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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时无英雄(下)[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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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逍遥回脸朝他几个眨过调皮眼,才对那道人还揖曰:“小可乐逍遥,暂代范叔掌舵。途中因故耽误时日,劳杜老板久候。会不会罚钱哦?”粼儿从郑向虫手里接过米宝宝,抱着小家伙在旁欢然抚摸,听乐逍遥前边几句说得还像个船老大,末处却又显出孩子气来。非仅她嘴抿微笑浅涡,连那杜道人亦忍俊不禁,曰:“乐逍遥?端的好名字!”逍遥乐:“好么?许多旅馆派发給路人的徕客单子就叫什么‘杭州乐逍遥、‘台州乐逍遥,其实俗气得紧!”转个脸问:“粼儿呵?”粼儿摇头,“没啊,我觉得很好。”逍遥批曰:“之所以你觉得好,是因为你自个的名字不比我来得亲切之故。”冯小缸以皱扇掩嘴,忍不住歪头挨至乐逍遥耳畔,低谓:“哥啊,我在城里见有娼院门口招牌上写了你名字——双凤戏蛟乐逍遥、春宵每夜乐逍遥。”逍遥瞠:“没吧?”国珍亦来背对着他脊梁,悄告:“我也见过一家暗窑——‘波后乐逍遥。”

    只道他难免要糗,哪料逍遥面不改色曰:“居然有这么多窑子繁荣‘娼盛,等大家染了疾,都别忘了来我‘乐逍遥医馆开药除疮哦。这年头做大夫才赚得乐呵呢!”

    “世风日下便是这般,”杜遵道微甩拂尘掸落肩沾枯叶,掩去眼中痛憎之色,随即端容望定这等小的船老大,稽首曰:“虽然多等了几日,船货周全无失便好。逍遥爷可否引我前往货舱一验?”逍遥转视粼儿,心想:“瞅我多粗心!居然从头到尾未曾仔细察看货物,这老道可不是羊牯。耽他多日已教烦恼,别又給他挑出毛病才好……”杜遵道皱眉而觑,觉他似显踌躇,乃问:“有何不便?”

    “没啥不便,”乐逍遥话刚脱口,无意中瞥见方国珍挤眉弄眼,他念动于顷:“我这船老大当得马虎,哪知怎么个验货交割,好在方国珍、郑向虫这行里混惯的,比我熟知船行规矩。”方国珍得他眼色眨还,便即会心,挺着肚恢复昔日船老大威严,哼:“我来搞定。”杜遵道:“范老板可是白纸黑字,与我立有契约在先。须得验明丝毫无差,余款才可按数給付。”言迄取出字契,拈在手里展纸以示。

    乐逍遥、方国珍等几颗形状各迥的头凑过来看约文,都觉寻常。逍遥丢了吃光果子的糖棒儿,不明何以心仍疙瘩,趁方国珍同货主掰规掏矩,转头悄问粼儿:“那么大的货舱里都装了啥?不光缎吧?”粼儿于此早惑,亦曾进舱看过,答曰:“一箱一箱的全是红缎布。没别的物事。”逍遥与她对视一眼,心念霎若相通:“再好的绸缎本地也买得到,为何煞费周折从外边运货进城?”虽然存疑,但这一路并无歹人打他们船货的歪主意,想也不算甚么大不了的物事。

    乐逍遥忽省道:“单据写明不是在这儿交货。”杜遵道看这伙人都似生手,所言验货,实出于不放心。听了此言,微展眉宇,笑谓:“本来难免担心范老板所托非人,恁想小兄弟还不含糊。”乐逍遥不解:“何意?”随手往粼儿所捏的糖葫芦棒掰枚果塞入嘴里。杜遵道张口欲言,眼光触及乐逍遥袖口所露“寒玉鸾”,霎间目为之眩,随即微愕。犹未转念,又闻左近马蹄声起,众皆转首眺望,只见柳林尘扬,隐约晃动官军旗帜。

    杜遵道眼光微变,嘴角悄泛冷笑之意,说道:“很好。那就按原定的地儿交货罢!在下有事先行一步……”乐逍遥转回脸孔:“听说那地儿不好找哦。”杜遵道眼望渐近之尘,微一沉吟,曰:“是这么回事儿。老范也没去过我的货仓,要不这样……你们先进城,入住‘仙客来。回头我去找你。”逍遥思犹未决,冯小缸沉声插嘴:“那地儿太贵了,等闲哪住得起?”乐逍遥不谙城里情形,怔问:“随便住一宿多少钱?”小缸抬扇遮嘴,悄告:“此乃全城最耗银子的地方,搞不好连货款都搭进去。”

    杜遵道听了嘀咕声,淡然曰:“你们只管去住,我来结帐。当犒劳几位小爷罢!”小缸眨巴眼:“我没听错吧?”杜遵道拂衫曰:“没听错。但,须得把货給我看好了,到了这里可不比路上,莫要临门拉稀噢!”方国珍沉脸哼道:“咱吃烂鱼都没屙过稠的!”说话间,林荫官道蹄声愈密,宛然急雨骤至。

    郑向虫蹲树上说:“来的是李思齐的军队。听说这一带驻防兵新近都换成了他的人!”乐逍遥知他望见了旗号,心想:“李思齐似乎不难说话。但……”思及傲霜曾有密令,眉关稍展又紧。冯小缸却无忧虑,仰望树上蹲着的身影,冷哼:“下来下来,你是干什么的?”郑向虫蹲枝杈间说道:“我?卖对子春联地!”冯小缸挠腮:“这就难怪了……喂,先前你那长不拉几的上联,听着都头大,叫人怎么接?”

    乐逍遥无意间瞥见杜遵道的手悄抬胸前,似凝焰火形状,与邓愈目光相交,同是一般手势。两人彼此点头,未等旁边的看明,又垂手移目,故作不识。逍遥暗感疑惑,杜遵道朝他淡淡一笑,转身自去,逸然入林。却吟:“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烬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怆然吟哦犹萦,影踪已杳如云鹤。郑向虫在枝头咋舌难下:“下联給他对出来了!”乐逍遥望柳丛幽处,心想:“这人似乎不那么简单!”由此而思范老板这桩看似寻常的买卖,隐然又不那么寻常。

    “跪下!”一伙元兵吆喝着过来推搡人,乐逍遥屹然不动,轩眉道:“我为啥跪你?”一卒子手按他胸,推不动分毫,陡觉力道回撞,自个反跌丈外。逍遥乐:“給个理由先。”邓愈辈惮官军势大,不由纷纷跪伏道边,暗恨:“等日后咱得了势,越发的折腾回你们!”但见逍遥、粼儿仍如鹤立鸡群,面对纷拥而至的官军,依然神态寻常。方国珍第一个跳起来,随即冯小缸改跪为躬,叹:“一拜君父,二拜高堂。咱该拜谁心中有谱,总归是没他们在内!”邓愈一想甚然,也慢悠悠立起,说道:“給吓得都忘了有谱没谱。”

    乐逍遥的区别在于,即使永不得势,该站的时候他决不跪下。有个兵看这伙桀骜不驯,作势拔刀便来吓唬,当胸却被推个踉跄,郑向虫骂:“狗日的!班威你小子别以为我不认识你,家里跟孙子似地,到这儿倒抖擞起来了?”那兵乍要发作,待把跌歪的帽子戴正,看清那张爆炒猪肝也似的脸,顿时怔住,刀缩回鞘,窘道:“老娘舅,你怎么在这儿?”郑向虫掴:“回头我跟你娘说去。当个小卒子就抖起了,要老百姓跪你?你谁呀你?忘本的狗东西!”冯小缸摇扇拂那兵鼻头,深沉的道:“就是。瞅他那样儿……仗的谁势?”

    众卒围上来本是要摆威风,不意见那小头目班威抖擞不成,反挨家训,兵们愕然之余,都觉好笑。郑向虫指一个个卒子骂道:“回家问你娘去!吃谁的穿谁的?谁把你们这些官官兵兵养得白白胖胖跟人似的,到头来咱跟前逞啥能?亏得养了你们一个个,还要咱拜你?忒不要脸!”冯小缸伸扇戳班威闪闪缩缩的脸,深沉的道:“尤其是你!”

    邓愈过来劝解:“算了算了,咱玩不过他们这样儿的。这会儿不作声,回头该摸到咱家门堵咱了……”冯小缸瞪眼道:“我会怕了这群鼠夜里来掏咱窝不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就告诉你了,我叫王溯。家住二尾子胡同西院北边那屋……”

    官兵赶紧把姓名住址偷偷记下,以便来日奔家里掏人。班威本是带队小头儿,但挨母舅一通家训,元气未复,有劲也没法抖。众卒与邓愈分别把那甥舅倆劝开,有个大块头兵擦去满脸尴尬,正色道:“好了好了,大家守法些!别給脸不要脸噢……”说着,拿出一张黄榜,指着上边一个賊眉鼠眼、倆腮各扪一膏布的像,问:“据报最近有个坏人时常出没于左近,专毒老百姓,有没见过他?”

