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双塔奇兵(上)[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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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分两头,各表一枝。却说凌钰筎从来心高气傲惯了,不料长至豆蔻芳华时,居然屡遭某个无聊小儿百般捉弄,如今还欺到家里,连香闺也不得安宁。她越想越恼,没加理会旁人劝说,红着脸越墙而出,迳寻乐逍遥而来。
风送湖舫笙歌,无非“芳心只共丝争乱”,情韵绵靡。听在耳里甚愈添扰,她究竟心疏,没暇细辨那简飞镖投书的字迹,陈春匆忙间涂鸦潦草,千万言道不尽,未及留下落款便給乐逍遥抢而射之。凌家大姑娘在屋里就灯掠目,俏靥已红得透,羞恼交加,怎顾拿捏盘桓,当即撕碎投炉,甩着鞭子一路追迄庄外甚远,心想:“太可气了,真是!”本是要召集同门倾巢而出,待见君天、楚二辈各皆脸色古怪,望着她的眼光显然似笑非笑,且有窃窃私议偶闻。凌钰筎恼:“尻!这小子总是来挑逗我,却又跑掉,回回惹我来追他……搞得好似本小姐在纠缠他一般。”
猜忖众人都持此样可恶念头,倍教羞愤。索性打消纠众搜山之意,闷闷装作回屋,却一气逾垣离第,誓欲了结此事,免睡不着。她所习轻功“流荧赶月”虽不及乐逍遥之风魔天下,倒未必便逊色于蔺小粼。夜奔俄顷,不觉已出“凌烟阁”地头。兀自沿途乱寻,夜雾里忽传动静隐然。
她只道乐逍遥藏此,忿欲挥鞭痛抽,眸间雾荡,依稀现出佝躬树荫的背影,伴有低泣哀咽。凌钰筎觑得是个婆婆,收返鞭梢,本想绕道去寻那冤家乐逍遥,走几步听那妪啼愈凄,大小姐不免心软,返头问道:“这位老奶奶,却因何悲伤来着?”心想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身为女侠自当义无反顾。
那媪捧脸诉苦:“你说老身有多苦?无缘无故被官差逮入牢狱,虽然逃得至此,却举目无亲,不知该投谁好!”凌钰筎侧头瞅见老妪手腕仍拷锁链未除,信其所言,顿然义愤填膺:“啊?衙门真是太可恶了!怎么连老奶奶也抓?”怜媪孤苦,戒心既消,上前慰之曰:“别怕有我。”媪泣:“姑娘真是好心肠!老身得能遇你,真是三生有幸,嘿呵……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就势挨入女侠怀里,抱肩感恸。凌钰筎未虞有他,耳聆链声呛啷,不由手摸腰畔,却绰个空。心想:“忘了湛卢已失。那天我被掳入暗窖时,究是谁拿去了?难道又是那小賊不成……”
那媪吻她胸脯,哽咽道:“太好了……”钰筎觉痒,连忙挣身退曰:“老奶奶,你……你别急,我没带宝剑出来,打不开你的链铐呢。”蹙眉稍想,脆然道:“要不这样,你跟我回家去,叫我爹帮你解开。”老婆婆凄眸抬觑:“你爹是铁匠?”女侠失笑道:“没呀,我爹姓凌。凭他的功力,随手一拉就可以弄断比这粗得多的铁链呢。”媪悲:“你爹这般厉害,那我怎敢上你家去?”大小姐慰之:“没事的,他又不会打你。”老妪仍似惊得上气难继下气,口里咕哝:“会的,我想他明儿就恨不得杀了我……”
凌钰筎因乐逍遥搅得心烦意乱,未察异样,因见那老婆子弯着腰越发喘难平定,心感可怜,不自禁地上前帮其抚背缓息。那媪被她酥手一摸,顿时欲火难遏,就势搂抱丰躯,喃声急曰:“如此美貌热情的女侠,真是百闻不若一见……果然太棒了!”钰筎毕竟少女敏感,忽觉有些疙瘩,瞠着丽眸,问:“你……底下怎么揣根棒子在杵我喔?”媪顾不上理会,只是心急火燎,手渐恣肆。
凌钰筎红着脸连忙挣身,窘道:“老奶奶,你怎么这等怪?”老媪双臂箍牢不舍,笑曰:“妮子!老奶奶抱你,却犯何羞来?”话未说完,凌钰筎一双素手从中穿抬,犹如出水芙蓉,陡然分开那媪箍肩的两爪,立显上乘家数。老媪不由被她推跌于地,哎哎叫苦。
今宵非比往日,大小姐仓促窜出香闺,未暇着束男装,轻衣长裙,一拢长长秀发束垂胸前,满身青春朝气芬郁,又经奔跑汗盈,益增热力四射。那媪眼光着迷,喉间咕响闷串,说道:“好个火辣妹子!不愧是侠门第一等的家数……教人越看越爱。”钰筎没听清这等嘀咕,眼见那媪显似年衰不堪,被她推跌沉重,必吃苦楚非小,心又不忍:“唉,虽是怪了些,终究是个老婆婆来着……我手头怎么这等重?”忙欲走近搀扶,歉然赔声不是。
蓦地只见老媪居然朝她褪裤露腚,凌钰筎妙眼瞪圆,方兀不解,媪笑:“无疑你便是那人间尤物凌姑娘了,倒省我上你家去寻找!”钰筎虽然梗直,却并不傻,闻妪笑诡谲,心头预感不祥,不待鼻际异气扑袭,皓腕骤扬,一道银链飞鞭飒然甩出,其梢迅疾嵌射那媪所亮之臀,顿教堵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尖叫,身上旋挨啪啪啪三鞭,媪欲蹦不及,登时疼翻于地,叫苦:“好武艺!”
