出唇边。
纳兰心情激荡,一时未觉,往事纷涌愈增他莫名愤恨之气,恍觉洪日庆等人全在嘲笑他早年的失意如今的潦倒。不由疾声道:“老察罕父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河西郡决不容外人侵占!就算只剩一兵一卒,我纳兰的队伍也不会让你们日子好过……外边那瘸小子,让棋到此为止!”李逍遥愣了一下,才知後边那句话是冲他说的。
何书生情知硬斗决无侥理,生望只系於纳兰与李逍遥的约法。忙道:“勿让他写完那四字!”
“我纳兰的复仇,谁也阻止不了!”言犹未了,纳兰笔锋疾落。凭洪日庆当下所剩无多的劲道,苦撑不倒已难,自忖拦他不住。李逍遥赶回不及,忙叫:“灵儿,阻止他!”灵儿唯他之言是从,况也看出此刻情势不妙,提剑方要冲入祠内,忽见那研砚少年恨瞪老南宫俄顷,倏然朝他扑去,势若搏命猛兽,尖声道:“老贼,下去告诉阎王爷,我叫‘割喉手井添!”
灵儿吓一跳,不得不回剑来阻,那人连滚带爬,不知使何诡谲身法,竟从她剑下急钻而过,十指留甲锐若恶魅之爪,欲扼南宫烈火咽喉。灵儿啪的打一剑在那少年背上,竟无知觉,那少年浑不理会,只是要取仇人老命。南宫烈火气力未复,唯坐以待毙。灵儿变招欲制那少年井添穴道,她背後忽有锐风劲掠,却是高相龙连椅跃近,荡刃激烁,喝道:“翔龙刀,幻化万千!”
灵儿见刀芒劈至,不得不反转木剑,斜取虚刺,迫敌回刀自防。高相龙暗警:“此妞怎麽比那小瘸子厉害?这样都被他泡到手了……”灵儿虽遏制了他的惊虹刀势,井添却趁机来扼杀老南宫,教她顾此失彼。眼见得手在即,斜刺里忽有一道掌劲斗袭,抢遏井添扑攫之势。原来是老丐袁和平稍复几成气力,收功跃身救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横撞井添侧翼。
掌法刚猛而不失妙化,足见火候之纯。老南宫、何书生齐赞:“素闻袁八专玩这招掌法,虽只一招,果然给他玩出猴儿马精了!”话声没完便见一口弯刀连鞘滑出井添袖口,飒然急绰,脱鞘往袁和平小腹搠个正著,但与此同时,掌亦将他撞跌在旁。未待南宫烈火赞转惊呼,井添翻身又起,自拭嘴角血丝,提刀一横,锐光寒弧夺目。何书生一见便呼:“昆吾割玉刀!”
轰然声响,祠中案塌。原来史翼九和身一扑,把那台摆有纸砚的木案撞得支离破碎,顿教狼毫所落无著。“看你怎麽写!”
纳兰眉头方一微蹙,立时便有门徒扑身而来,四肢踣地,以後背平平承住空中一帖飘落之笺,叫道:“师父请写!”众人见状一怔,尚幸史翼九出腿尚快,砰地踢飞那门徒,收脚伏地正喘未定,倏见柱後少女急推旁边一从者:“新关,你上!”那少年身法更妙,又仆地承稳纸张,纳兰落笔从容,不慌不忙书成一“秋”。
洪日庆一觑便叹:“你这个‘秋煞气重,墨家先人泉下有灵也会不安!”纳兰春树本要构书连笔,恁料笔端墨尽,史翼九见他移目寻砚,先一步抢在手里,使劲丢出祠外荒草残砾之间,不顾跌地剧喘,笑道:“没了墨你怎麽写?”
言犹未消,蓦见一名河西弟子拔刀自刺胸膛,鲜血顿涌,趋至纳兰春树面前,嘶声叫道:“师……师父,用血写!”史翼九一怔之余,那名唤新关的少年也取匕自划面颊,忍痛说道:“对,血是用不完的!”