    乐逍遥一听,以为是那卖药的耗子强。冯小缸伸扇戳着榜纸念曰:“缉拿妖人杜遵道,举报有赏……”逍遥、粼儿对视而怔。小缸瞪着兵,啧:“是坏。”兵问:“到底有没见过?”逍遥朝冯郑诸人眨过眼,笑:“画像上这位有谁见过?”冯小缸们纷纷摇头,实话实说:“真就没见过这等样的。”

    元兵收起榜文,冯小缸凑过来问:“这些像是不是都找蔡痔中画的呀?”兵:“错!我们找丁聪。”冯小缸递名刺儿,低声曰:“其实我以前給戏园子画布景,尤精绘制各种脸谱……”元兵义正词严:“我们从不提倡把反派脸谱化!”

    逍遥只道这闹剧告结,忽听方国珍斥:“下来下来!你们偷偷登船干啥勾当……”元兵推他,按刀凛喝:“谁敢阻差封船,衙门里说话!”乐逍遥方吃一惊,转面但见许多元兵沿河岸一字排开,不准方郑等人靠近,另有数叶小艇绕着大船转悠,有官兵拿着封条、锚锁欲有所为。他暗暗叫苦:“多半是那杜老道的货有问题,却惹来官兵查封我船。怎生是好?”

    正感无措,忽见前边官兵簇拥一将巡至。乐逍遥一眼认出,顿忘别的,抢上前去,众兵纷纷挺戈把他围定。粼儿连忙把狗递冯小缸端着,急欲去援乐逍遥。但见那郎儿浑若未睹身畔密密层层的枪矛,只朝那将领施礼道:“李大人!小民乐逍遥,有事相禀……”将领眼望大船,吩咐从者:“好生搜搜,看有没有违禁货物。”乐逍遥见他不理不睬,心中纳闷:“李思齐怎么装作不认识我似地?难道这么健忘……”为保船货无失,唯欲据理力争,即便因而身陷囹圄,势出所迫,也置诸脑后。众卒按他肩背,他并不反抗,只盯着李思齐,急道:“李大人,那天尹六侠曾带小民到傲军大营,咱们一块儿看过艳舞的,你再想想……”

    李思齐眉头微皱,不待他多说,右手微抬,做个“止声”手势。眼光始终没转到乐逍遥身上,待教部属各去布防之后,方问:“这船谁的?”乐逍遥答道:“我是舵头儿,不关他人的事儿。李大人,可还记得那天咱在傲营见过面……”李思齐打断他话,淡然道:“既是船主,领我上去看看。其他人留在这儿候着。”言罢,不等乐逍遥答应,率先便行。

    乐逍遥怎知此将葫芦里闷何药,既见李思齐已踏上船板桥,只好揣着忐忑心情,硬起头皮登船奉陪。经过方邓诸人身边,因虑万一生出冲突,越难收场,他悄使眼色,示意稍安毋躁,邓愈等会意点头,唯方国珍愤愤不平:“怎么我搭哪船就封哪船啊?最近哪神瞅我来劲啦……”

    粼儿自然非随不可,两旁官军待乐逍遥登舟,本想拦阻他身后之人,但当这少女冉然而过,全都顷间惊艳忘动,刀戈乍抬皆落。

    李思齐回眼凛扫部属,众兵一反常态,仿佛没看见他投来责怪的目光。乐逍遥未觉粼儿悄随在后,心下徒有纳闷:“李思齐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分明是认得我,怎么又装作陌生一般?”抬眼望去,只见李思齐两手搁舷栏上,待他脚踩甲板的步音渐近,忽道:“把那小妞的鞋脱一只給我。”乐逍遥闻言才知粼儿在后,皱脸道:“不要玩她了吧?”李思齐脸面未转的道:“我要玩你。”乐逍遥一怔:“怎么个玩法?”因感好奇,究是忍不住快手抄粼儿一足,脱了鞋递給李思齐。粼儿红着脸推他,但也好奇,不晓得自家郎何故如此相待?

    李思齐拿着粼儿的鞋,脸仍未转,冷然道:“头摆正,别躲。”说完扬手掷鞋,朝乐逍遥脸上投来,劲风簌响,如发暗器。不出所料,乐逍遥自然而然摆头转脖,岂让鞋打着?粼儿“哎哟”一声低叫,忙到舷边低头寻觑水面,只道鞋子不免飞落河里。乐逍遥把脸转回,嘴叼着鞋,大眼骨碌碌转。

    李思齐瞪着他,冷哼道:“就料到你小子会躲!”逍遥把鞋递还粼儿,大眼回瞪那将,说道:“就知道你小气。其实那天小甜甜扔鞋的时候,我……”李思齐截然道:“你明知我在背后,却故意害我出糗。”逍遥回想那日之事,忍笑道:“那又怎地?”李思齐哼一声,负手进舱。背朝乐逍遥时,脸上紧绷不住笑容,自晓那日出糗,实乃喝多之故。

    逍遥跟随入内,见李将军大刀金马坐于舵主座椅,搁一袋酒囊于桌,头也不抬地吩咐:“拿两只杯来。”逍遥取杯坐到李思齐对面,侧着头看他斟酒。李思齐低声道:“外头那妞儿不错,谁家的?”倒酒齐杯,拈放乐逍遥跟前。逍遥嘴朝门外嚷声:“粼儿,炒些花生来。”粼儿去了后梢,他才回答那将:“我家的。可以吧?”李思齐拿眼角儿目送那袭纤影离去,侧了头啧:“小子身边美女还挺不少!她是你家什么亲属?”逍遥:“我妹子。”思齐急:“若是亲妹子,还不快給我倆介绍介绍?”逍遥冷哼:“你不是欣赏小甜甜吗?找她得了……”思齐叹:“人那是帅爷心头宝,道我活腻了?”逍遥笑:“瞅你就是活腻了。敢跟我单对单!你惨了你……”说完,拿杯与李将军对撞。“干!”

    碰过三杯,李思齐已是溅了满脸酒水,皱眉道:“你别这么用力撞我杯子。须知鸡蛋终究碰不过石头!”既然他话里有话,乐逍遥也不含糊:“我要怕就不会当众挑上你李将军。刚才怎么装不识得我,发虚了?”李思齐沉着脸看他斟酒满杯,说道:“毕竟相识一场,又碍于蜀山尹六侠的渊源,我是不想你有麻烦。”逍遥稳推杯子移回对面桌沿,飒然停稳,并不落坠,齐杯滴酒未洒。他说:“你到这儿搜舱封船,我已经有了麻烦。”

    李思齐凝杯不饮,蹙眉稍刻方叹:“我指的不是这个。”乐逍遥猜到几分,面仍如常:“李将军适才是想帮我掩……”思齐截口道:“没什么可掩的,很多人都知道你与傲家的事儿。”拈杯一饮而尽,粗着脖又瞪乐逍遥一阵,仿佛看到一个将死之人,目露恻然之色,低声道:“我的部属里也有傲家的耳目。”

    此非乐逍遥所能想象。迎着李思齐凝视的目光,苦笑:“能有什么好事儿?”拈皮袋斟满两只杯子,心中不是滋味。思齐猜他必为傲家之事烦恼,无言以慰,端杯自饮,到嘴边却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可你不该犯上傲家……”吸了口酒,皱着脸道:“好自为之罢!”逍遥抬眼见他竟有忍痛之色,乃诧:“怎么?”思齐一只手按腹,皱眉道:“酒喝得急了,我这胃痛的老毛病又发作!”逍遥领他适才关照之意,起身问道:“怎么个痛法?”