乍闻气息恶臭,凌钰筎飒然收鞭急退,抬手背掩鼻,瞪眼道:“放屁来着!”那媪趴地疼搐,桀然道:“要不怎么叫狐刚子?”钰筎移步倒掠之时,眼光瞥见假发飞落,那媪露出秃头。她乍为一怔,闻言顿省:“你不是婆婆!”随即脚下踩套儿,方感不妙,嗖一声绳勒右边脚脖,饶是她反应飞快,亦仅抬起左腿乍避圈索,身子忽陷一张豁啦绽展的网兜里,挣身未及,网丝骤然箍紧,将她缚个密实。
树上跃落一人,手拽绳头,仰脸瞧着凌钰筎陡然离地升腾,晃悠悠倒悬半空。那人复又返树,施施然蹲于虬枝,朝她涨红转白的俏脸呸一口瓜子渣屑,笑道:“这不搞定啦?狐刚,可见你那老奶奶术练了也白搭。还是我这套来得务实!”钰筎不知所遇“四大y妖”其倆,只是怒挣。
狐刚子慢慢爬起,朝树上浪人说道:“山野浪,老子不过一时托大而已。对这种妞儿用强的,未免暴轸天物。还不如我的‘老奶奶术使之着迷,仿佛母疼干女儿般,才叫玩得趣味盎然。”树上那厮呸瓜子壳儿:“别叫这名儿,听着就不得劲。其实我已取个中原字号了,叫‘诸葛强怎么样?”狐刚:“你直接叫‘诸葛浪不就行啦?”山野浪笑道:“我也給你想个新名字,叫‘狐喷子。”不理树下那狐脸色如何难看,转面又朝凌女侠脸蛋呸瓜子屑,说道:“娘子,这会儿你就别耗劲儿了,咱那圈套和网兜可都是实在货,但教绑定,武林盟主他老人家都挣不脱。”
凌钰筎枉挣半晌未脱,网丝反而箍缠愈紧,直教喘不过气儿来,已知有异,怒道:“不怕告诉你们,我就是凌家大姑娘。快放开我,不然有你们受的!”山野浪抚其秀腿,笑道:“正是冲着你凌大姑娘的名头来!少惹我哦,立马有你受的……”狐刚子急道:“是我先看到的,你别来横插一腿哦!”说着,抢揪凌女侠发梢,拽她依俯自己这边,争欲独占鳌头。
“笑话!”山野浪忙抱凌钰筎腿脚不放,恼道:“没我怎令她落网?你倒想捡这现成便宜……”狐刚子亦拉扯不让,愤道:“今儿反正我是有份的,你……你小子休想单对单!”山野浪生怕声张而引来凌家的人作梗,抬指贴唇,忙嘘:“别吵别吵,瞅是同好,自有关照。不过我先……”狐刚怒曰:“你爱用强的,給你先整就不成人样儿了,不行……”说着急忙解带转股,欲撒一屁先熏陶之。
山野浪急扑下树,与他厮打,恼道:“臭狐子,你就爱用屁。让你先熏染了她,岂非臭不可闻?”狐刚子揪山野浪头发,滚作一团,待将粗链交勒于浪脖,使之翻眼垂涎,似挣不起,狐刚才喘出怒气:“看来咱倆得先练会儿,拷你!”
凌钰筎大叫:“爹爹!爹……”那倆争斗的同吓一跳,交觑曰:“这等由她乱嚷,岂还得了?”狐刚子忙腾身抄起假发,捏作一团急塞凌钰筎嘴里,使她欲呼不得。不意这妞仍剩一腿未缚,提膝骤蹬于颊,狐刚眼冒金星而跌。
山野浪趁机抢身拗她腿足,掰之在怀,喜滋滋道:“还是我诸葛强更强……”声犹未落,怀里玉腿屈膝顶撞胸口,虽离“膻中穴”偏些,这女侠究竟劲大,正当情急拼命关头,不论撞哪儿都教难捱。山野浪顿时肋断数根,怪呼而倒。
眼见此女如此桀傲难驯,两色徒均感棘手,惟恐单独欺近又再吃苦头,相觑之下,惟各让步:“官塾里早就教过我们‘孔融让梨的学说了,既乃志同道合,全都如此爱国好色俩不误,原该互利互惠以求双赢。不如这样——咱就暂且求同存异,搁置争端,哥们儿并肩上阵,索性联手給她来个腹背夹击如何?”
倆人挤眉使眼,虽各会心,争先恐后扑上前时究竟不甘谦让,中途皆欲搞鬼排挤对方。除了你推我搡、竞相扯皮抓衫之外,不免独出心裁谋先染指。山野浪忙于拽拔便溺器物,要先撒浇。狐刚子急促发脚撩裆,怒道:“你撒她一身尿,想逼我不战自退怎么地?”待迫退那同门,匆忙转臀要喷一股,山野浪急扯狐刚倒跌,忿道:“又想熏陶人?”
到此地步,钰筎自知无幸,挣身未脱,欲呼不能,心凉透底之际,隐隐竟盼乐逍遥再似以往一般神兵天降,解救她于危难之中。然而世事并无恁般巧遂心愿,当那倆人前扑后凑,终于挤身拢合,她遭纠缠困厄关头,乐逍遥终因未在左近,并没如愿现身救急。
凌钰筎虽然绝望至极,仍不肯屈服,纵使仍剩半分劲,挣扎犹烈。不知不觉凄雨倾迷,湿衫中胴体宛然纤毫毕现。从她睁大的双眸里,天地倒旋蓦疾,泪莹未落,忽觉身躯受迫之苦倏消。只道那倆又打成一团,却听得两般怪叫分发于东西方向,山野浪倒飞林深处,狐刚子翻翻滚滚扑栽另隅,均是猝未有所反应便遭人随手抓掷投抛。摔入草窝时,不甘欲返,身却动弹不得,才知那人随手一抓,已封了穴道。内劲深透脉络,无望速解。山野、狐刚二人惊恨交迭,稍思那人所显手段,暗骇生沮:“所谓江湖,便是这般——大鱼吃小鱼,小鱼食虾米……”
凌钰筎心情激荡未缓,不由地眼波朦胧,莹然泪闪。待见雨帘中模模糊糊显现一道毕立躯影,映眸端似劲松临风,孤高卓尔。她感从中来,脱口而唤:“逍遥儿!”那人微微一怔:“逍遥儿?”随即穿过雨雾而近,貌相清峻,气度不凡,年约四旬开外,并非凌钰筎所盼望的冤家少年乐逍遥那等样。
凌钰筎幼长豪门,从未受此狂恣侮辱,不意遇救得侥,绷紧多时的心弦顿松,只是晕晕沉沉,未留意那中年男子怎生助她脱缚,待躺于地,身脊浸水冰凉,刺激脑子醒返,启唇轻唤一声:“逍……大眼儿,是你么?”未闻作答,林间风掠骤疾,伴以猎猎袂声。
凌钰筎睁目而觑,瞳隔濛濛雨丝,看那中年男子随手扯碎网索,她先前怎么也挣不开,到得此人手上却似疏棉一般脆弱不堪。凌钰筎心想:“啊……他的本领似我爹爹一般!”对此人虽生感念,却又难抑几许隐隐失望之情,莫明何来暗怨:“居然不是他,我……我恨那小坏蛋!”