顷时非仅洪日庆等人为之心震不已,纳兰春树亦有动容,星目含泪热凝,说道:“就算用血写,也须用敌人的鲜血!”抬额扫顾,眸中杀机更见锐不可当,犹如煞神之刃飒飒出鞘。
洪日庆叹:“用别人的血抒写你自己的心志。身在墨宗祠,可你离墨家精神越发的远了!”眼见纳兰欲杀史翼九,他不顾有伤,强凝一股真气换招迫其撤掌,抢身护在史翼九之旁。史翼九趁机撩刀将那两个少年弟子抹翻於地,各斫一刀於腿,不等倒地又挨洪日庆踢了出去。
纳兰春树眼光一沈,“你说得好听,到底是来帮林天南的!”洪日庆蓄掌於胁,暗感内息不继,皱著眉头说:“你的死敌不是老察罕父子麽?怎麽变成林天南了?树这麽多敌人给自己,这辈子恨都恨不过来。”纳兰:“不必跟你这废人说废话。我看你是找死!”说完,梁上悬挂的一片风玲珑受激而碎,帘幔亦裂声不绝。
何书生与老南宫对视一眼,不禁目含深忧,都知凭洪长老眼下的功力决计无望阻挡纳兰。洪日庆何尝不知,但仍寸步不让:“纳兰,我既然进来了,就没想活著出去。你若真有这麽大仇恨写不尽泄不完,何不发泄在我身上?省得去找别人……”纳兰春树仰望风铃纷纷坠地,脸颊渐转青煞之色。“他们三个人的罪,你一个人赎不完。”
洪日庆讶:“听著倒新鲜!就算老察罕父子推翻了你们沙打母老爷的沙漠宫殿,我怎麽没听过林天南也欠了你们河西郡的?何况你滥动刀兵,姑苏满城无辜百姓又有何咎,须受这等荼毒?日前你的手下可没少炸人茶楼饭馆呐!”纳兰目光愈煞:“你不识字?没看新近的邸报麽?林家这些人平日里恃强凌弱、欺压百姓,全是老贼纵容的结果。尤其林月如、楚香玉名声在外,无人不想生咬其肉。我不过是要替天行道……”洪日庆笑:“有些东西被别人一手遮天,你我是看不清完全真相的。或许不识字反倒也有少犯一点糊涂的好处。至於你,恐怕不是替天行道,而是替当朝权奸行‘道。不知不觉,当了别人逞私欲的刀子。”
老南宫又忍不住插嘴:“通常都要等到一个朝代灭亡以後,人们才能看到许多当时无法揭发见光的丑事。唉,到时候喊辛酸就来不及啦……”何书生哼道:“你少插点嘴,何不想个办法帮帮袁八?”老南宫听他话声透急,嘴上虽来一句撇回:“帮哪王八?”眼仍转得飞快,待瞥一旁,果见袁和平情势堪虞。
这老丐平日虽寡言少语,且极瘦小,此刻映眸的身影却显高大无比,胜似千言万语。他肚子挨刀,无疑痛楚难当,换了别人早躺地上呼天抢地了。可他仍不声不响,强撑而起,展开拳脚与那满眼戾气的少年井添周旋不休,肠随血淌,亦似不觉,只管再三使那招“见龙在田”,一通又一通地推掌拒刀,哪怕掌上已渐失气力。
井添所持虽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一时竟没能摧透袁和平一双肉掌的封阻之势。并非刀锋不利,反似受那瘦小老丐气概所摄,几番发狠,都没勇气一刀挥落他的脑袋。何书生叹:“昆吾割玉刀是墨家遗宝之一。看来纳兰此行目的并不单纯呐!”
啪一声响,李逍遥颊侧又痛挨一道辫击,火咧咧地虽极难过,但他便趁卖此一乖,引那辫子妖恭晓安送上辫子给他揪。恭晓安每回飞辫抽人,击毕必退跃甚远,防被揪著。可他如何快过李逍遥那双手?
斗地里夭矫飞攫,已将辫梢抓个正著。李逍遥又唱:“揪尾巴!揪尾巴!你的家乡在屎坑上……”手上加劲,恭晓安乍跃便给生生扯摔,狞脸道:“杀你全家……”李逍遥从不吃吓:“瞅你这德性!”料知对方必欲又使辫藏锋的惯技,既吃过亏,怎容再逞暗算?没等那厮蹦起,便拉其辫迅急异常地飞跑,恭晓安连蹦不起,反挨拖得身上没一处好的。待卯足了劲再跃身欲起时,怎知李逍遥已将辫梢飞快缠缚於一张椅背上,没忘打个死结。
此时高相龙连椅跃起,趁灵儿反抡木剑拍倒井添,本要撩刀进击取她小命,哪料乍一跃起便给扯回。恭晓安只道李逍遥仍在脑後扯他,猛然发力甩辫,却与高相龙拔椅之劲胶在那儿了,谁也没暇回头看,背著身只在互卯。
李逍遥哈哈一笑,倒跃之势未果,陡施飞龙奇攫,冷不丁旁略,得“昆吾割玉刀”。
那少年井添脑後挨灵儿使木剑一拍,本已晕头转向,跌地时宝刀又失之莫名,急怒交加,忙欲来抢,却撞上袁和平在旁一回回犹推之掌,总算功夫不负,啪地推那少年飞跌,犹未落地,老南宫捡戈在地面上等著他急坠之臀。待戈杆微沈,已穿个透,污血顺杆往下淌。
南宫烈火柱戈大笑:“捅人屁眼很爽是吧?河西狗孙子,干了还不认,哼!这滋味如何?”何书生叹:“不过……你未免捅得太通透了点儿。”南宫烈火怒道:“你总是挑我碴儿!”降龙伏虎:“痛快啊痛快!”