    思齐涩然道:“军旅行伍,长年食无定时,乱了作息,到头来便是……便是这般!我还算轻的,察罕帅和董大人更是久疾积缠,因没治出起色,什么医生都不信。听说去年董大人于阵前吐血,便是疾发猝然,厮拼的劲头也給挫闷了,险些把命丢在乱军之中。”逍遥微诧道:“怎么高手大将也会受疾病折磨噢?”李思齐笑:“疾病才是最难以对付的敌人。任你武功再高、权势再大,单只牙疼就足以折腾垮你!”逍遥问:“你牙疼?”思齐按腹摇头:“是陈友定。外人只道他过得悠闲,殊不知他小子已痛倒了多日。”说罢,眉蹙愈紧,满颊汗淌如淋,为要稍减苦楚,唯有以烈酒浇之,猛然一大口酒灌将入腹,乐逍遥劝阻不及,李思齐痉搐越甚,伏桌闷咳,连气也喘不顺。

    乐逍遥虽无根除胃疾的本事,但于抑痛缓疾尚有法子,不忍见李思齐如此难捱,取出针囊置桌,说道:“我給你治治。”李思齐摇头难言,心中不信:“这还有得治?”逍遥捋袖:“试试看。总好过挨疼罢?劳烦你把这身龟壳掀一掀,你不是女将,露个点没事。”思齐虽在痛中,闻言仍难忍笑,颤手抬指,道:“操!雪帅就是这样被你掀了底儿吧?小子……”逍遥教他卸甲挂氅,敞襟按其腹间,逐处轻捺,问道:“是这处?”李思齐忍痛点头,忙又拿酒欲饮。

    逍遥:“别喝酒了。”思齐硬要越疼越喝:“醉到不省人事,就忘了痛苦。”逍遥劝:“酒是穿肠的毒药。”思齐讽:“色是刮骨的刀锋。”逍遥恼:“你别暗含讥锋了,惹我毛起,給你来个脚底按摩就糗了。”思齐咦:“似乎好点儿了。”

    “当然了,我的银针镇了你的疼处。”乐逍遥給药,说道:“先服这几颗镇痛药。”待李思齐依言照办,逍遥拈针觑定方位,逐处施炙。“脾与胃相表里,”针行足阳明胃经,思齐呻吟加剧,逍遥充耳不闻,针走足太阴脾经,口里念咕:“脾主四肢、肌肉,开窍于口唇……”思齐昏昏欲睡,不知不觉胃搐转缓,哼哼俄刻,忽跳:“尻!如何搞我勃起?”

    “勃起了吗?”逍遥忙拔针收手,侧觑思齐肚脐,笑:“顺手給你壮点阳……呵呵,原来十二经脉的这处穴位有此功效,改天我须給自己试。”思齐低头发愣:“说是治胃病,你給我壮啥阳?”逍遥乐:“壮阳不好吗?”思齐叹:“有屁用?”逍遥:“这太有用了。”思齐怆谓:“怎奈英雄无用武之地。”逍遥:“城里多的是烟花之地。”思齐正色曰:“我不爱找妓。”逍遥:“真的没召过?”思齐:“没。除了对过几门亲事……”逍遥下针:“那还不搞定?”思齐咧嘴:“没合上趁心的。要不你給我介绍一户好点儿的?”逍遥笑:“有好的我还能留給你?”起身时給思齐放下衫裾,反手拍拍其腹。“找小甜甜吧。”

    思齐自摸肚皮,愣眼稍顷,啧:“神奇!”逍遥埋头开方:“她当然神奇啦……”思齐满眼惊佩色:“不,我说你。”侧着脑袋细加端详这少年再寻常不过的背影,心下越奇:“真就不觉痛了,咋医的?”逍遥背朝他写写擦擦,说道:“肠胃病是积患,急难根除。现下我不过帮你缓解一时,你须按方抓药……”眼角瞥见思齐又欲取酒,便以快手先夺皮袋,嘱之:“先别喝了,等好些再说。”说完把酒收起,笑曰:“这袋酒归我了,免你嘴馋。”思齐叹:“合该充作医药费。”缓扣衣钮,难耐心头喜欢之情,询曰:“小兄弟端的好本事,想不想跟着我当兵吃粮?”所打如意算盘,无非是收为己用。

    逍遥:“算了,我有自个的路要走……那‘茯苓俩字怎么写?”思齐:“也是。人各有志,倒也勉强你不得。”逍遥:“跟你到了兵营里,哪有当下这般逍遥快活?撞上鬼力赤还不‘翘得更早?尻……炙甘草的‘炙又怎么写,李大人?”思齐挠头:“药名我不是很熟。要不你谐个音,用‘鹧鸪草来代吧?”逍遥投笔:“这种鸟名我也不会写!”思齐啧:“写它干啥?咱还是聊点好玩的吧?打猎很有意思,后山有片林子可以打鹧鸪……”逍遥恼:“这不开方子給你吗?”拾笔乱诌几个同音别字,总算凑出方子,递給李思齐。

    李思齐接方稍瞧便乐:“黄蓉?”逍遥哼道:“笨!那是黄芪。”思齐惑:“黄氏是谁家闺女?”逍遥懒得給他解释这是一味药名,哼:“笨就别问那么多,拿去給药店伙计,他们自会认得。”思齐没敢多言招糗,只感好笑:“这字分明是‘蓉。”知是别字,为免小郎中窘,便不拆破,收了药方,正要揖谢,舱门外有兵回禀:“大人,属下已然搜过。船舱里全是红缎,没有违禁海货。”

    逍遥叹:“别四处乱搞‘闭关锁国了你们。好好做人……啊不,好好做官。”转头见那兵手捧一捆红缎布来呈,顿恼:“尻,你偷我布干啥?别害我短了货哦!”思齐伸手摸缎,寻思的道:“货是谁订的?”逍遥心念转动甚快,掩曰:“陈道明。”思齐抬眼盯定他圆溜溜大眼,直教乐逍遥暗捏把汗,却啧:“最近江淮一带的红布倒甚热销……红红火火!”逍遥兀自不解其意,思齐看布,凝目良顷,又喟:“供不应求!”

    逍遥奇曰:“有何不妥?”思齐侧头惑想,究竟不得甚解,摇头:“似无不妥。这才是问题!”逍遥叼烟卷儿:“说来听听?”思齐知他路数正,并无戒意,教那卒搁下红缎,挥退门外,待无别人,他才说出疑处:“你想想,江南河北卖空了这么多红布,史上从未有过的紧销,足供百万人穿戴。可是……”摊开手,朝乐逍遥做个不解的嘴形:“街上并没多少人穿红衫出来,那么这些红布到了何处?”逍遥笑道:“你管这干啥?说不定人家拿回去改被套了。”思齐虽有疑惑,究因道不出所以,摇了摇头,纵觉逍遥所言大是不然,但无以驳。

    逍遥警告:“别害我交不了货哦!”李思齐把那捆布搁桌,起身取氅披肩,手系扣带,说道:“既无不妥,依律自当放行。只是……你自己低调些。”逍遥惑曰:“我为啥要低调?”思齐仰望舱外桅影,低哼:“‘舶运四海那帆虽然收了,不过你这船型还是好认!”乐逍遥闻语矍然:“你说什么……”李思齐面孔微转,低声道:“我能认得这船,傲家兄妹和王保保也必认得。你一路小心!”

    乐逍遥讷:“反派也有这等智识?”李思齐指他鼻,笑骂:“刁民!”逍遥反抨:“狗官!”思齐无声而笑,随即敛容,蹙眉探问:“那头小牛犊子没事了吧?”逍遥惕曰:“还好没被你们宰了。”思齐点了点头,又觑他一阵,整衣而出。到得门口,恰巧粼儿端来新炒的花生仁儿,香气油溢。李思齐瞪得她羞眸垂靥,方伸手探碟,拈几粒花生就口,尝毕赞曰:“去壳花生,好吃!”

    乐逍遥在舱里说道:“当心胃又疼。”思齐侧身让粼儿进舱,眼光从后边端详少女行走时微微扭摆的腰姿,眼光发亮,但啧:“合是没这口福!”乐逍遥未听出话里别音,接过粼儿端来的炒花生,边尝边来送客:“等你病好了,我让粼儿多炒几碟招待你。”李思齐嘿然移眼,负手立于甲板上,闲看运河风物,忽喟:“人之初,性本……”逍遥接茬儿:“性本善。”思齐背对着他与粼儿,微微摇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下船去,却留一叹:“人性本恶。”

    对于此将,乐逍遥心虽友之,但又暗存许多不解之惑,琢磨着这声不知所谓的叹息,目送李思齐背影离舷,朝粼儿眨个调皮眼色,低声道:“你有没觉得他长得像那戏子黄子扬?”粼儿瞠。

    “架子挺气纠纠地,看似忒能唬人,其实……”逍遥侧着脑袋自个琢磨,并未留意到李思齐登岸时同郑向虫暗暗交投个旁人难以察觉的眼神。

    围船的官兵得令都退,扬旗放行。方国珍、邓愈等人怎明究竟,纷望乐逍遥立于舷边的身影,既奇且佩:“怎么这一关又混过去啦,那将着了咱爷啥道儿?”出到外头,李思齐又装作不认识乐逍遥,对部下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逍遥几番有话欲言又咽,眼看李思齐要走,究是忍不住,快步追去,叫道:“李大人,有事相禀。”待他低声告知纳兰寻仇之事,李思齐的表情毫无惊讶,蹙眉片刻,哼道:“哪有此事?”逍遥瞪着他脸廓侧影,看不出其心思如何,仍劝:“最好提防点儿,免得满城百姓遭殃……”思齐被他纠缠得没有法子,皱着眉道:“一口一个‘百姓,别以为我们就不关心百姓!”逍遥坚持主见:“那就做点儿什么!”