林中有语锐然刺耳:“阁下中毒未解,小无相神功不济事了罢?”凌钰筎留意到四下里黑影森森掩近,本要提醒,那中年男子似早洞察,只当未见,亦不瞧眼前湿衫难掩的娇躯,垂目低言:“姑娘,你已没事,走罢!”
凌钰筎虽不擅长毒物,毕竟生长于武林望族,家学渊源,见识自然非俗,看出那人眉心隐泛一层黑气,语含苦楚,她乍怔即悟:“哦,你……莫非中了剧毒?”那人眼睛微闭,默然不言,面颊时有抽搐,显自抑耐异常之痛。
雨中叶落簌然,杀机蓦构无形之网。凌钰筎乍以为那帮人欲来对付她父女,立时警然执鞭。犹未觑出虚实,耳际劲风急锐,枫间飕飕飞出许多旋钹,边缘犀利,但觉刃芒侵瞳。凌钰筎徒憋满腹火气,正无处发,待见又有敌犯将上来,怎暇辨明所射者谁,叱一声:“大胆!”撩鞭迎钹甩打。
时有电光耀空,霎然闪现十八面飞钹疾袭之影。来势虽恶,大小姐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又仗武艺精湛,岂放眼里?若乐逍遥、粼儿遇此,或避。然而凌钰筎反迎,使一招新练成的“三羊开泰”,链声响处,抡鞭扫掠。她此招鞭法却与从前“阳关三叠”笞身连甩三记的路数迥然不同,出手荡鞭,端的横扫一大片。
十六钹受其鞭梢劲道所带,纷纷拨反掠转,所经之处削木断树,塌声络绎。林间有数人本可移身旁避飞钹回击之势,但在电闪霎炽之时,因见此女挺胸挥鞭姿态美艳无方,湿衫内胴影朦胧。刹那间眼为之直,待钹旋返,方避已迟。嗖嗖数响,枫间连落数首。
凌钰筎见此招显威,心中喜欢:“万马堂这招‘横扫一大片真好!回头我须再逼马英久多教几手……”原来她的鞭法却是受益于门客马英久,此节殊令外人实难想见。得意之情未消,林雾中蓦地有声低喝:“哪来的小骚娘们,却碍手脚?”钰筎大怒:“出言不逊!”本想自报名号以震群賊,一气之下语嘎于嗓,寻定喝声发处,猛荡一鞭,作势要击,中途忽改而缠绕树干,运足真气,陡将那株碗口粗细的树横拔而出,送手催鞭,甩树飞撞暗处那出言轻慢之徒。
那中年男子初见此美少女遭人抱缠于雨地里,只道是个弱不经欺的,忍不住出手为她解围,待见她发起飙来,才吃一惊,暗赞其艺业了得:“哪来的烈性女子,如此刚猛手段竟然强胜于须眉!”低觑散撒于地的乌丝缚蛟网,又想:“倘非疏忽大意,被此韧物所缠,以她的本事,料想刚才那两个汉子决难轻易困她得住。”
眼见鞭送断树投撞夜雾里,凌钰筎的明艳双眸自盈光彩,只道那歹人必給栽陷地下。哪料呼豁一声,那株树木又横撞而返,来势越发急骤。原来树干截断一端有僧抵掌推送,朝她猛然撞击而至。那人眼窝深黝,须卷皮黑,似非中土释家。恨凌钰筎顷间毙他数名同门,出手更不留活路。钰筎暗啧:“这黑喇嘛哪来的?掌力比丘白强浑得多了……”
那中年男子知这番僧本领非低,又看飞木撞势强大,不免担心凌钰筎究是女流,或难与抗。此念既动,不顾体内毒侵之苦,身形微微一晃,已立于凌钰筎俏生生的姿影前方,发掌迎截撞击而来的那株树干,顿教飒然告止,横凝于他二人掌心之间。黑脸喇嘛暗觉对方掌力比己为弱,桀然道:“你已是强弩之末!”中年男子沉眸道:“追缠我的人,怎么改成喇嘛了?”黑脸喇嘛稳桩催力递进,哼道:“你多行不义,人人得而诛之。”言犹未了,那中年汉子身后树声簌然。
凌钰筎俏目瞥掠,只见枫雾里跃出一个黄袍僧,腾空发掌,势如苍隼扑击,掌力倏覆那中年男子天灵盖,来个前抄后袭。凌钰筎恼:“我最恨这样儿的!”未及提醒那人当心,忙发一指戳那黄袍僧影。
那僧怎料此女随手袭穴精准无比,经络学素乃中原所长、西域之短,番僧待感不妙,嗤一声指风已临,唯有慌避。黑脸喇嘛乘机推树撞击,不料那中年男子神未分扰,劲专一注,豁然剥裂木芯,那黑脸喇嘛未及明白过来,顷刻撂尸于地。
“小心他‘夺气之剑!”凌钰筎连发数指袭穴,迫那黄袍僧退避三舍,闻声回觑,但见六个番僧将中年男子围于垓心,掌影飞舞,激斗骤烈。凌钰筎又看不过眼:“我最恨以多欺少!”她只认得硬道理,哪里想到六僧掌功虽亦不弱,毕竟面对的是一等一的强敌,倘然单打独斗,决计无望在此人跟前多走一招半式。便纵以六敌一,倾尽家数仍感局促,其实六僧心里已各叫苦不迭:“他中了毒,竟还如此不好对付……”
凌钰筎既觉六僧恃众凌寡,不禁动起义愤,提鞭方要上前帮忙,黄袍僧却又欺身来绊。钰筎着恼:“先干掉这个才行!”一只手飞鞭曳甩,另一只手发指取穴,急欲撂倒黄袍僧。怎奈黄袍僧掌功非弱,两相胶着,凌钰筎急却难占上风,不由暗恨乐逍遥:“要不是这小子乘人之危,偷走我的宝剑,我早就斩下这颗秃驴头了!”