灵儿闻声欲觑,李逍遥横抬宝刀遮她眼,说道:“你眼前只有宝刀,没啥。还不快帮我去照料邵先生他们仨,好让我……”想起自己不会耍刀,忙欲收藏入囊,忽觉背上难得如此轻松,却少一包袱,暗奇:“她呢?”目光乱寻,果然没了小甜甜的踪影。他并未察觉捋衫欲揣时,腰间所少何物,只是啧啧称爽:“咦,总算走了……唉,小舔甜猛於虎啊!”
本要揣刀入囊,却转个念儿:“还有得打,不如同灵儿换著使。”递刀灵儿,欲索木剑来用,眼见高相龙反手望後撩刃,恭晓安急叫:“别削!这辫好不容易留这麽长……”高相龙哪去理会,削断缠他椅背的辫子,刀势未返,李逍遥从左边飞腿、灵儿从右边出剑,教高相龙应接失暇。
兀称苦不堪言,待李逍遥心转别处,腾腿去对付恭晓安,高相龙喜:“剩这小姑娘,我须干掉她不可!”威叱一声,抬手正要撩刃飞斫,无意中瞥见那老丐袁和平恍然不觉腹下流肠,仍在独自推掌击虚,竟尔不知面前已无进犯之敌,掌劲早衰,可他犹自一招一招地重复来回。见此情景,便连老南宫也看得呆眼不已。
高相龙变色道:“你们是疯子!行不义必自毙,留有何用?”杀心瞬即又燃,提刀急撩之时,忽感眼前银龙矫旋,一时花晃难觑究竟,蓦然肩膊捆紧,提刀不及,双臂亦缠。灵儿绕兜数圈,身影俏然落地,回眸只见高相龙连人带椅缠练严实,恁奈急挣不脱。她忍不住说:“我才想起来该使素绫绑你呢!”高相龙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全是疯子,变态……”
李逍遥在另一边连变数十套姿势,砰的一脚踹将出去,趁恭晓安看得眼花缭乱,正中其裆。眼望那厮掼撞墙头又弹躯落回,李逍遥蹦到旁边,提脚横踹,送其飞进残垣深处,方才摆个雷打不动的“金鸡独立”,转望灵儿。只见她斯斯文文立在高相龙面前,李逍遥忙问:“怎麽了?”灵儿红著眼圈告知:“他骂人哎。”李逍遥捋袖蹦来,提掌说道:“让我掌嘴,教斯文些……咦,高先生怎麽睡过去啦,还跟台州粽子似地?”灵儿告之:“我点他穴啦。”李逍遥啪一脚踹高相龙到阴暗处得其所哉,方道:“该!”
此乃高先生之福,负於灵儿之手纵有百般不服,总比死在别人刀下强。但他跌入废垣暗处得免後劫,无疑又属赵李这对苦命鸳鸯所留的无穷隐患。多年後,当老婶押送李家新秀小忆入清韵书院淑女班就读时,那里自有一位讲授“开元占经”的高先生黑著脸拿藤条在等新生入学……
世事难以测料,此非李逍遥当下所能虑及,他与灵儿只是心怀仁念,却忘了老婶“除患务绝”的告诲。
他转过脸来,因见残园里竟无敌人,连先前那驻剑寂坐之影也不知何向,他心头起惑:“又怎地?”虽不明究竟,暗觉突然如此之静绝非好兆,非但不令人稍感轻松,反而愈添沈沈侵迫之气,仿佛暴风雨骤临之前的那一瞬间。
李逍遥见那瘦小老丐虽垂肠於地,仍在空庭重复使那招“见龙在田”,仿佛面前敌刃未去,他神志纵然渐失,心头兀自固守一念:“有我护住这几个老家夥,你休想杀过来。”突然间,他恍惚觉察有敌欺近,迷迷糊糊发掌转势推挡,手抵李逍遥胸口,力道其弱无比。李逍遥不觉热泪盈眸,心头血澎激荡,顷间竟噎无语。他稍退一步,袁老丐瘦小之躯终失所凭,苦撑良久之劲至此顿消无存,软绵绵地栽在李逍遥胸前,李逍遥扶他之时,手触其腕,脉已无搏,惊而另探鼻息,心头一阵怆痛:“八爷……”老南宫挨过来问:“可还有救?”李逍遥竭力忍哭,摇了摇头。
何书生勉力爬行而至,喃喃无力地说道:“定然还有救,谁……谁人不知丐帮袁八一生从未伤过人命,乱世中行走江湖似他这……这般,虽然愚蠢,但……总该有好报!”
“阿谁似你,劣心肠……”暗夜荒坡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个娇小身影。手拎一根红线所系小香袋,兜著圈儿悠悠甩著走,稚嫩歌声中透出几分得意。但没走得几步便觉异样,脚尖不知踢到什麽,磕得生疼。“哎哟哎哟哦!”