    李思齐冷哼:“找陈友定罢,他才是守将。”逍遥听出推诿之意,难抑懊恼:“啧……那么大的衙门我进不去呀。”思齐绷起脸:“到门口击鼓吧。”逍遥又啧:“当我傻的吗?还不得被轰出来!”见思齐要走,忙晃身挡于前边,依旧躬身抱拳,寸步不让。思齐不欲太过引人注意,以眼瞪退随从,目光移觑乐逍遥脸上,感其挚诚,微思即道:“拿我的名帖去。”

    待官军另巡别处,方国珍等纷纷拢至乐逍遥身边,从他兜里分享粼儿所炒的花生米。国珍:“不想逍遥兄弟还真有面子,连官军都不封你的船……”逍遥收起名帖,笑:“无端封我船干啥?”方国珍恼道:“我的船不也无端被封啦?对了,你有没跟他打听我那票兄弟啥时放还?”逍遥抱米宝宝耍儿,口里应酬道:“没问。”国珍皱起脸道:“啧……”见其急得有如煎锅蚁,逍遥慰之:“有些事不能问将。”“那该问谁?”“问他。”

    几颗头齐转,只见廖永忠身着便衫,慢慢掰着烤芋薯皮儿走近,相互招呼。不待逍遥问起,廖永忠先递颗去皮的薯过来,叙说刚才一路跑回家,把修剑痴搁炕上了。“小人家便不远,要不大伙儿去坐坐?”

    方国珍等人各拿一个薯,问:“这位发薯的是谁?”逍遥引见:“自个兄弟。”待大家捧薯见礼毕,逍遥忙问修剑痴眼下情势如何。永忠咋舌:“烂醉如泥这成语听多了,今儿才是头一回见着真格的。爷莫担心,俺叫邻居正煎醒酒汤呢。”逍遥暗觉修剑痴非乃醉酒之故,急欲去瞧:“他在哪儿?”永忠又从口袋里摸薯,转头寻找粼儿所在,以便供奉。“在我家炕上,搁外婆身边躺着,好有个照应。”

    逍遥:“别放他跟外婆睡呀。”永忠向粼儿献薯,方道:“没事……我家炕大。”众人往岸边蹲成一排,趁吃薯的间隙,逍遥托廖永忠凭地头熟,帮忙打探何子丘、徐达等人的消息,捎带设法寻访方国珍那伙兄弟下落,廖永忠无不从命。虽说相识日浅,乐逍遥知这大汉本性忠厚实诚,既肯答应下来,自会着力去办。

    他想了想,取银百两,塞給永忠揣起,说道:“办这些事总须花钱,廖大哥该出手时就出手,若是不够,回头找我要。”方国珍哼:“这点钱救我那票兄弟可不够!”逍遥得了提醒,想起身上曾获银票已积不少,忙找出几张,粗数也合万两。他毫不吝惜,全交廖永忠揣好。方国珍哼:“看见了吧?穷人很难当‘大哥地!”郑向虫点头:“是是……大侠倘若穷得自个都顾不过来,没吃没穿又不干活,哪来的劲儿去忙着打抱别人不平?”冯小缸:“练点儿内力不能当饭吃。”

    廖永忠打娘胎里出来从没揣过这么多钱,只是紧张不已,东张西望,怕被人抢。逍遥笑:“没事儿,旁人瞅不出你身上会有一打银票。我也是这般……”寻思廖永忠家境贫寒,奉养外婆不易,于是又取一张值得千两的京庄交子,瞅毕省得是摸自易百山一伙身上的顺手财。他心下好笑:“我帮他们花花罢!”递給廖永忠,嘱之:“好生照顾外婆,别短了药材滋养。”永忠推不掉,只有受下,揣银之时,鼻子一酸感从中来,不禁伏地拜谢。

    乐逍遥如何肯就,将他托肘拉起,内力稍吐,廖永忠一时筋麻骨僵,拜不下去,暗佩:“小孩儿力道这等大?合该来日有大出息……”逍遥头转一旁,却迎着方国珍那张狠悍之脸。国珍:“救了我的兄弟,就是我的大哥。且受一拜!”

    乐逍遥道:“救成了再说罢!”邓愈抬眼迎觑他转视而来的目光,把剩薯一口咽掉,起身告禀:“打探过了,徐大哥他们仍无下落。在城南倒是撞着长舅、猱头们了,说是继续满城打听。逍遥兄弟莫急,咱的耳目不比衙门的少!”说到此处,冯小缸接嘴:“跟老邓哥过来便是为向大家道别,我要回学堂去了,书包没拿。”逍遥不舍:“还能见面不?”小缸笑:“这要看我爹让不让咱再次溜出来。”逍遥做个无来由的鬼脸,回想自己昔时光景。邓愈悄告:“小缸的爹便是侠王府二冯之一,人称‘狼心善人冯胜。”

    乐逍遥望着冯小缸微显佝偻的瘦影远去,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本要随廖永忠去接修剑痴,但忖适才李思齐之言,心头乍萌不安之情,恰邓愈悄谓:“逍遥兄弟,咱们船得挪一挪地儿,老停在这儿不是个事。”逍遥点头:“对,官兵来过了,还会再来。你们说泊哪儿好?”每张脸都看方国珍,他忙搁下米宝宝,奔过来说:“水路我熟。”邓愈:“可还要去迷踪道下货啊,总不能满河乱兜……”方国珍把他瞪退,方才敛去恶脸,拉逍遥到一边,低语曰:“想要万无一失,须得如此如此。”逍遥听计称然:“船老大不愧是船老大!但既这么有谋,你的船怎么会被没了呢?”国珍拉他又逛远些,避人耳目,低哼道:“我是栽得莫名其妙,因而学精了。”

    乐逍遥深信方国珍,拍其肩膀,说道:“这么大条船就由你方大哥来掌舵啦。掌稳当些!”方国珍笑:“你雇我?”乐逍遥分花生給他同嚼:“雇你又怎么地?”方国珍狞脸发狠道:“你可别后悔!”两人对视一回,彼此心照。

    “信字没有二话,”逍遥闲步甲板,心怀磊落,便无须多担烦恼。他与粼儿当这船为家,留恋之深自不待陈。午后醒转,稍歇回几分精神,便拣帚到舱外打扫甲板,却见整条船已清洗若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无片染,曾经破损之处也給方郑二人殷勤修好。粼儿提着抹布从内舱出来,见他满脸讶色,告知:“方国珍把这船打理得可干净了,我想擦一擦舱壁都没地儿落手了呢。”逍遥欣喜:“他爱船似此,我托付也安心。”

    方国珍结绳拉缆,兜个大圈悠转而落,拜见逍遥:“不多睡会儿?遮莫吵醒逍遥兄弟啦?”乐逍遥微笑而视:“辛苦了,方老板。”方国珍摇头:“你才是大老板,我算总管罢。对喽,后舱那水手房归我和老郑住啦?船主舱仍是你跟蔺姑娘的二人世界,自个打扫噢。”粼儿羞欲避之,逍遥笑:“扫屁,咱先逛街去。”叫上粼儿,挥挥手便走。方国珍摘笠罩他头上,换粼儿手中的拖把。郑向虫迎将上来,給乐逍遥捧上篓筐,帮他把遮阳布弄整齐。

    逍遥递老郑一包银两,嘱曰:“留着,缺啥就买去。”邓愈候在舷外,禀曰:“依逍遥兄弟之意,那末我就留船上啦?有事也好往返捎讯。”逍遥:“且依那杜老道所言,我和粼儿先去‘仙客来投宿,众兄弟有事到那儿找我。”下船时迎着廖永忠,三人齐往城里去。

    到得大道岔口,廖永忠道:“依恩公之嘱,小人先回家把钱银藏妥,再背修爷回船上歇着。然后……”逍遥:“然后劳烦你千万帮着打听几伙兄弟的下落。对了,还有那一老一小,莫忘了他们的样貌举止全都奇特好认。”正要再次描述何子丘与清凉宝宝的奇特处,廖永忠乐:“小的记下了,那倆蛊惑得紧。好记!”逍遥点头:“好罢,咱就分头寻找。”