其时番僧大都纵情声色,非似中原寺法严谨,盖一代风气使然。黄袍僧是此行之首,掌功强胜一干同门,趁凌钰筎心浮气躁,本有可为,但见此女湿衫裹不住那一胴娇姿,厮斗时不免心生邪念,渐渐轻浮起来。数番有隙可将她毙于掌底,却存活捉之欲,是以连卖破绽,伺机擒拿。凌钰筎正愁此僧高明,急难除却,见他掌力减弱,暗喜:“越斗越拙来着!你想找死须怪不得我……”
瞅着一处明显破绽,她忙抢发一指点入空隙所在。那黄袍僧掌势急合,左手碍她指法,右爪拿她皓腕,心感得计:“拿下你,不但可望要挟纳兰,还可……”凌钰筎作势跌步投怀,让那僧欲拿她腕,冷不防反撩一腿高抡,心道:“这叫摆你一道!”黄袍僧后脑勺莫明所以地挨了一下,方在满天星旋,不意一根葱指飕然戳着眉心,羊撇头倒栽。钰筎一个俏极了的筋斗翻将落来,屈一腿顶瘪了僧胸,眼见不活,又即蹦起,鄙视曰:“搞定了。”
纵身未落,一记飞鞭甩向六名番僧,意在解那中年男子之围。此刻六僧因见难占上风,急拢阵形宛然一道直线,各以掌抵前边僧背,合六人之力与中年男子抗衡。不料后有鞭至,登时前支后绌。中年男子瞳里芒闪,飒催劲气,六僧散尸于地。
他恍若未觉枫间影影绰绰群敌愈迫,转头望向凌钰筎,心涌暖意,忽道:“很久没有一个女人似此般与我并肩御敌于危难之中。”凌钰筎知有敌近,正自戒备,闻语微怔:“你说什么?”中年男子神回往昔,似见烽火危垣又晰,妻抱幼儿,与他生死与共……
桌上饭菜凉了又热、热过又凉,乐逍遥仍不见回。
粼儿守在门边望眼欲穿。看着夜深街寂,她不禁忧思:“逍遥哥哥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罢?”因等良久杳无音讯,一时又犯小儿女家胡思乱想,懊悔自己没执意跟他同去。犹记得乐逍遥嘱她留下保护骠叔,务使其免遭小痞子上门欺凌。以粼儿的本领自能绰绰有余,然而小痞子却没来寻衅。
粼儿隐隐明白:“逍遥哥哥是怕此去遇险,找借口把我留下呢。”碗店既上门板,里外隔阂,纵然姬灵通一伙心犹不死,又怎知粼儿却在此处?她猜悟乐逍遥心意,既爱又怨,越发担心他独自在外,身旁少个帮手。
她忍不住又望骠叔,迟疑的开口欲问:“骠……骠叔,逍遥哥哥他……怎么还不回来呀?”董骠自然与她一样不晓得,但他相信乐逍遥的机智同自己年轻时候一般出类拔萃,何至于迷路?每当粼儿启唇乍唤“骠叔”,他自有办法使她话又咽回。低眼不离那叠马经,随手拈递一个小红包,曰:“乖,红包拿去好生花。”
粼儿身上揣了许多小红包,已然没处搁,当骠叔又給来一个,她谢毕犯愁:“没地方揣了。”想起逍遥未归,她又欲探问。董骠眼不离纸,手拈一红包递她,说道:“乖……”粼儿不得不谢,随即又唤:“骠叔……”董骠依然如故,又拈出个红包递过来。“乖!”
粼儿终感纳闷:“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噢?”眼观店内摆设,记起乐逍遥提过董骠膝下有女,且已觅婿茹孙。但天色甚晚,店内仍仅她与骠叔一老一小,未见旁人归家。她心中奇怪,忍不住问:“骠叔……”董骠一时乖蹇,急摸不出红包搪塞,起身拉柜欲取,粼儿支腮看着桌上散乱摆有许多马图,各有详细标识,且有不计其量的数字符图甚是晦奥。她不禁好奇而觑,骠叔忽急:“勿要手闲噢,免弄乱了次序。”
粼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啊?”董骠生性沉浸于斯,闻问顿忘别的,坐返桌边,指点道:“此是马经……‘马经你都不知道?好,且让骠叔告诉你。”粼儿搁肘支腮于旁,听骠叔滔滔不绝,不觉捱至门响之时。
“谁呀?”骠叔眯着老花眼开门,逍遥为唬唬人,扮声道:“税吏!”里边泼一盆脏水洒身上,顿浇成落汤鸡。骠叔开骂:“狗賊!日前收过了帐又来要,比那班小街痞还烦人!老子有钱宁可做红包給小姑娘花,也不給你们拿去中饱私囊……”
粼儿闻听门外仨人叫苦,好奇探觑,只见乐逍遥和一板爷以及卖耗子药的水淋淋地立在店前。她认出时,骠叔已知泼出的水难收,啧:“扮公差,那是你们自找地!”乐逍遥抖水而入:“下回扮賊人会不会好些?”
董骠拦着后边那倆:“拉车的把客送到地头就算了嘛,你还想进来坐会儿怎么的?还有你,肩头挂一串耗子枯尸,甭唬着小姑娘哦……”毒鼠强啧:“这些老鼠干是各类耗子标本来着。”董骠皱眉不已:“如何死法各异?”鼠强分析:“这是吃了不同品牌的耗子药所致。”骠叔怎能上当:“那么最底下这只鼠骸因吃何药连头都瘪啦?”鼠强忙掩:“哦,这只官仓鼠是被我扔鞋打死的……”骠叔纳闷:“什么鼠?”毒鼠强:“你有没听过‘当当当?”董骠愕:“什么当当当?”
“就是——”毒鼠强摇着徕客铃铛,唱调调儿:“官仓黍、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歌谣未毕陡挨饭勺卯头,也“当”一响。
“当你个头!”董骠推毒鼠强出门,恼道:“瞅你这家伙定然是邪教一路,少来害人喏。”毒鼠强挣扎着问:“这是唐代杜旬鹤他们的诗歌……怎么我就成为‘邪教了呢?”董骠惕道:“跟唐诗无关。邸报说邪教信徒无缘无故上街毒死乞丐,用的就是你‘毒鼠强这个牌子的耗子药,所以恨屋及乌,老百姓恨不得拿你当耗子打呢,还敢到家门口来卖药?”毒鼠强究与邓愈一伙不同,遭枉即恼:“我觉得呢呵……第一,若说邪教妖人毒死县令官差,绝对比乱杀乞丐可信得多。因为官差殴死乞儿孙掷缸那事令衙门挨骂了,合着官府这是要反咬一嘴怎么的?第二,就算真有这种丧心病狂的事,难道邪教妖人下回改使砒霜或别的毒药搞出事来,你们也要因而拒绝其他牌子的耗子药?也就是说毒药比人坏啦?那么刀枪兵刃呢?我告诉你呵,人心比毒药还毒!”