她呼两声痛,弯腰抚足,自揉痛脚之际,低眼瞥见脚下僵挺挺躺得有躯,原来是此人所绊。小姑娘圆眼骨碌转得一转,鼻头先皱,恼道:“哎唷咦……碍偶哦!死了你──”劈劈砰砰乱踢数脚,那躯硬梆梆不动弹,反教小妞儿捧脚越发苦楚:“哎咦……啊呀!”
她究竟机灵远胜济辈,大眼愣圆稍霎,已知不对。嫩口微张,低哦一声:“噫呀啧啧!”忙抬手朝天,五根纤指屈张三下,不知使何妙法,一时满天流荧,青幽幽地耀亮山坡。扫目之间,顿吓一跳,原来满坡皆是死尸,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小妞儿倒吸凉气:“噫……”她虽见识颇丰,但也未曾一下子看见这麽多死尸,不由蹦脚乱跺,自驱慌神之感,定睛再瞧,依稀认得死者服色全似紫烟轩里纳兰手下那些兵卒,部署於此处守卫墨宗祠,怎料转眼横尸遍野!
妞吓一跳,望矢暗骇:“别是又撞上了以前剿杀苗人的老察罕!”她足游四方,素闻察罕军善射,但蹲身拾箭一瞧,又不似察罕部河洛精骑所用的狼齿长箭,非但短了许多,更是打造精致,乍看倒似仅供玩赏的工艺精品,而非杀人利器。小妞暗觉没见过这种,难免心生好玩之趣,拿矢瞧来瞧去,无意中瞅得矢杆篆得有字:“流魇飞羽”。
小甜甜心头寒起,咋舌:“这是哪个山头的东东?谁能告诉偶……”因看不明,正自懊恼跺足,底下有语闷哼,透出无穷苦楚:“跟你说也……也行,可……可你先得把脚从我嘴上挪开。这等落井下石……苦哇!”甜甜惊跳:“冤魂不散哎!”小姑娘受惊的反应也没比平时慢,乍蹦一旁,俩手急扬,不知多少铁叶镖射在那蠕蠕欲起的影上。
待得动静微弱了些,她惊魂甫定方才上前,没忘先搬块石头砸将过去,随著一声垂死之呼,只见尸堆下爬出一个没死的卒子,经此折腾,转瞬这卒子眼见得也不活了,目含不平之色,瘫血泊中奄奄一息道:“本……本以为钻尸堆里可望逃过一劫,不……不料终究还是劫数难逃!”甜甜看明不是鬼钻出来吓她,方才放心,上前说道:“谁叫你吓偶?”
那没死透的兵口吐血沫,喃喃道:“众哥哥等……等一等我,留下几句话就……就追随你们来了……咳咳咳!”甜甜蹲过来问:“咕哝咕哝咕哝啥子哩?”卒子:“我说……架势堂有内奸!”妞咦:“你不是架势堂的麽?”卒子:“对,但还有奸……奸细混在其中,这些敌人就是他们引……引来的!”妞儿噫:“会不会是你?”卒子眼含自嘲,抑悲道:“我也是……可还有其他的……”甜甜咦噎:“你哪路的哦?”卒子吐血道:“我是侠客山庄弟子丘黑,去年奉大哥之命易容混入架势堂,专探纳兰对我师意欲何为……”颤手又指旁边几尸,逐个介绍给漂亮妹妹:“这是王兄弟,据知本是魔教的卧底……那位塌鼻赵大哥,好像是八……八百龙的线人……咳咳……”甜甜皱鼻:“你们都很奸哦!”卒子呻吟道:“放心,现下没法奸你……”
“什麽话哩!”甜妞儿边踹边嗔,卒子吐血道:“我快‘挂啦,拜托你少踢几脚……咳咳……”甜甜手转小箭蹲他胸脯上说:“那你还有多少秘密没交代哩?”卒子呕血道:“你……你所拿之箭,我识得是……是……哎呀吐肝啦!”甜甜恻然道:“那不是肝,是血块儿哩。”卒子眼光涣散,恍见小桥流水之畔有女洗衣,不时抬手自拭额头,思念之眸遥眺。卒子悲道:“翠姨……”甜甜忘了要紧的,忙问:“想你姨妈了?”卒:“不是姨妈,是我新过门的媳妇……名叫翠姨,姓赵。”
甜甜在他胸口上顿足,催:“快说啊快说哦!”卒子喷血道:“来犯之敌……我认得是侠……”小妞儿打断道:“谁要你说这些哩?偶要听多些翠姨的故事。”催一回发觉底下已无声息,卒子眼含遥思之情,无限怅茫,没法把他所窥知之事说完……仿佛已然回乡,苏城本就不远。他悄悄走到翠姨身边,趁她洗衣未察,用手蒙住她眼睛,从小青梅竹马,他们便如此嬉戏。
老丐袁和平仰面僵躺於地,双手仍在胸前凝固著他生前唯一精通的那招“见龙在田”掌势。
李逍遥抹眼深恸之际,耳听得旁边一阵苍老的怒吼:“如今这世道黑白混淆、好坏不分,好人没有好报,既然这样混帐,我也不必计较别人怎样看我老烈火,总之就要让你们尝尝操你妈的滋味!这还不是最狠的,等将来改朝换代你就知道了,审判日等著你们一个个狗腿子!这一天哪个朝代都逃不过,你我都拦不住!”李逍遥阻拦未及,身旁风声一霍,南宫烈火不顾有伤未愈,冲了进去。此叟平生行事全凭一己喜怒,向来亦正亦邪,脾气火爆老犹未改,眼见得袁和平为了守护他不受纳兰复仇、带伤拒敌而死,他怎能按捺得下这股怒火?