    粼儿一路妙眼盈盈地望着他,含笑腆然。逍遥目送那汉走远,转面看她这般娇喜惹人的神情,笑问:“怎么了,粼儿?”她本是不肯说,但奈不过逍遥追缠,低眸含笑,柔涩地说:“你……哥哥你越来越像大哥哥了呢。”究因女儿家心细,从旁觑觉乐逍遥经历诸多江湖风霜之后,似已今非昔比,不知不觉地成长起来,悄别当初那个毛头小儿的懵懵然模样。

    乐逍遥未感自己有何不同于往,听了粼儿之言,只是好笑,拿手往她头额一比,说道:“没隔几天你又长高了些,别把我这个‘大哥哥比下去喔。”粼儿红着脸跑:“哥哥,你来追我。”逍遥苦起个脸:“尻,又来这一套?”侧头觑那款款扭动的腰肢,宛如柳枝拂得心头痒,忍不住追欲攫之。两个少年嘻嘻哈哈,一路追逐玩耍,小桥流水留影处处,不觉入城。

    “汕客来”。

    从城西墟绕开门楼走未多时,乐逍遥不意寻到了地头,携粼儿立于陋牌前唏嘘。

    三五棵疏树,七八栋砖房,围篱瓜藤爬瓦,若非招牌上浓炭草就店名,绝难令人相信这便是姑苏最耗银子的客栈。没有莺歌燕舞,但闻鸡鸣狗吠。逍遥撩脚赶开背后一群亦步亦趋的小鸭,心中气恼:“那杜老板还真是慷慨,请我来住这种豪华地方……尻,刚进篱就踩一脚鸡屎了都!”

    粼儿拎住从他手里失落的小藤箱,犹未细觑那块泥迹尘积的招牌,便见逍遥转面瞧来,大眼里掩不住悲愤,问:“粼儿,这种不花钱的地方,你说咱们要不要住?”粼儿道:“哥哥,这里也不错呵。”逍遥反手拂掉肩头悄栖的一只练飞小雀,问:“有没搞错?”粼儿微笑:“这里好有亲切感呢。哥哥,你有没觉得?”逍遥叹:“撇开豪华这一点不说,此间确有几分像我家……”

    毕竟连日风霜劳顿,两人都累。懊恼归懊恼,乐逍遥懒得另觅去处,率粼儿入来,迳到柜台前敲了半天桌,才见一蓬发大婶慢悠悠地踱出来,与乐逍遥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彼此都叹神奇。逍遥:“这位大婶居然嘴黑黑犹似布满胡搭子……”大婶:“我的小店这么偏僻都能找得着,可见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乐逍遥烟卷儿歪左边:“如此有名的地头,倒不是太难找了。”大婶嘴叼牙签歪右边:“废话少说,开几间房?”逍遥叹:“你这里能有几间房开得出来?”蓬发大婶:“床铺多的是,每张十文一宿。房么,就贵了点儿!”瞥见这少年背后有个俊美小姑娘,大婶坐地起价:“我这店里五湖四海的豪杰可住了不少,若你要住百人大棚,保不住一觉醒来,你那妞不知归了谁……这样罢,开间单门独户?”

    逍遥恼道:“不是说有人給我包了房钱了吗?就是那位杜……”蓬发婶一听,嘴不黑了:“杜先生是吧?不是说你们明天才到么?”逍遥:“早一日不行么?”蓬发婶又打量他倆一眼,眯出些惑:“就是你们哪?啧啧……跟我来罢!”

    望着那膀粗腰厚的大婶走前头的身影,逍遥不由得同粼儿交眸互觑。到此地步,心想:“不管怎么着,既是杜老板安排好的,且就随遇而安算啦!”穿过一条两边墙里熙熙攘攘的窄巷,曲径通幽,人声渐寥。大婶身影忽失,乐逍遥晕头转向,领着粼儿乱寻间,旁有一门吱呀而开,大婶在屋里粗声粗气地唤道:“这里这里,甭乱走!”

    逍遥进门时没留神磕疼额头,眼里只是满天星斗。蓬发婶慢悠悠地提醒:“腰弯些就没事了,这些门檐都低得很!”逍遥方悟何谓“人在矮檐下”,拉着粼儿猫腰走,脚下一时干一时湿,遍是积水洼,原来此院处处皆是晾衣晒被的杆儿架。逍遥又瞅不着那婆娘的所在,身陷迷阵般的被褥湿衫之间,兀没个去处,头顶咿呀一声窗开,蓬发婶从阁楼上探头曰:“这呢这呢,别奔猪圈里!”

    逍遥寻着一堵矮门往黑里挤,刚登陡梯,脚下忽陷。粼儿折腾半晌才把他连同夹在窄门的藤箱拽出生天,逍遥捧着黑一圈的小腿叫苦:“楼梯板一踩就折,怎么走哇?”蓬发婶从楼阁探脸曰:“谁叫你从那道小门进来?这外头不有张竹梯么?”指着窗口斜架着的一副竹梯,朝底下那两张仰望之脸打个悬乎悠哉的手势。

    “没想到要爬窗进出,”乐逍遥攀梯乍入窗内,迈脚踩虚,一头栽进屋里。蓬发婶坐在床上抠着脚丫说:“等你半天了。”逍遥眼前一团黑,惊寻那婶所在:“怎么看不清噢?”蓬发婶如幽灵似地从他肩后露脸道:“你那美妹搁筐扛箱遮挡着窗口呢。”逍遥一怔才想起粼儿仍堵在外,忙到窗口帮忙。蓬发婶:“你开的是衣柜,窗口在左边四尺来处。”

    又经一番周折,总算把粼儿连同她肩扛手提的箱子篓儿逐个扯进窗里。蓬发婶衔牙签朝两个喘作一团的少年笑问:“还有什么需要老娘效劳的?”逍遥:“可否找人把楼梯給修一修?”那婶摊开手:“整副梯都朽了,你说怎么修?”

    逍遥、粼儿唯有对视苦笑。待眼睛适应昏暗光线,依稀看出此屋不过陋楼斗室而已,踩着楼板朽木吱吱作响,使力稍重便有陷塌之虞。篷发婶唠叨一回,往窗外竹梯且下且嘱:“白天没事莫点灯,夜里折腾尤其要轻些,别连床也撼塌了……哎咦!”逍遥转头见得屋中仅置一床占地过半,刚想抗议便听窗外梯坍之声,伴以水洼溅响。粼儿告知:“似是竹梯断了。”逍遥到窗前眺那蓬发婶一瘸一拐的身影从迷宫般的窄巷间消失,呆立半晌唯叹:“幸好咱们练了轻功!”

    此屋筑于库房顶上,居之高阁,城区风物倒可略目一览。除此以外,乐逍遥找不出其他堪赞之处,暗恼:“却是上了那杜老道的当也!”粼儿摆放行李方毕,本想坐下来歇会儿,但见逍遥脸色不欢,她柔语安慰:“也不错了,逍遥哥哥。况且住这里可以省钱哪!”逍遥脸转一边,背朝她摇了摇手,叹曰:“我自己倒没什么,反正也跟家里似地住高楼……就只怕委屈了你。”粼儿微笑:“没呀,我觉得很好啊。”她越是这般婉娈体贴,逍遥越觉过意不去,发誓:“等明儿揍过了杜遵道,咱换一个好地方住去。”

    粼儿却觉无此必要,但想乐逍遥不过说说而已,也许稍刻即忘。她一向唯他言听计从,到得陌生地方更是如此。逍遥捧腮望会儿陋巷,转头见她不语,便满屋乱转,寻得一门:“咦,这里有个后门,却是通往哪处?”粼儿转靥投眸,乐逍遥已拉门迈脚,随即水声噗咚溅响,伴以懊恼的叫声:“氽!”