乐逍遥和粼儿在旁相见欢,被她忙着擦拭湿衫水渍,虽各不多言语,心中却共味一份平安喜悦。待闻吵嘴声喧,他忙到门首为双方引见。骠叔仍然忿愤:“搞些捕鼠夹就使得了嘛,使毒干啥?”鼠强:“改日反賊若用我卖的捕鼠夹伤了小衙内裆下条鸡,你道会怎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板爷从旁证实:“他确是啥神不管正的邪的全不信。刚才被狗追着俺倆咬,满天神佛都挨他骂过啦……”逍遥想起适才下山所遇,难免失笑:“强叔不是用毒药吗,怎么挨凌家狗追得这么狼狈?”董骠得出结论:“瞅!又卖假药不是?”
毒鼠强拉开衣袋,取物以呈,道:“唉!我改卖蒙汗药啦,往后是这么着。先把鼠蒙汗了,杀不杀死,由买家回去自个看着办。免又说最毒是我的药……”逍遥替他敷伤,问:“那你的迷药怎么不顶用呢?啧,伤成这样……还好你不是靠屁股混饭的。”鼠强挠腮曰:“武林盟主家的狗也忒精!瞧都不瞧我扔出去的迷药馒头,直接追着俺倆咬了。”板爷蹲一边余悸未消,琢磨曰:“你忘了大狼狗吃荤不爱素。”
粼儿帮骠叔热好饭菜端上,好在这处碗筷丰富,不虞增添客人。那倆都属熟识,她自无太多拘谨,但仍面态腼腆。董骠取酒让逍遥等三人压惊洗尘,围桌开锅,原来另备一炉羊肠汤煲,如火锅般即烫吃用。逍遥忽咦:“怎未见家里别的人?”董骠告知:“女儿随婿住,我宿店里方便守铺。是了,你没见过小碗生的娃儿,眼睛大,似你一般顽皮淘气……”逍遥听了只是作声不得。尚侥骠叔未加纠缠,笑曰:“还好我准备了许多红包,足以应付得娃娃们……吃吃。这盘菜是粼儿姑娘的手艺,可见逍遥儿是有福了。”那倆赞不绝口。
闲谈间,乐逍遥得知骠叔女婿名唤连复其,乃苏州衙门有数儿的状师,近随名将陈友定左右,代为幕帐书记。他叹:“如此说来,小碗妹子是有福了!”骠叔却忧从中来,嗟:“说是如此,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连家小姑阿璧年方及芊,一日出门游玩,却好端端不知所向,直教连家上下急得不行。”乐逍遥和粼儿闻此,不由相觑。
毒鼠强吃着酒,忽冒一句低的:“想是妖孽所为了!”乐逍遥眼转朝他,存惑:“已听闻这类事不少,连骠叔的亲戚也遭了劫,难道真的就找不回来了?”董骠叹道:“能找早就该有着落了。城里衙门迫于各户失女百姓施压,亦侦骑四出,寻索经年无讯。此案牵扯多家无辜百姓,倘是人为,追了这么久也该发现些蛛丝马迹。外间传说多了,我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不免也因而动摇……”毒鼠强安慰道:“许是快有着落了。听闻城中大户推凌天昊老爷出面,连同官府一道邀得蜀山、茅山、五斗米三派高人法师光临,就算果有妖孽作怪,料也对付得下。”
骠叔微微点颌,虽说仍忧未减,但经乐逍遥等人一番劝解,毕竟稍感宽慰,叹道:“但愿天算不如人算,各家终得团圆完满。要不是因此无妄之灾,搞得人心惶惶,苏城何至于萧条若此?逍遥与小碗这么多年没见,本该叫她夫妇来会。却怕城巷夜黑有险,未敢要她即刻过来此间,只好明天昼时再告诉她了。”逍遥想起一事甚奇,忙问端的:“如何这一带城巷阴风惨惨,好多铺面天没黑就歇啦?”骠叔目含不安之色,压声告知:“此是迷囤道,又名‘迷踪道。本来天一黑就是这等怪,再加上闹妖,谁还敢似我这般留此寸步不离地守着店铺?对面那卖小吃的早关张回家啦,天不亮怎敢来……”
乐逍遥心中半信半疑:“可我一路返来,连根妖毛都没撞见。”喝了口酒,忽尔念动,问:“既是迷囤道,此铺几号门?”骠叔答曰:“我这是八号。干啥?”乐逍遥与粼儿、鼠强相觑而笑:“那‘迷囤道九号该不会就在咱隔壁吧?”董骠不明所以,哼道:“你想得美!左邻右舍乃一百来号以外的门牌。此区乱着呢,要找九号门找死你!”那几张脸都愣。
又吃吃谈谈一会,逍遥记挂那捕蟀大汉之事,眼望骠叔,未及询问便先见到旁边桌柜摆满马经与猜注赌图,粼儿正阅,不知她明不明白。逍遥每欲开口咨询赢马诀窍,董骠酒意上涌,却先叹曰:“唉,那可怜的连家小姑子!此刻不知生死吉凶……倘再这么下去,天晓得哪一天灾难会落到我女儿小碗身上?”
乐逍遥端酒塞自己嘴,粼儿似晓他心思,在旁投眸与他互觑,彼此会意:“我倆既到此地,自当出力帮百姓找回失踪的闺女。”
时已不早,饭毕未及饮会儿茶,乐逍遥教毒鼠强、板爷且去找齐分散城中四处的兄弟,以便会合到“仙客来”商议。板爷嗑着牙签问:“议啥?”毒鼠强觑着乐逍遥神色,知他素好打抱不平,猜测道:“该不是真的要大伙儿帮忙拿妖罢?”乐逍遥瞪视面前残羹剩汤,眼皮未抬的问:“怕了?”鼠强:“怕倒不怕。怎奈咱们肉眼凡胎,真逼急了,卯足了劲儿打个把名臣大将马马虎虎,但若真有妖魔鬼怪从咱跟前遛达过去,怨咱没什么修为,想瞅瞅它啥模样都没这眼缘哟!”