李逍遥担心有失,叫灵儿先护邵、何二老以及两个蜀山弟子先退後山,以免生变照料不全。受这群热血汉子感染,他想:“我好享受平日与灵儿在一起的闲适时光,可这个世道搞成这样,我不能只顾保住自己的二人世界。除了生死相随的美妹,我逍遥儿还需要这一干热肠朋友,而不是心态炎凉的酒肉哥们!朝廷里那些当官的不管他们平生怎样受苦,我须管!有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分大家一块儿用……”此心正是他从来所为,情义所挚,不理世人怎麽看待。
但他究是婆婆妈妈,刚与灵儿说几句,“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已爬上阶台,迳随南宫烈火而往。李逍遥转寻不著,急忙追将入内。跃过苔痕血迹斑斑的石阶,只见秦豪独自坐在旁边捧著伤腕在哭。李逍遥生怕遭袭,忙摆金鸡独立式,惕然而瞪,但听这汉埋脸自嚎:“没良心呀没良心!我过苦日子多年,为要吃点儿好的不再挨贫,竟然……猪狗不如啊我!吃里扒外的东西!”李逍遥警然道:“你骂谁?”
秦豪大叫一声扑过来,欲推李逍遥拒其入祠。恁奈“风魔神腿”早已候著,先吃一脚摔草窝深处。想起此汉剧恸之容,李逍遥一路摇头一路惊:“太疯狂了这世道……”昏黑里脚下忽吃一绊,叫声哎呀,跌在某具爬行之躯上,听见何书生叫苦,李逍遥恼:“尻,你腿没伤没折啊,干麽这等爱用爬的?哪个世外高人似此?”何度政一怔方省:“啊?对呀,我怎麽忘了……”忙爬起身来,扶著李逍遥肩活动俩蹄。
笔蘸史翼九襟前鲜血,纳兰在昏灯飘摇中说:“凭你们阻挡不了我,大队人马现下正随我几个徒弟奔赴苏城。”转脸对新关和另一小徒低声嘱语:“不要让小姐看太多杀戮,你俩先送她去瓜儿成都那里。”紫氅少女如何肯依,但她此刻唯瞠俏目,不明养父适才转笔之间,以何手法点了她的穴道?
“纳兰,她在你身边想必已看了不少血色江天!”洪日庆背靠裂墙,咯血低哼。“你与傲家掌权人一样,嘴里主张和平,实则心怀叵测,行的是两样标准,只盯著别人不放,自己却是这麽穷兵黩武!”
纳兰目送两名弟子护紫氅少女从後苑匆匆远去,他眼眶一湿,忽觉此眸已成永诀!说不出这是何等样心情。“大军朝发夕至,”纳兰噙泪自笑,一如既往其笑无声。“等战火烧到你们自家门前,你们这些外乡人就会尝到河西郡沦陷的滋味!”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河西郡,”洪日庆摇头缓叹,“那就直接找老察罕父子去罢,别害其他人!找其他人就不对了,一直帮助你们的德梅洛先生你们连他炸死了,专救孤儿寡母的那十来人你也杀了。什麽都乱炸一气,走街住店、坐车搭船的平民百姓不论外乡还是同乡,你都不放过,一古脑儿炸个血肉横飞。每日皆屠,炸遍天下哪个地方都没放过你说这是圣战,还惯於反咬一口说察罕父子也伤平民,我不敢说他们怎麽样,但瞧你们河西死士每回炸人却是故意残杀百姓,哪国平民你都杀……还好意思跑来这里讲正义?谁帮你们扯蛋贴金谁是狗娘养的!”
南宫烈火挠股而近,闻言咦道:“洪什麽来著,你怎麽也学我骂娘哦?”纳兰笑:“他打我不赢,只能用骂的。”南宫烈火唾:“你们这些死回子骂人比谁都多比谁都毒!我噗喂你妈!”纳兰春树眼光一沈:“姑念你俩是骨灰级武林前辈,本想留你们多活几年供人瞻赏,可你们总爱挡著我道,自己走的是死路。”
南宫烈火拉开架势,“那就快杀了我们罢,别废话!”