    原来外边有个天台,却蓄一池清水,想是多日积雨所储。粼儿到池边捞郎上来,喜盈于眸,“有池子哩!”乐逍遥坐一旁如落汤鸡般瞪着她,吐水曰:“加上这个池子,这就真的属于‘豪宅级别了……”粼儿脱鞋挽裤,伸两腿进水轻轻搅波,悦道:“水好凉爽!”说着,两眼愈亮,咬着下唇,似已忍不住悠游之欲。

    “哥哥你要不要洗……”没等粼儿问迄,逍遥已蹩屋里打喷嚏:“我该算洗过了,当下正要更衣。”瞥眼只见一只柔手往池边搁衫,逍遥缩回脑袋,把门掩于背后,曰:“洗归洗,当心邻居使千里镜窥视哦。”粼儿在水里笑曰:“这么高的楼,只有老天看得见呢。”逍遥知她素好浴涤,便不多言拂其兴致,唯叹:“也别太诱惑天老爷呀。”走几步瓦,脚下吱咦打滑,忽坠。

    粼儿仰脸诧曰:“哥哥,你怎么在顶上啊?”逍遥双手攀檐,悬身悠晃未堕,掩言曰:“没……我是給你放哨来着。”语毕眼痒,心下叫苦:“哎呀,长‘针眼了。”粼儿心地无邪,一向对他所言深信不疑,只道爱郎果真四处踏勘而致失足,忙欲援手,玉靥忽飞红晕,羞道:“哎呀,哥哥你……短裤快掉了呢!”逍遥一手攀檐,一手揉眼,闻语方见根宝宝探头欲朝粼儿打招呼,顿教窘极,忙用攀檐那只手提裤藏宝,陡省:“那我不是要……”念犹未转,整个儿已掉在池里,是有昔日宁财神风采。

    浴毕二人都不说话,脸亦分转一边,窘难对视。粼儿朝墙瞠一回妙眼,脸蛋犹红似熟桃一般,又默俄顷,只道他已睡熟,便起身拉被欲盖他身,不料乐逍遥突然绷然坐起,大眼望暮。

    粼儿以为盖被也会有恁大反应,忍不住问:“怎么了?”逍遥脸朝窗外,强驱倦然欲眠之意,取还神丹自服两粒,摸黑找鞋,闷声道:“有事放不下。”粼儿坐在床尾侧着俏脸觑他面廓,心中猜想他为何事挂怀,但劝:“不如多歇一会儿罢,看你很累了,刚才……刚才又着了凉。”逍遥连打喷嚏,心想:“我又不是王勃,遇溺未必夭折。”摸鞋一掂,反手扔給粼儿,“穿好你的鞋,别愣着。”粼儿在后叫苦:“哎唷,打着眼了。”

    两人穿戴毕,使轻功越窗而出。新鞋落于积水泥洼,新衫不免泥星处处。逍遥抹脸曰:“早知不穿新衫。”懒得又飞回屋再换着束,打个响指,率领黑一边眼窝的粉妞儿觅道出行。

    这片陋巷迂回曲折,间有水道纵横,果似迷宫一般吊诡。逍遥寻半天找不着来时路,索性似粼儿那样随遇而安。没再刻意找路,改而调教小妞,一路说之:“虽然哥哥很帅,但你也别总是眼晏晏地在一旁痴愣傻瞪着我,这么忘乎所以,连鞋子飞过来也不会闪,搞到眼睛黑了一边,别人还以为我虐你呢……”

    粼儿用一只手遮那瘀青处,微呶小嘴,似抿笑又似含嗔,任他海阔天空,只是默随不言。逍遥忽咦:“总算走出来了!”粼儿从他肩后探眸一看,巷外有通衢长街,迎头而来的是一面店幌,书曰:“董小碗”。

    逍遥坐于街边小面铺,率粼儿吃一会热汤面聊以果腹,眼却盯着对街卖碗店。粼儿屡教不改其眸,仍是痴执地心萦他身,妙眼悄投,随他视线瞥见那店里有个老者伏桌拨弄算盘,除此并无别的吸引人处,怎知逍遥因何愣望。她心中暗奇,也随之傻瞪,直教那老者即使埋着头也不自在,待那张圆脸稍抬,乐逍遥忽叫:“马骠!”

    那老者霍然起身,眯眼瞧来,正辨认未定,但见对街少年搁下面碗,笑道:“哈哈,马神骠!真的是你噢……”老者顿感他乡遇旧,连忙穿街而来,划船过一水道,到得逍遥跟前,凑脸互觑。粼儿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兀感不解,逍遥却乐:“想不到吧,马骠!”本要拉手称快,老者冷哼:“别动!”逍遥愣:“怎么……”老者上下端详,惕曰:“等一等!”逍遥瞠:“等啥?”老者肃然瞪他脑瓜儿,冷哼:“头怎么啦?”逍遥自摸秃处,叹:“不幸被剃光头了……”老者脸色越发严肃,哂:“没我就去赌马,结果便是这般!”

    “有你也不赌,”逍遥与那老者对视又顷,老者终于绽笑颜欢,两人各伸一只手,摊掌互拍,你一下我一下,随即交握。老者忽拿步桩,不顾年高,与逍遥较起手劲,憋着脸曰:“几时不见,长这么高了啊?先试试当年我教你的马步有没荒废……啊呀,我的手!”逍遥松动手劲,扶老者落座,唏嘘:“骠叔,你怎么落魄至此噢?不是说你移民其他州跟出嫁的女儿养老去了吗……”老者冷哼:“女儿嫁到苏州,我啥时说过移民犹他州?”

    逍遥唏嘘:“怎么搞到要在街头卖碗噢?”骠叔指着碗店:“我女儿开的铺子,她不在时老爹来看着,有何不妥?”逍遥叹:“怎么招牌改姓董哦,不是马神吗你?”骠叔拍他头,哂曰:“亏你还从小跟我练马步。马神不过是我的外号,董骠乃我本名!”

    “骠叔,见到你太好了……”逍遥含泪叙旧未毕,又被骠叔打断:“等一等!”逍遥愣:“又啥?”董骠瞪曰:“怎跑这么远,这回不是离家出走罢?”逍遥陈曰:“不是,我跟着老范的货船出来做贸易……”骠叔又截:“等一等!”逍遥晕:“又等啥?”骠叔指着粼儿右边黑眼圈,惕然问:“这个是谁?”逍遥窘不知如何作答,反是粼儿落落大方,既知此翁本乃乐家故里乡亲,亦与逍遥同般倍感亲切,便无拘谨,福曰:“骠叔。”

    见她如此识礼,董骠悦然曰:“乖。红包拿去花。”手拈一个红方折,递粼儿收着。逍遥客气曰:“别这么见外嘛,骠叔……”董骠抬手示之住口:“派个利市嘛。”逍遥忙教粼儿:“快谢骠叔。对了,红包我替你拿着……”董骠打他手,截然切腕,迫其缩爪不迭,哼道:“你这媳妇儿不错,我可警告你——甭欺负她,不然骠叔必帮乐二娘教训你!”

    乐逍遥悲曰:“我哪有欺负她……”骠叔揪他衣襟,低哼道:“别以为骠叔老眼昏花看不出她黑一边眼窝了,再敢殴妻,必不放过你!”粼儿为逍遥分说:“不是的呀。逍遥哥哥对我可好了……”骠叔又做个红包递去,嘱曰:“这个拿去看医生……乖!”转面虎视眈眈而觑逍遥儿,训之:“瞅人多宽宏!你小子……”逍遥唯笑:“就改就改。”骠叔方才松手,冷哂:“小小年纪就学人带媳妇,其中有很多道行须得学!小两口好好相处嘛,最要紧是相敬如宾,不要始乱终弃,尤其是你……逍遥儿,我知你从小花心!六岁那年本来跟小碗过家家,玩得好好的,却改跟李香兰玩了,害我那女儿枉自怅然若失,并且早熟……”

    逍遥怕他越说越露自个老底,忙使眼色教他在粼儿面前闭嘴,骠叔哼道:“结果我女儿出嫁之后,常被夫家疑非处子,其中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内情,你须心知肚明……”逍遥惊曰:“不是我……”骠叔截曰:“等一等!”逍遥又愣:“怎地?”骠叔转头叫面摊嬷子端上小吃,因见倆小不解,训之谓:“到了苏州还吃面条,你真是不会带妞。”逍遥求教:“那要怎么带?”董骠:“先请你倆尝尝几样姑苏风味,比如麻饼、卤汁豆腐干、松子软糖,你就会知道怎么带妞了。”说完,拿眼乱电那店家嬷子。嬷子羞曰:“哎呀骠哥,晚上要不要到我家吃干煸蛤蟆丝嘛?”骠叔正色曰:“蛤蟆是有益动物,不要连它也吃!免得晚上你屋里蚊子多,叮我一身肿得跟蛤蟆皮似地……”

    逍遥奇:“怎么江浙一带兴起吃蟾蜍啦?”瞥粼儿时,见她皱着眉,似亦不忍。董骠叹:“世人真是太离谱了!吃完果子狸吃蛤蟆,还整什么人奶宴、黄金宴、胎盘粥、月经羹……这么搞是要遭天谴地!”逍遥唏嘘:“就是啊,搞到怨恨菩萨这大蛤蟆精都回来报仇了,别提有多难搞……”骠叔忽道:“等一下!”逍遥晕:“又啥?”正郁闷间,但听碗店那边传来吆喝:“店主呢?这月的保护费还赖着不交是吧?大哥成的面子你都不給,那就砸店!”逍遥随骠叔眼光望向对街,只见几个小无赖捧碗欲摔,逍遥忽觉其中一人眼熟:“那不是上回伏击捕蟀阿叔的小混混伊剑吗?”骠叔变色道:“不好!这伙小痞子又来捣乱……”

    乐逍遥随骠叔乍奔半道,只见那篮瓷碗未及落地,竟抄于一人急探之手,几个混混都怔。铺前袂影簌闪,现出两个少年,左首那人捧碗轻放,随即绰出六枚飞刀,右侧之人抬弩搭箭,冷哼:“带我们去找大哥成,否则……”逍遥认出那倆,暗吃一惊:“凌大小姐身边的叶翩鸿、蔡骏怎么跑这儿‘劈友来啦?”