这倒是实情。乐逍遥点了点头,低瞧盘子边缘一个匙悄移寸许,盘边所沾肉渍渐少渐失,如被舌舔干净。他心感奇怪,不由地朝粼儿瞥了一眼,她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因见乐逍遥欲有所为,粼儿低声道:“哥哥,你也看出来了?”逍遥啧:“什么?”粼儿斟清酒于碗,移灯耀酒,垂眸默施秘窍。乐逍遥看她煞有介事,乃觉好玩,往碗里低瞅一眼,灯红酒绿之间,由朦而晰,映现桌上盘碟所踞的物事。
乐逍遥两眼不由自主地瞪大,但见一只大头小玩艺儿趴在盘边津津有味地舔食剩菜残羹。其躯宛如蓝水晶光色,糯稠稠似非固有之形。那物长相倒不可骇,不过拳头大小,乍然显形,仍不免让乐逍遥吃一惊:“恁地古惑!”怎顾粼儿从旁示意勿动,他急欲拈符辟之。撞得桌边,那小活物忽尔惊蹦:“谁叫我?”所言虽是人话,听着却似娃娃鱼鸣。
说来也奇,当乐逍遥眼光不瞧碗中清酒,迳望桌面又无那物踪影。除他同粼儿以外,另三人压根儿没瞧出来,都愣:“怎的一惊一咋?”逍遥移目酒碗,看那物似要溜,他忙吸一口清酒喷之。对面坐的毒鼠强顿时溅得满脸淋漓,瞠:“喷我作甚?”便在这一霎,那物蹦走未及,遭乐逍遥喷了一身酒水,顿然显形于众目之下。
乐、蔺以外,桌旁那三人方始瞧见桌上有个物忙于抖擞酒水,打着连串喷嚏叫苦:“尻,这些人有啥毛病,无缘无故骚扰我……”毒鼠强、板爷面面相觑:“这是哪儿来的小孩?”骠叔则恼:“逍遥儿,可否解释一下?”乐逍遥啧道:“喂,你哪来的?”那小活物作鬼脸:“不告诉你!”毒鼠强失笑:“还很跩……”不禁凑眼近瞧,那物蹦到他跟前,左勾拳右勾拳。
毒鼠强惊呼:“打人来着!”那物乘乱欲溜,乐逍遥来不及发符,忙使家传摘星手法抓之,不意那物滑溜异常,掐不着头,只捏一根腿。那物在他手指缝间急剧挣腿,如蛙似地蹦跳。因见摆脱无望,小活物飞腿乱踹,踢得盘里菜汁乱溅。逍遥眼被饭粒儿入,缩手改而揉眼。那物趁机得脱,捡个杯朝乐逍遥额头掷打。幸而粼儿素手利索,抄接飞来之杯,否则逍遥难免闹个焦头烂额。
板爷恼怒:“还敢嚣张?吃我一招‘猛虎掏心!”呼的发拳,虬肌绷鼓吐力,以千钧之劲打那小物胸膛。粼儿看那物与板爷粗钵般的拳头相比委实小得可怜,心感不忍,忙欲叫阻之时,不料那小物居然伸出细胳膊迎拳对捶,噼砰大响,板爷连凳仰倒。陡又跳返,呼呼拉开架式,怒道:“竟敢‘螳臂挡车来着,看我‘大摔碑手!”拈起那小物,揪而摔打,一时间家什纷砸,不可开交。
轰然一声,板爷破门摔出铺外,只是鼻青脸肿,不知挨了那小怪多少拳脚。众都瞠目结舌,那小物得意地蹦于倒盖的杯屁股上,单脚独立拉个架式,睥睨曰:“你们这些肉脚!”乐逍遥和粼儿不禁相顾好笑。骠叔却忍不住哼道:“却来糟蹋我家!”忿然伸箸戳之,使的是水泊梁山双枪将董平遗传的技艺。那小怪也不甘示弱,抄起根筷,与董骠“枪来棒去”。
毒鼠强抽着半棵逍遥派卷烟在旁观斗一会,见那小怪越战越勇,还不时拾鱼刺儿以暗器手法投袭骠叔,使之应接不暇。鼠强忍不住取出一袋干耗子,挑选体躯最大、死状最呲牙裂嘴的一具硬骸,搁将上桌。小怪猛地见到如此庞然大兽,乍然吓个跳,横筷挑之,冷哼:“召唤这么大只怪兽想唬我?”