何书生一进来就先解开降龙伏虎二僧的穴道,自捋乱发,掏襟取梳刮两下脑袋,望墙影整衫慨叹:“老南宫真蠢,这儿现成明摆两个帮手他怎麽没想派上用场?”於是乎,纳兰的胜定之势竟尔反转为劣。数叟围定纳兰,齐唾:“狗娘养的!”李逍遥:“骂的好!”
洪日庆眼移门首,只见李逍遥未觉背後悄跟著个双辫儿妞,自顾挠鸡鸡而进,此外并无别人。洪日庆面色微变:“袁老八呢?”数叟以及李逍遥闻言皆悲,眼帘里朦胧恍见袁和平瘦小的身子僵躺墨宗祠阶下,两只枯手仍凝那招至死不改的“见龙在田”,宛然守定众友不让人欺。
此时此刻北国帝京侯门深处,素裙美妇手握佛珠,单含一掌於胸,闭目娴坐颂经。耳听得客座有一白发公公端茶悄问主座之人:“鲁锦的剑法比纳兰如何?”左轻侯:“鲁大师的青铜长剑从不轻易出击。所以风评榜上没有评价,但我见过他杀人……公公尽管放心,最多一盏茶的工夫,江南就会有好讯。”
古金寿方才放心品茶,杯遮其目,仅见两道白眉微动。左轻侯提壶待斟,看那内廷老公犹未喝毕,乃道:“何况,那儿恐怕不只有鲁锦一口剑等著要他命。”古公公饮急了在咳,一时喘不过来,没法儿答茬。
“毒霸金三爷一向也给朝廷网开一面暗中帮忙,纳兰敢用他门下弟子,自会尝到‘用人不疑的妙处,”左轻侯笑,“圈里人很少有似小白菜、木子那般桀骜不驯了,但他们也好景不长除非学乖,大家都懂得只有与朝廷合作,才有出路可以赚到钱。”
古公公越发咳得上气难继下气,只是欲生欲死:“最近好多天没有人给我进贡银了……咳咳,我在鹰轮国游学的外孙儿可怎麽花差花差呀?那儿上趟茅厕都要收小费呀!”左轻侯连忙过来抚慰,悄塞银票之际,听那素衫美妇忽问一言:“我便不明,何必这麽急著杀纳兰?”
左轻侯也做个不解的嘴形,眼望客座另一官儿:“锺大人的意思。”
那官儿正色相告:“回揽云郡主,比起架势堂如狼似虎的弟子,纳兰父女还算是其中尚有人性的。所以……”美妇:“你是指……”锺大人正色道:“想把棋走到尽,靠纳兰不行,得看田英寿的。呵呵,纳兰一向灌输仇恨,结果他的弟子被教得比他更疯狂。他过时了!”左轻侯闻语喟然:“纳兰若多活几年,总有一天他所煽起的火连他也烧得尸骨无存。”素衫美妇忽想到朝廷不也如此,心为之搐,拂袖欲走,到门口忍不住回眸冷诮:“别以为架势堂每一个人都是田英寿!”
浮云掠过荒祠夜空。李逍遥乍进祠堂便感芒刺在背,不必回头,低瞥一眼即见门里靠墙寂坐一个柱剑的人影。他心头暗跳:“尻,这家夥在这里!”本要提剑戒备,陡省:“我忘了叫灵儿递木剑换给我用。”兀自苦恼,瞥眼忽见另一侧墙影中踞地坐有一人,脸埋臂腕,肘搁膝盖,似未睡醒。李逍遥心念一动,眼盯那人身边的青铜长剑,悄喜:“原来你也在,那……正好抢你剑。”
他正动此念,忽见史翼九躺在血泊之中,心头陡惊,旋即悲从中来:“小史哥……”只道史翼九终是遭了纳兰春树的毒手,一股热血上涌,顿忘其他,指著纳兰说道:“越发叫我看不过眼了,非收拾你不可!”迎著李逍遥所投怒目,纳兰心口又隐隐作痛,乍然阖上眼皮,恍见宽儿在冥冥之中也以同样不羁的眼神瞪著他,仿佛质问:“爹,真有这麽大的恨吗?”
老烈火在旁摩拳擦掌,浑忘自个不行,强撑一股劲儿,朝纳兰又唾:“写狗屁字儿!写了半天才写一个,甭跟这现了。讲写,你写不过‘钦话舍那帮不要脸的刀笔吏!讲打,你落了单经得起大夥捶麽?不过放心,我们不会乘机捅你屁儿眼,更不屑於捅完之後捏造个子虚乌有的y像要胁你闭嘴别往外多说……人干的吗这事儿?我噗喂!”他一边怒斥,一边口角流血,却似未觉。李逍遥在旁不禁皱了脸看,暗忧:“真打起来,我可怎麽护住这些老鸟呀?”