    随即省起凌钰筎曾有吩咐,蔡叶二人必乃因此而来。果不其然,几个小无赖一见便跑,显都忌惮凌府中人。蔡骏本要放矢,叶翩鸿道:“留活口!”两相对视,料定跟随小无赖必能找到大哥成藏身的巢穴,乃追蹑而往。

    乐逍遥心想:“我且跟去看看,正可乘机……”大眼一眨,见粼儿悄随于畔,他帮骠叔提碗筐放稳,道声暂别,正要领她同往,董骠说道:“逍遥儿,晚上记着回我家吃饭喔!”逍遥不觉驻足,担心匪类仍会返转为难骠叔,此翁与洪金宝同属师辈,昔恩难忘,哪能不顾而去?

    粼儿眼波转投他眸,心念乍有猜测,乐逍遥果然说道:“粼儿,你且留在这里帮骠叔守店,我去去就回。”她唯有点头,随即低声叮嘱:“哥哥一路小心。”逍遥怎知她何以面色微显苍白欲言又止,转脖迳望董骠,眼含托付之意。骠叔自能明白,摆个四平马,两指并伸于前,蓄俨然门户,说道:“尽管放心,骠叔照料个小妞儿绰绰有余。”随即招呼粼儿到他店里,搬门板上闩。

    乐逍遥更无迟疑,转身自去。粼儿忽唤:“哥哥,等一等。”他暗觉有趣:“这么快就学老骠的口气喊停啦?”只见粼儿挤身闪将出来,快步到他身边,咬会儿唇片,眼望前边,说道:“当心呵哥哥,你要追的人里边,有一个很古怪。”乐逍遥听出她语含莫可名状的不安,乃愕:“怎生怪法?”粼儿蹙眉摇头,迟疑地低声道:“有……有些不对劲。”逍遥头上连落五六个闷葫芦,一时脑胀如栲栳,唯有苦笑:“好了,我已晓得。你快进去罢!”

    乐逍遥自恃艺业今非昔比,纵然粼儿所嘱令他心头难免蹦个小小的疙瘩,但并未当真将那伙人放在眼里,除非撞上凌女侠,否则九匹马也拉他不返。离骠叔的碗店前行,方知此街非乃来时路,先前兜了半天迷巷,尽头却是另一处出口。他使开轻功,沿街疾步如飞,只道行人必仍不少,奇的是一路所经店铺大都关门闭户,檐间青幽幽的灯笼随风凄摇,空荡荡的街巷竟无旁人踪影,唯见道旁残炭纸灰飘散四处。

    乐逍遥心怀疑惑:“天未尽黑,这些人怎么歇得恁般早?”他虽不熟路,究仗脚快心敏,不一会便追着前头幢闪的人影。辨得蔡、叶二人在后,紧追前边一人不舍。逍遥暗奇:“其他人呢?”但见那人身影如魅,端是奇诡且疾,越驰越快,渐将蔡、叶二人远远抛落。逍遥知那两个凌烟阁少年本领非弱,亦曾见识他们轻功身手,此时难免暗异:“一个街头痞子竟有这般能耐?”

    蔡、叶二人追了半程,前边只剩一人,都感纳闷,怎知其他几人散避何处。眼见得街巷尽头已是荒郊,迷离暮气四弥,那道身影倏忽将逝。蔡、叶均恼,顿忘须留活口,齐发强弩飞刀射之。嗖嗖锐声破风,前边黑影顿失其踪。

    逍遥不愿与这两人照面,便即绕圈子而行,跃于屋后,仍往郊外园林追去。乍转个弯,又见蔡、叶二人晃闪于前。逍遥暗乐:“这倆倒是锲而不舍。”虽然迷离烟雾缭眼,他催快脚步之时,隐隐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气息渐临,似乎距得目标已然不远。粼儿之嘱陡涌脑海,他心头一凛,想起凌家弟子丘白、东方无忌、陈惊云辈死而复活的诡谲情形,兀感心慌,蓦地穿出一片殷雾,冷不防遇着蔡、叶二人凛立之影,乐逍遥不由吓一跳。

    他跟踪而来,只道那倆少年发现时必会大惊小怪,恁料蔡叶二人并没回望,只朝前边全神戒备,飞刀劲弩均蓄势待发。乐逍遥悄落于旁,从那两人身影中间窥瞧一眼,高陡的假山边缘原来躬踞一人,背对他们惕视的目光,服色显似先前出现在街头的小混混一般。蔡骏以弩瞄定其脊,冷然道:“你无路可走,只有领我们去见你老大!”那伏地躬踞之人犹如死尸并没反应,不知是吓傻了,抑或已受重创?

    叶翩鸿道:“装死也混不过去。再不吭声,且吃我一刀!”那人仍未动弹,任凭蔡叶二人如何恫吓,只当充耳不闻。叶翩鸿恼道:“那就給你一下狠的!”手拈飞刀欲发。乐逍遥在后觑得真切,忙道:“再射他就真的‘挂啦!”此言倏出不意,乍以为那倆难免要吓一跳,孰知又错。

    蔡骏并不回头,弩却悄转朝后,乐逍遥语声未落,一梭连环箭陡临,原来早有防备,却装作不动声色。矢发猝然,倘若乐逍遥未获“玄神秘术”,只稍避迟片刻,必已穿心破臓于顷。虽然闻风即窜离飞矢所向之处,他仍感寒飒于心:“凌钰筎身边便这两人最是难防,不料我一撞成双!”身未立定,叶翩鸿的飞刀又至,喝道:“賊人,早知你跟踪在后。”乐逍遥乍避飞刀,蔡骏的箭飒临腰间,冷声哂然:“这便一块儿撂下罢!”

    乐逍遥晃身避过一枚箭,乘机要窜向假山边沿察看那踞者伤势,不料后腰笃地挨撞,趋趄欲跌,才知蔡骏箭发连环,稍有不慎,终得吃他第二矢。乐逍遥暗呼侥幸:“多亏粼儿仔细,若非先着我穿上天蚕背心,加上日间唐翔千那几颗铁蒺藜,我已经翘了两回尾!”想起书航所言,江湖果非儿时游戏,当真涉猎其间,时刻面临生死攸关,丝毫疏忽不得。

    蔡叶二人面犹未转,踞伏陡坡边缘之人突然发难,他倆不料有此之快,待闻脑后劲风猎然,避已不及。一时汗透背衫,惊得脸肌僵硬。所谓天机循环,往往疏而不漏。倘若乐逍遥先已遭矢毙命,此刻蔡叶二人亦无侥免。当那踞者猝然暴起之际,乐逍遥剑即出手,仓促催就雾花月影之式,以一招“无色无相”荡落数簇破空激芒。

    蔡叶二人稍怔始见乒然坠落之物竟是他们沿街追射的飞刀铁矢,不知如何落入踞者袖中,倘无乐逍遥快剑相掩,此刻已死于各自称强的独门暗器之下。那倆惊眸对视未定,一道剑光如电,飒地闪过瞳间。乐逍遥变招一气呵成,殊无片刻滞碍,昆吾宝剑抵至陡岩边那人咽喉,便不再递进分毫,此即小桃所传慕容世家剑法,一字电光,霎那夺魄。但到乐逍遥手里,再犀利的剑法亦留余地。

    蔡叶二人汗然转头,只见陡岩边那人缓缓抬面,浑似未觉颔下剑抵要害。逍遥本想问他究是何人,倏地交眸于瞬,那人睁目之时,眼球竟旋转骤疾,自左往右,每只眼里绿荧荧双瞳诡然。刹那间,三个少年都惊瞠忘动。

    那人喉头咕噜而响,闷声旷然:“为何追我?”口张之时,随那空瞑幽异的话声吐出片片娇瓣,绵绵不绝地飘向三个呆望的少年。乐逍遥乍闻异馨暗袭,顿省不妙,脑海里又响起临别粼儿之嘱,情知此人有异,非剑可御。蔡叶二人反应亦算不慢,齐喝:“妖怪来着!”飞刀走箭飕飕急射,但未及至,身前大片飘舞的花瓣忽变满空流刃,来势迅急难状。