耗子干“啪”的摔打于毒鼠强脸面,黑一眼窝,叫了声苦,拣汤匙倒过来卯在小怪脑门芯,硬按往下,一边施压一边说:“忘了告诉你,俺祖上本乃水泊梁山好汉‘白日鼠白胜。这招翻勺反卯术既蒙得青面兽杨志那厮,如今也能蒙你!”小怪以头顶勺,正较着劲,不意董骠得隙以双箸夹脖,顿时吱吱叫。
乐逍遥看那小怪已告制伏,乃问:“你到底是什么玩艺?”小怪吱吱哼哼,似憋不透气儿。董骠但教夹个正着,岂容又脱,调运劲道于箸,紧箍不放。逍遥看粼儿目光恻隐,便示骠叔稍松些力,小怪方能喘息,当逍遥又问时,眼泪汪汪地答:“我……我是晶缘精灵。咳咳!”逍遥不知何谓“晶缘精灵”,哼一声道:“我最烦妖怪了,自个撞上门来休怨我发符灭你……”小怪惊道:“又没害人,怎遭此劫哦?”逍遥恼道:“你把我的哥们儿揍得跟猪头似地,还敢狡辩?”小怪呼冤:“人家自卫嘛!不信你问粼儿姊姊,精灵从不害人……”
乐逍遥同粼儿惑对一眸,奇道:“你怎知她的名字?”小怪哼道:“不然怎叫‘精灵嘛!”逍遥忽疑,心中猜忖一层不妙处:“这怪东西来路不明,又知粼儿名字,难道是老姬一伙派来刺探我俩的?当然这样问它多半不会老实回答,除非……”动念使符,但瞥粼儿神色不忍,他按下念头,探问:“那么……你名叫精灵?”那物捧腹好笑:“笨不是?我乃精灵族,又不叫这个名……”逍遥哼一声:“再不老实回答,我把你盖到碗底,看你怎么笑法!”小怪作个苦相,怕他当真要拿碗来盖它,忙道:“先前你叫都叫出我名字啦,还明知故问哦!人类真是不老实……”
乐逍遥一怔方省:“你叫‘古惑?”小怪摊开手道:“不叫‘古惑,难道叫‘古白吗?”毒鼠强拿调羹敲它头:“瞅着就是个古惑仔来着!”精灵恼掰调羹匙子,瞪眼道:“最烦人敲我头了,当心‘扁你噢!”董骠怒道:“到底是谁养的小猴子跑我家里扮鬼扮马,还说人话来着?”精灵唾骂:“都说我是精灵了嘛,你这老猴子真是顽固不化!”骠叔失笑:“真是太离谱了,逍遥儿你别闹啦……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想是你又搞鬼,却拿布袋戏的道具找乐子么?”侧头寻那怪物臀下有无牵线机关,但仅看到屁眼儿一张一合,光溜溜连根尾都没。毒鼠强亦凑:“屁眼儿红乎乎地,想是只没尾猴。”
乐逍遥仍疑此是姬灵通一党,问:“你是从哪儿跟来这里的,有何企图哦?”小怪忙于掩臀,扭捏道:“打雁荡山来的,哎呀热……”未及道完便转怪呼,转头见毒鼠强端油灯来烘它屁股,小怪吃惊非小,扬手打个响指,随着一声咒:“精灵变,精灵变,精灵看不见!”灯火骤熄,众人眼前一黑,待骠叔又亮灯照觑时,那玩艺已无踪影。
逍遥、鼠强兀自往桌底乱寻之际,粼儿妙眼含笑,告知:“走了都!”逍遥拉抽屉亦无所觅,闻语作罢,转脸瞠望粼儿,心想:“她怎么不帮忙逮住那小怪喔?”粼儿小声告知:“小精灵不会害人的,它只是来偷吃咱们剩菜。”乐逍遥心有不甘:“那它下次再来偷吃,如果我要多跟它聊一会,怎么办?”粼儿道:“先别吓着它,突然拿碗一盖,它就在里面了。”逍遥未待她往下把话说完,心转自个念头:“妙啊,下次我非捉住它不可……”
董骠揉眼怔坐,店铺狼籍只置若不见,发愣:“不会是喝多了眼花罢,怎会撞上这种怪力乱神?”逍遥正在安慰骠、强两位受惊的,板爷拿根车杆子返转,从门边探脸喝问:“那浓缩体形的精微版高手还在不?”
“真是太离谱了,”那倆嘟囔俄顷,作别而去,相约在“仙客来”聚首。乐逍遥同粼儿帮骠叔拾缀毕,聊了一会乡下情事,话题不免又回到刚才那小怪上。乐逍遥告曰:“由此可见,世上果然有妖……不过骠叔你莫担心,逍遥儿习艺既成,定当像从前驱逐野猪、保卫农田一样,决计要保得大家安康无虞。”他说得嘴热,董骠兀自岿然不动,摇手:“省省罢!你不知从哪处惹来一个似那等小型号的畸形儿,长得跟没发育好似地,却到我家来胡搞瞎搞……”逍遥见其不信,啧曰:“你怎还这等‘龟然不动哦?那不是畸形儿……”董骠摇头不肯接受此类怪力乱神:“少来了,那分明属于胚胎里没发育完整的早产儿,瞅着它就弱智得很……”
逍遥啧啧有声:“怎么又改称早产儿了呢?正如刚才所见,其实它精灵得很……”董骠在素有“好菜坞”之称的乡下北投村从来嘴倔,终老不改:“总而言之,逍遥儿你从小就是这样,神神经经!到哪儿哪就一团糟。学着耍什么木剑吹嘘能砍妖,却毁我瓜藤无数。瞅人粼儿多乖,哪随你这般不安心学习?”
当他二人饭后端茶对侃时,粼儿打扫既毕,不声不响地坐到一旁翻看那堆赌马秘笈。她性好娴静读书抑或托腮出神,因不插嘴,从来令逍遥难免忽略她的存在。听得骠叔所言,逍遥儿摆手道:“算了,我不跟你辩……”转望粼儿,见她拿着许多张马图逐页阅目,神态认真,嘴挂微笑,似对各色骏马好奇。董骠夸过了叹:“逍遥儿若能似此专心跟我学习马经,哪还像现下这般一无所成?”
乐逍遥失笑曰:“你这么能耐,还不是一样守这儿开小店?可见这些东西没啥好学的……”董骠怒:“休要小瞧了马的学问!所谓千里马虽多……”逍遥知他惯用语要出,忙截之于嘴:“你就是‘伯乐嘛!然而……”骠叔本是庸庸碌碌状,但涉自个领域,抖然权威起来:“习马有三种用途……”逍遥小时候便已熟知此叟口头禅谓何,又接:“其一,学马可当专治马病的兽医;其二,学马可随军专为骑兵练术;其仨,还可赌马赢钱对吧?”
董骠见他犹记昔语,闭眼点头称喜,随即鄙视曰:“错!习马当兽医,那不属于马学正行。拿来赌博更是不务正业,有辱学术尊严……”乐逍遥心道:“二娘说老骠年轻时赌马从没赢过钱,连老婆都給气死了,难怪他这么恨赌马。”董骠继续往他脸上喷沫:“至于为虎作伥,跑去助纣为虐,帮官军镇压老百姓以保他一朝奸党独裁,我更鄙夷之!”粼儿无意间翻出夹卷的一帖大红聘书,飘落于地,被乐逍遥快手抄接,睇而问:“咦,这里有一张察罕将军的聘信是何道理呀?”
只道此叟难免要窘,不料董骠随手拉屉,扔来一打红帖搁桌,嘿曰:“这还有呢,好生细瞅……喏,此是傲雷爱将董抟霄写来的信,底下那封是答失元帅寄钱买我著作‘马猎注绎精华版的单据,最最底下那封被我撕为两半的乃是秃赤所发邀函……”逍遥边翻边呼了不起:“哇啊……这有一封书信还聘你去当马军千户团练使了都!你怎么还留在这儿啊?”董骠登高望远,逸然曰:“因为我格调高!”