纳兰手攥胸前所系小偶儿,不觉五指愈紧,似怕失却,或似祈盼从中获得力量。他眼皮微睁,低语似缈远而发:“小兄弟,我已经给足你生机。”没等李逍遥反应过来,毫笔又扬。何度政虽似对著墙影梳头,其实心神未疏,当纳兰手影乍动,他立有所察,叫道:“似左挂右,其笔必落‘天地否。”李逍遥一听此是自己所知的易卦方位,不假多思便即抢身先临。
只见纳兰撩起袍裾,劲风带起数笺宣纸。几个老者虽皆动手拦截,恁奈各都伤患未复,功力非比平日,即便硬来撑场,一俟较起高妙手法,不免眼花缭乱,只觉素笺飞舞,宛然雪片冰光。
李逍遥双手飞攫,急施家传“飞龙探云手”抄截飘舞之纸,随抓随撕,其快如电,令人眼不暇接。南宫烈火在旁边咧著满嘴豁牙,笑道:“撞上小孩抢纸玩,教你没法正经写字。”殊不知李逍遥自己也眼睛花乱,只道一古脑儿全撕光了,待听一声娇叫:“当心!他转占‘噬嗑卦方位了……”李逍遥闻声一愣:“谁呀谁啊这是谁的声音呐?”砰的往後倒摔,胁下裂骨般痛,方知一岔神之间吃了纳兰晃脚倏踢。
纳兰眼光觑定空中一张飘而未落之纸,左右两侧陡起劲风猎然,知是降龙伏虎跃身来袭。他目不旁视,晃身转临“大过”卦位,轻易避过伏虎双捶之拳。间不容隙,旋踵站於“无妄”方位,提笔迎著飘扬之纸,挥就一个“高”字。
字如其境,此时纸飘半空,笔端高抬,不比寻常据桌命笔那般易为。然而纳兰此字却是写得从容不迫,犹如流水行云一掠即构,笔划清晰有致,毫无仓促敷衍之迹。即使在敌对一方,何书生见状亦感心折,不由失声称赞:“好字!”
降龙眼瞅伏虎凝拳不动,才知师弟竟在浑无察觉间又给点了穴道,不由惊怒交加,挥掌便打,喝道:“不信降你不住!”掌到半途,不意纳兰一手旁引,使得那僧掌势失向,却与南宫烈火怒推的掌力斗然相撞,俩躯各自摇晃趋跌,分别倒退甚远,只是眼冒金星。降龙伤势本较南宫烈火为轻,但论功力却是老烈火深厚,相形之下反是降龙所吃苦头颇甚,背撞墙边,脚步一滑即跌,急难定气爬起。
南宫烈火边摔边呼:“何书生,你别光愣著!”何度政不待提醒,早掏破书掷打纳兰眼前,趁碍其视线於一霎,他从书中夹层拽刃飞荡,如变戏法一般,飒飒夺目激芒立时笼罩纳兰春树身形。南宫烈火看得眼眩,且跌且赞:“好哇老何!有你的……日後你不愁没饭,光凭这手变戏法的玩刀手段,哪家园子里都有台可供你登。”
乱刃之间裂纸纷飞扰目,纳兰一时虽觑不清面前是谁,双眉一锁,已知所临何刃,嘿然讶道:“幻剑书盟没死光麽?”飘纸飒飒掠眸,何书生湛然之颜时隐时清,刀声激越间怆然有语:“还在。”一时目眶泪莹,两人乍一对视,忽教纳兰春树恍觉身陷三十六道幻剑之围。
李逍遥不顾肋痛在旁落手拍砖,瞠然赞叹:“哇!也有够炫……”声犹未落,便听洪日庆急呼:“老何当心小无相!”何书生含愤撕卷撩刃之际,蓦地只见纳兰影化万象,身形之快又近乎神明无相。李逍遥徒张大眼看不清晰,耳听得嗖嗖数响,几片碎布过眸。旋即何书生踣地咯血,神气萎然。
“小无相神功!”南宫烈火变色之余,只听洪日庆语声透出震慑之意:“不想纳兰功力锐进如此。”
顷间众皆动容忘语,纳兰缓视半边身躯衫裂十数缝,豁口隐然有乌胄粼闪玄辉。
“墨锁玄胄!”洪日庆见得纳兰衣裂处赫然内罩护胄,苍眉顿蹙。“老何没说错,墨家世代所藏之物被你拐得看来没剩什麽了!”
“我合该继墨大师衣钵,”纳兰信手拂衫,抹去所沾纸屑,眼光低瞥,望定何书生前胸後背各显一道淡淡掌印,旋即掌印悄化无痕。何书生仆地呕血,背搐不已。南宫烈火变色道:“小何,你怎样?不会‘挂罢?”纳兰脚踏何书生脸颊,说道:“你也算骨灰级的人物。本想留你多活几年,可你的刀法太险!”言毕提笔便欲戳向何书生眉心。
李逍遥见势不好,急忙扑身而上,浑忘自己所持是刀,先前交灵儿换木剑未成,仍持在握。当下猛搠向前,欲阻纳兰笔落。合是他和何书生命大,纳兰眼神既锐,本要施下惊霆杀著。但见李逍遥手持“昆吾割玉刀”,纳兰心念霎转,舍下何书生。“这麽说井添已死?”