    便只电光石火一霎,三个少年同临弥空飞芒所罩。乐逍遥仗手快拈符急驱,随一声法咒:“师法天地!”金符幻辉万道,如煦阳骤现,悉数荡碎激射而来的艳瓣刃雨。三人眼帘里炽光斗炫之际,只听一声闷哮震荡:“天地之奥,非尔辈可抗!”假山轰然崩塌半边,尘扬处那道诡影已杳无余息。

    乐逍遥只觉气闷,连忙自调内力,验知运转无碍,方才宽心,耳听得呼苦之声不绝,原来那倆少年手攀绝岩悬空难返。逍遥援之以手,拉至假山顶上,心憋一个疑团愈盛:“那怪人所使身法越想越像二娘教过我的一门缥缈术……”忍不住非要去究个明白。因怕那倆人纠缠,便不稍耽,急展身形追入夜烟迷漫之处,腰后笃笃连声,又挨几箭疾撞。逍遥叹:“唉……”

    其时暮色四合,满城炊烟衬晚霞。乐逍遥枉费气力满坡兜转数圈,究失那怪人踪影。因怕粼儿久等徒惹心焦,无奈唯返。沿道红枫如火,弥雾若殷。他虽读书不多,日前进城时亦听粼儿提及,苏州又名姑胥,春秋时为吴国都,秦朝为吴县,隋代改吴州为苏州。姑苏是其别称,因西南姑苏山而得名。逍遥蹲在道边解手,嘴叼一枝草茎,心想:“料来此是姑苏山了,合该給山神爷做块‘螺旋向上型糕点供之。”随着一串咕噜闷响过后,低头一瞧,啧:“稀的!”

    楚香玉涂脂抹粉、没精打采地端坐棚里布施,两眉圆艳似樱桃,唇嫣宛然红烧肉,徒惹饥民嘴馋欲啄。

    乐逍遥沿着城郭正走间,闻听前边人声喧哗,伴以粥香蒸氲。乍转个弯儿,便见大批饥民搀老携幼,围拢在一排棚子前边领粥,更有许多人已在墙脚下席地大吃,饕餮之声撼天扰地。逍遥心念倏有所动:“咦,这里有粥厂。”他状若悠闲,其实片刻未忘纳兰将欲寻仇凌烟阁。日间虽遇凌钰筎,奈何生为冤家,见面便打得不可开交,纵使有心通风报信,凌大小姐却也没給他张口叙说的机会。

    借給乐逍遥多一颗胆,轻易也不敢迳上凌家冒险,所惮者凌钰筎也,说不出何以望而生畏,心又念念不忘。他正患无策,不意路遇凌家粥棚,实感欣慰:“在这儿逮个熟人说说是最好了。省得到她家去,却給我整什么‘林教头误闯白虎节堂,弄不好还遭栽罪充军……”随手摸了个豁口碗,瞅人不备混进破衫褴褛堆里。

    凌门徒弟苏子妖蹲高处拎一根细杆儿,不时拨弄人,口称:“排队排队,别‘夹掺啊……喂,那边秃子你插啥?”乐逍遥只道指他,忙不迭缩头,但见凌府家丁往人堆里揪一游方僧出列,赶得远远的。那僧捧钵央求:“化点儿缘罢,别这样嘛!”苏子妖:“粥不够了,只供应饥民,不給和尚。嗨,你到这儿凑什么劲,上寒山寺罢。脚力快些,刚好赶上那边开晚膳……喂,李径庭,你每勺别舀那么满,省点儿用。”径庭前边有一面黄肌瘦的少妇抛眼波,诱曰:“給多点儿嘛,帅哥。”李径庭恼:“尻,才一转眼工夫,你都来六次了。”说完赶人。

    褴褛少妇悲曰:“公子!求你多施一碗罢,亡夫給奴家留下七个儿女,连日都未吃过一餐饱的……”众人皆指棚外那堆瘦骨嶙嶙的娃,红着眼圈叹惋:“瞅妇人带的这群娃,真可怜!”叹毕都拽那妇人往外推,骂:“都端走六碗粥了,还贪得无厌?便宜了你一家八口,那俺们这边得饿死七条命。”

    苏子妖看得凄恻,只好教李径庭多舀半勺周济那妇。一干饥民都赞:“好样儿的,凌家群侠!”楚香玉依然没精打采,一边舀粥挨个碗发,一边戚戚自唱小曲儿,伴以西墙角一盲叟所拉胡琴凄韵,调寄怨妇吟:“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嘎住。糠哪,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下去。”

    苏子妖调转前腔:“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楚香玉凄泪幽盈:“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地方没寻处。奴家恰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逍遥唏嘘:“做女人不易呵?”轮到他时,楚香玉已在刮锅勺底,总算兑得半勺粥,舀入逍遥手捧之碗。听得那话声似是识得的,眼皮微抬,见乐逍遥也在饥民之列,愕:“你怎么混到这份儿上啦?”逍遥摸出个匙,舀而咂之,曰:“刚巧路过,来尝尝你家的厨艺。”楚二:“伸匙过来。”逍遥递匙,楚香玉往汤匙里吐口水。

    逍遥啧:“你怎么这样?”楚香玉抿嘴而瞪,目光惕然。逍遥丢了匙,把那碗粥端給褴褛少妇,使其七个娃都得一餐,妇千恩万谢,逍遥不受:“要谢就谢凌家罢。”香玉幽幽而觑,目光含怨。

    乐逍遥只道凌府便在左近,那妞随时将出,他怎敢久耽,转返棚前,说道:“楚二,我有话说……”楚香玉抬手微捺,“等一等,”逍遥兀自不解,但见楚二面转一边,无精打采地嚷曰:“踢——馆!”闻者无不警然抬面投眸,乐逍遥忙道:“你嚷啥?不是踢馆来着……”楚二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怨眸瞥他,转脸又唤:“踩——场——子!”

    呼啦一声响,大群褴褛汉围将上来,将乐逍遥挤在中间,前推后搡,皆怒:“狗賊,胆敢来跟凌大侠家过不去,每人一口饭后痰淹死你!”逍遥在人堆里申辩:“并非过不去,我是来……哎呀!”呼声疼,转面忿寻一张张愤慨脸庞:“谁从后边卯我头?哎呀,又凿一下……谁?”李径庭混在人堆里抱臂曰:“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混进来。”说着,趁乐逍遥头转另一边,悄发鹤形拳急凿他脑瓜。乐逍遥听风辨形,撩臂急挡,不料哗啦一声撂翻大片饥民,顿引民愤沸腾。

    李径庭在人堆里抱臂冷哼:“此贼民愤极大,弟兄们尽管放手痛揍,打死人自有凌大侠扛着。”一时间,上百颗拳朝乐逍遥飞来,他双手操拳乱抗,噼噼砰砰捶成一片。正忙不过来,身后有刃光穿出人丛,悄搠腰胁。逍遥怎料突然间险象环生,未暇倒吁冷气,连忙反手切腕,凭锦瑟所授上乘手法,迫那持刃之手缩回人丛。

    转面掠眼,未及瞧清是谁,李径庭从另一边发脚急踹。此人身手非弱,逍遥怎敢怠慢,以脚对脚,乓地磕开李径庭,不欲伤人,力道稍发即收,跃到一旁,说道:“大家且稍安‘母躁,我真有急事要……”话未说完,五六只拳围打而来,端是劲头急猛。有语低喝:“你老母!急着要投胎是罢?那就帮帮你!”逍遥身陷数百人之围,转寰艰难,唯有以手御拳,使老苍龙独门招数,瞬即击退数汉抡拳之势。

    出乎他所料,其中居然有一双拳不退反进,端的力刚劲勇。逍遥倒吃一惊:“何人?”拳影骤密如漫空星石陨落,间有张脸胡子拉茬,凛然道:“李逾求!”逍遥见招拆招,嘴上唠着:“这么多人姓李,还好我自得其乐。”李逾求呼呼抡拳,化合为穿心一捣,冷哼:“吃我一拳,看你还怎么乐?”乐逍遥并未硬接此招,晃转于畔,撩足绊翻李逾求,此乃风魔神腿伏着之一,独凭快诡取胜。李逾求拳势虽强,恁奈斗起下盘功夫,毕竟乐逍遥似瘸实巧,乍若站立不稳,一趋趄间,反摔李逾求滑跌二丈开外。

    众皆愕然惑望,怎知那瘸儿以何怪招化险为夷?尘沙掠扬未消,蓦闻李逾求痛嚎,一只脚踩于他脊,骨裂嘎然。乐逍遥投眼望去,尘淡处影影绰绰现出高低参差数人,有语桀然道:“凌天昊凭这几下子,怎当得武林盟主?”

    楚香玉端坐粥棚,耷拉眼皮,幽幽的道:“踩的又不是我师父,怎知他

第四十三章 时无英雄(下)[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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