粼儿扶梯叮嘱:“小心别摔着喏。”乐逍遥拿那堆帖子到灯下细辨真伪,心想:“真的假的?怎么我看不出他有这等‘高哦……”不由油然仰之,抬眼只见骠叔爬高处擦拭那面书写“龙马精神”的群骏图匾,担心他老眼昏花或摔,忙欲帮忙:“且下,让我来擦。”董骠高叹:“如今时势越发趋于万马齐喑,全靠牛皮撑着,何日才堪重振龙马精神?我还不放心这么快就把事情交給你这辈小毛头……唉,江湖人老心不老!”
“不就是擦匾子么?还这等煞有介事……”乐逍遥心底里只觉好笑,悄问妞儿:“那成语怎说?”粼儿与他心有灵犀也似,随口就得:“愤世嫉俗?”乐逍遥搀骠叔落地,打趣:“既如此愤世嫉俗,那你不会想要暗地里帮反叛一方练骑兵攻略罢?”董骠卯他头,哼曰:“省省罢。那些人得了天下还不是一样?终究忘本!多少朝代最初不是贫民百姓打下江山来的,可却改汤不换药,皇廷轮流坐,不赶还不肯走……反正我是看透咱中原这世道了,哪边也不理。”语至怆凉处,转觑旁边两张稚气的脸,凝目片刻忽啧:“说这些,料想年轻人尚不能明白!”
乐逍遥迎着扮会儿深沉,方笑:“想是你迁到外头久些,见多了大世面,是有所感……但若学了本事又不用,岂不是白学啦?”董骠坐端茶杯,翘二郎腿曰:“没白学。因为咱习马经本为兴趣所寄,自得其道、乐在当中。何来无用?难道要我随波逐流,到‘跑马地当练马师赚人投注银子才叫不白学吗?”逍遥受其教诲,尚仍懵懵懂懂,有一处不解问曰:“官军为啥这么器重马学高手呢,他们皇家不也一样练出了骑兵精锐吗?”董骠赞其心思聪明,释道:“朝廷自有练马人材,不差我一个。可他们大概知我所擅非攻略之术,而是专于窥其名堂,独工破解诀窍。就有如赌马,若不知己知彼,怎能每注多中?”
乐逍遥暗猜:“官军该不会是见他流落江湖,患其终被敌方所用,故而多番笼络,欲先收罗免留隐患罢?可我看骠叔为人正直,既不肯随波逐流,何至于见风转舵、改头去帮魔教造反作乱。”又茶叙一会,究难消遣困倦所袭,转脖打个呵欠,想起那伙穷哥们儿大抵已至客栈,不愿让他们久等,且虑骠叔年纪大了,不便多扰至深夜,乐逍遥起身告辞。
董骠仍欲挽留他倆,逍遥笑谢:“还是先歇罢,反正我知你地儿,回头再来。”董骠执手不舍:“须来。总要同小碗一家聚聚,只是夜黑了,你倆这却觅何住处?不如就在这店里住下算啦,就跟家里一般……”逍遥惦念众友等候,怎容多耽,率粼儿拜别骠叔:“客栈里还有朋友在等着,骠叔。回头我和粼儿再来你处。”骠叔送到门口,关心地问:“却是住哪?”乐逍遥告知:“就是‘仙客来。城里好有名的客栈对吧?”朝粼儿挤挤眼,都忍着笑。
骠叔哪儿当真:“别诳你骠叔了,逍遥儿!真住得上‘仙客来,那你可发达了!又怎会跑到这破落郊区来带着妞遛达陋巷?”乐逍遥道:“真的是‘仙客来,离你这儿也不远……”董骠摇手:“越发离谱!‘仙客来压根就没在迷囤道,人在城里最繁华的地头,‘不夜天你去过罢?”逍遥笑:“反正……也许是分店罢,牌子上写明字号的。”董骠按他肩膀,掏钱悄塞,使眼色教他收着,低谓:“带着这么俊的妞儿出行,没钱是惨……收着,别委屈了自个妞儿。”逍遥急曰:“不是……我真的是住进了名店啊。”打个嗝,心咽一句苦的:“虽然那地儿寒碜了些。”
董骠为帮他撑抬门面,趁粼儿未注意,把百两银票硬塞其兜,按着乐逍遥手,叹:“仙你个大头鬼!迷囤道除了一家潮汕小店,别无打尖处。倘真想带妞儿觅好所在消受一宿,这兜里虽撑不够‘仙客来那等高的门面,往前多走一程,有家‘老友记还是不错的。陈友定初调来时,就曾在那旅馆下过榻。”逍遥问:“什么潮湿小店?”董骠随手指了指,曰:“哦,听说是宁员外妻室莫氏名下的老产之一。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别去,老娘们‘悭得很!”逍遥惑:“什么老娘们?”董骠:“就是黑白两道有名的莫乃欠呀!”
想起一事,转身翻柜找出一封书信,搁灯下照給逍遥看,“哦,忘了跟你说,这有封乡下捎来的信,说是我外甥阿杜应城中人家聘请,不日即到苏州……”乐逍遥阅信称讶:“杜奇峰只会玩蟋蟀呀,平时懒得很,谁要请他干活?”董骠莞尔:“所以说,人须有一技之长不是?”
乐逍遥未及再看一眼那信,秋夜寒风忽传遥喝:“休走了賊人!”一时啼闹四起,破寂喧嚣。因见乐逍遥警然转望,董骠忙道:“想是官差拿人,莫去理会……”逍遥教他倾听远处妇啼娃哭之声,说道:“这是何故?”夜幕下但见火光耀闪,有叫:“我闺女没了!”董骠顿时变色:“又是一家!”迎着乐逍遥不解的目光,皱起眉头:“几乎是隔三岔五就有这类怪事,难道妖怪竟真猖獗至斯!”
蓦然间一串锣鼓声骤,穿街越巷而响。乐逍遥拔身窜起,飞脚蹬柱,飒然纵上屋脊。董骠乍吃一惊,抬眼望时,但见粼儿亦随乐逍遥到了房顶,素袂凭风飘微。若非亲眼所睹,怎能相信这两个少年鸳侣有此妙绝无方的身手?
乐逍遥知粼儿此次无论如何执意要随,瞪她一眼,转脖说道:“骠叔,明儿见。”不待董骠揉眼毕,两人一阵风般逸向夜幕
第四十四章 双塔奇兵(上)[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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