李逍遥急欲救那书生一命,浑不理会,只管把宝刀乱挥,要迫纳兰手有所惮。待得腕脉一沈,半臂皆木,怔眸方见刀势已停,纳兰的手正按於他小臂,来不及运力相较,纳兰制他脉门,令其五指张弛,把昆吾割玉刀接了过去,神气轻松,系刀於腰畔,说道:“大家实力相差太多,这麽玩下去没什麽劲。”
李逍遥卯劲仍欲拼搏,口中说道:“好多高手都是这样被玩残的……”言犹未了,照胸便吃纳兰一脚倒掼个大马趴,以他巧极当世的身法竟生不出分毫避念,忽觉面对纳兰那双令人夺气之眼,一切都是徒然。
纳兰清吟:“笔起惊天地、风尽消,笔落泣鬼神、涛亦竭。”老南宫刚骂一声:“破诗!”眼帘里飘笺落地,纳兰提笔微蘸何书生腮旁鲜血,又一字已构:“马”。
李逍遥挣扎又起,自忍伤痛说道:“写了又有何用?你终是输了,邵先生他们我救都救啦。”纳兰闻语一怔,耳听得脚步声响,抬眼便见门口现出五人身影,除了一个双辫儿少女匆匆奔到李逍遥身边之外,另外四人赫然便是邵飘萍、羽云、任书易,以及一个搀扶伤者的少年道人。
纳兰眼光一凛,先听到邵飘萍缓声叹道:“唉,你这样的寻仇真是太过份了!”此人脾气温和,即便身遭架势堂所加折磨致失一臂,对纳兰春树仍无恶语相向,只是眼光含愤,透著鄙夷之情。
李逍遥起见灵儿相搀,先是一怔,未暇责怪她不肯依言先离,眼见门口多了个背剑小道,难抑讶异:“这是谁?”
“贫道重逢,”那小道见纳兰眼光投来,便即提掌微喏,不失礼数。说道:“敢问纳兰前辈何以伤我蜀山中人?”
“重逢?”因见李逍遥满面困惑之色,灵儿在旁悄告:“刚才我在门口就是碰到他了,说是长眉真人门下。”
李逍遥本欲说她几句,闻语顿跳:“长眉门下?辈份会不会高过我?”任书易告知:“没有那麽高,重逢师兄是再传弟子。重逢师兄,快去拜见咱们小师叔,他是庄师叔祖的嫡传……”
那小道刚要过来,李逍遥抬手一摇,随即指向纳兰,说道:“先别来文的,因为有他──”纳兰春树冷然笑谓:“即使长眉老道在此,也拦不下我。”小道听罢眉只微蹙,面含微笑之色未变。任书易在旁不安地望著他,低声道:“重逢师兄,这趟出山,你那老毛病改了没有哇?可得改哦……”李逍遥见那小道神态腼腆,不由皱著脸问:“啥毛病哦他?”任书易看出没改,悲:“他从来不肯打架。”李逍遥一听,差点咬了舌头儿。
南宫烈火哼道:“反派从来都是说话不算数!纳兰,这回倒要看你跳不跳得出这个俗套?”众人都望著纳兰春树,但见他提笔掠眸,扫过一张张脸,说道:“要想阻止我,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赶在我把最後一个字写完之前,逃出墨宗祠。”南宫烈火一听便倒:“瞅这些反派!”降龙伏虎:“跟我俩比,你也算反角儿。呵呵……”
李逍遥没工夫多话,料纳兰言毕必施更厉害的杀著,急蹦:“别扯了,大家快闪先,让我来盘著他……”灵儿无话,决意陪他一起。然而李逍遥蹦起之後,发现谁也没动。洪日庆扶墙稳躯,叹道:“袁八这一死,纳兰不给个交代,反正我是不走了。”何书生呕著血道:“但我……仍有……一节不解,纳兰为何要留下来陪大夥干耗?”纳兰见许多目光朝他望来,只是一哂:“了结这一切,我想走随时不难。”
此语未毕,檐头残剩的一串风玲珑忽动,宛传不祥之音。纳兰春树举目凝眺,似有所察,又似困惑不解。祠外不时有荒草卷裹成团,燃於野火,随风呼簌掠眸。
史翼九遭纳兰掷剑重创在先,本已渐渐陷入昏迷,那口气将泄未泄之际,突想:“卜兰妮或者范冰饼,还没搞定你俩当中某一个或俩……叫我怎麽咽下这口气嘛!”究竟不甘心,於是又张眼活
第四十二章 青梅煮酒(3)[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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